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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这个世道,三国鼎立,各自为政。不交好,亦不战乱。花了小钱,就寻到肯拉我去喜镇的车子。
长路漫漫,无事时便翻翻在路过的镇子上买的闲书,或是看看沿途风景。赶车的马夫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他见我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对我也颇为照顾。并不曾敲诈勒索,更不曾以要把我丢在半路上为威胁逼迫加钱。因此我对他很感激,想着等到了喜镇之后,给他涨三倍工钱。
大烨近几年治安颇好,往常书中常见的山寨土匪竟没有冒过半个。
可上天从来不会对我这么好。
既无人祸,自然起了天灾。
来到一座名唤凤凰的城,刚找了客栈住下,天空就开始稀里哗啦下起倾盆大雨。雨势过大,我们没有办法继续上路了。
既然人力不可改,亦只能随遇而安。
遇到从喜镇来的商人,我去询问在喜镇可见过以为温润公子,将李萧意的摸样细细描述一番。那商人略略一想,只道:“姑娘说的公子,我并未见过。千圣雪山几日前发生雪崩,若是那公子当真在那里,要不是已经离开,要不就是长埋白雪之下了。”他说得低沉,目光亦是怜惜地望着我。
我笑着谢过,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端茶欲饮,才发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
车夫不安地望着我,“小姐,凤凰城每年冬天都是大雨连绵,这一下,恐怕最起码也是十天半个月。”
我微微点头,抿了一口茶,抬目幽幽地看着窗外。“我们明天早上就走。”
“但是…”他一惊,急忙开口想劝阻我。
我低下头,嘴角仍是挂着笑,声音却平静得出奇:“工钱翻十倍。”
他张了张口,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到后院喂马。
大雨凄凄沥沥,声音砸在我的耳膜上,让我从心底泛起寒意。如果他死了…如果。
不会有如果的。
强自镇定心神,脑海中却不断回响起他那日的声音。
“我不强求你的回应,只想要你知道,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陪你。”
他像一块世间最美的玉,却肯为我收敛起所有的光华。他那么直白地把真心捧到我面前,我却给不了任何回应。若他因为我出事,那么,我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第二天便套马上路,可到了城门,官兵却不允许出去。说是城外山路塌陷,为了保障城民生命安全,再修复其间任何人都不允许出城。
无论我怎么说,他们都不肯让我出去。
最后亦是车夫将我扯了回来。
重新住进客栈,重新过着听雨的生活。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其他,脑子里总是不断猜测着千圣雪崩到底有没有伤害到李萧意,他会不会已经离开,抑或还在那里等我?
想到头痛,一急之下竟冲出了客栈,忘了打伞,大雨哗啦啦落在我的身上,将衣服浸透。有雨水滑进眼睛里,苦涩,再流出来时却是温热,带有咸味的液体。
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不时路过三三两两的行人,皆是诧异地打量我。
有门面的店铺倒还是开着门,店伙计趁着老板不在,几个人围成一圈开始掷骰子。时不时发出欢呼声。
走过一段路,再踏上一座桥。立在桥上,低头看着泛黄的水底。看来这次的雨确实太大,把城外的泥土顺着河流冲了进来。
听说,这座城原是南乐的国都,后来被王爷攻打下来。听说这里曾有个容颜可倾尽天下的女子,名唤琦月,是南乐最后一任国主的夫人。
不知那琦月夫人比起冷香来又如何?到底怎样的女子,才可说得上是倾尽天下。
听说她在凤凰城破那日殉了自己的夫君,南乐百姓流着泪,将她的遗物埋在一棵柳树下,取名倾城冢。日日都有专人前去打扫,每月都有各地游人慕名而来。
找了路人询问倾城冢的方位,然后自己摸索着寻去。带到城西尽头,方见一棵青柳立于风雨中,摇曳堪比绝世美人。
现在已是寒冬,且有暴雨,可那柳树却青翠如初春,这倒也是见怪事。柳树下有一座圆形墓,目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是倾城冢三个字。
一笔一划不失细致,看来书写之人是用了感情溶于书法之中。只是那字体却很有些眼熟,细细一想,竟是王爷的手笔。心念一转,琦月夫人是在王爷破城之后殉的国,王爷感怀,为她立一块碑也不是什么怪事。
走到碑前,半跪下,伸手细细描摹着石碑的形状。这里埋着一个倾尽天下的女子,埋着一个传奇。
她想必很爱南乐国主,才会毫不犹豫便追随他而去。一个女人可以假装很爱一个男人,但她若不是真的爱他,就觉不会因为他不在了,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若是也有这样的勇气,或许一切就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幽幽叹气,许是因为天气不好,负责打扫的人并没有来。周围也有些脏了。
不曾犹豫,便着手整理。我不希望一个这样美好的女子处在这样不好的环境。
大雨砸在身上,渐渐麻木,连最初的痛觉都已消失。直到最后,对着倾城冢深深一拜,还未起身,边听见一声渺远的“杏儿”。
这声音太过突兀,虽知叫的不是我,还是忍不住直起身子,侧首望去。一位中年男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脚边跌落纸伞。他的面容不过四十,可是须发皆白,一眼错看,竟如迟暮老人。
他猛然望见我的脸,身子不由后跌几步。但也不过一个瞬间,便踉跄着朝我走开,张开手意欲将我搂在怀中。
我一惊,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撞上柳树树干,两眼惊慌地望着他。
他见我惧怕,迟疑着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打探着我,眼中有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有一种看不清事物的迷茫。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神才慢慢恢复清明。将我上下仔细看了几遍,似乎生怕漏过任何一个地方。但最后也只能幽幽叹息。
“不是你。”
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这话却不是说给我听的。像是在回忆,但更多的是悲伤。
自嘲一笑,眼睛直直望着我。“姑娘,对不住,在下方才认错人了。”
惊吓之后是怜惜,他身上或许有一段故事。这故事中有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子,但这故事必定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我摇摇头,“没事。”
知道他没有恶意,自然放松了许多。直起身子,朝着他身后走去。执起他方才掉落的伞,折身回到他身边,将伞撑在他头顶挡雨。
他的样子很落魄,不由自主就放缓了语气。“大叔,天气太冷,你快回家换衣服吧。不然受了凉,很难医治。”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很容易得风湿之类的病,倒时不知要痛成什么样。
他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回过头,见我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眼中分明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他看了看我身上湿透的衣服,笑道:“我家就在附近,姑娘不若到我家去歇歇脚,我找内人的衣服给你换上。虽说年轻,但也不能因此怠慢了自己的身体。”
本想拒绝,可他一脸暖暖笑意,让我实在说不出不去的话。
于是点点头,“麻烦大叔了。”
他接过我手里的伞撑着,我们两人一边慢慢走,一边闲谈。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老夫从未见过你。”
“我在国都长大,姑且可以算作洛阳人。”轻声细语,不知为何,对着他时,总觉得很亲切,先前的烦躁全部消失不见。或许是因为他慈眉善目,或许是因为他看着我,那纯然无害的眼神。“我叫季清儿,大叔唤我清儿便可。”
“清儿”,他轻唤一声,笑道:“老夫姓许,清儿不见外,唤我一声许大叔也行。”
“许大叔”我礼貌地称呼一声,他的眉角又笑开几分。
“你今年几岁了?家中还有什么人?…”他也忽然发现自己问得有些多,不好意思地襟了口。
我却不在意。“清儿今年十六了,家中并无他人。”
他听我是个孤女,不由又多了几分怜惜。
不过才是一条街的距离,面前便出现一座红瓦白墙的府邸,一眼望去,并不觉得稀奇。最多不过是面积比其他地方大了些。
有小厮撑伞守在门外,看见我们,便一溜烟小跑过来。
“老爷,您可回来了。二小姐又带着容君少爷来了。”小厮一脸焦急,倒是许大叔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微微蹙了眉,挥手示意小厮闭嘴,然后交代道:“我去看看,你先带这位姑娘到夫人房里,让丫鬟找件夫人的衣服给她换上。”说完朝我歉意一笑,撑着伞往相反方向而去。
小厮立刻手脚麻利地将伞撑到我头顶,引着我一路往后院而去。
到了一处安静的院子,便换成一名粉衣少女带着我进去。她目不斜视,显然平常调教得极好。进了卧房,里面的摆设雅致清丽,但每一件看似极小的物品,都是出自大家。这样一间房,比起成堆的黄金,只怕都要贵重许多。
看来许大叔与他的妻子真的很恩爱,才会这么舍得。
腹诽着,见丫鬟找了一件青色衫裙双手捧来,道谢着接过,顺口一问:“你们家夫人呢?”
她一愣,垂着头,恭敬道:“奴婢进府时夫人就已经不在了。”
我惊住,却也知是自己冒犯了。于是尴尬笑道:“我不过随意问问,你先下去吧。”
她行礼退下。
将湿衣换下,穿上绿裙。屋中有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可以让人整理仪容。对着镜子旋转一圈,没想到这衣服竟然如此合身,甚至就想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喜滋滋地照着,忽见瞧见镜子里映出墙上有什么东西。
回过头,却原是一副画像。
画上的女子一身杏色衣裙,面容并不算出众,但胜在一双眼睛灿若星辰。忽然觉得那眼睛有些熟悉。转身重新对着镜子一照,再回头看看画像,恍然大悟。
我们两人的眼睛竟长得一模一样。遑论眼睛,便是面容轮廓,也有三四分相似。
难怪刚才许大叔会失礼,原是一位瞧见爱妻在世。
心里的同情又增加了许多。
打开窗,摇椅搬到窗下,躺在上面闲闲望着天外的雨滴。上天像是遭遇了什么伤心事,大有不哭不罢休之势,眼泪拼命往下掉,把所有人都围在了凤凰城。
等了许久,也不见许大叔回来。怕再晚,回客栈就不太方便,而且老实的车夫也必定会担心我。于是起身,唤了方才的丫鬟,从她那寻了一把六十四骨纸伞,问清前厅的位置,施施然去寻大叔道别。
大叔家果然很大,怕是差不多占据了半个凤凰城。从外面看的时候还不觉得,但进到里面,便可见壮实低调奢华,看来是绝对的有钱人啊。
还没靠近前厅,就已经可以听到吵闹声穿透了雨幕,在整个空阔的空间蔓延开来。
“大哥,你到底为什么不很收容君当养子?!”女声尖利刺耳,我不由皱了眉。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慢慢走近大门,看见大叔坐在上座,另一边坐着一位年长的老人,手里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品茗。厅中间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容貌姣好,衣着华丽。侧边坐着一位褐衣公子,亦是华衫俊秀,只不过眼角上挑,看起来有些邪乎。他想必就是小厮口中的容君少爷了。
容君站起来,对着大叔行了个大礼,恭敬道:“舅舅,君儿以前贪玩,为您惹下不少麻烦。可现在君儿是诚心实意改过,还请舅舅能给清儿一个机会。”
大叔还是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他身边的那位老者坐不住了,幽幽开口道:“汉书,你听我一句。你并无子嗣,若是收容君为继子,百年之后,所有家财自然都是交由族庙。”
大叔还是沉默,一时间其他三人的脸色也都很不好。
迈着步子踏上青石阶梯,发出的响声惊扰了厅中四人。
进了屋檐,抖抖伞面的水,收拢。抬目往前方望去,只见四人都直直看着我。二小姐面色一惊,抬手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老者亦是震惊,只不过还不至于失态。容君少爷面上只有好奇和打量,嘴角的笑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压下不适感,弯起唇角迈进门槛。
大叔眼中精光一闪,把我唬住。他起身快步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将我往主位上带。
“清儿怎么来了,衣服还喜欢么?”殷切地问。
“啊?”我不明所以,一时之间有些呆滞。
大叔却只是宠溺地笑,让我坐到他之前的位置上,与那老者坐在同等位置上。老者自然不悦。
“汉书,这位是?”
二小姐也回复仪态,笑道:“这小姑娘倒是跟嫂子长得有几分相像,我方才还以为是还魂了。”她这是在变相提起佳人已逝。
大叔蹙了蹙眉,但随即又满面笑容。
“杏儿都去了那么多年,又何必再提起。不过,幸好,她还给我留下了一份礼物。”说到这里止住,果然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
他慈爱地看着我,“清儿就是杏儿留给我最好的礼物,是我许汉书最宝贵的明珠。我所有的一切自然都是要留给她的。”
掌上明珠,他要表达什么众人自然很明了。
“怎么可能?!”二小姐怪叫道。不可置信地瞪着大叔:“大哥,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转而指着我,“这个女人还不知道是哪儿冒出来的骗子,大哥你千万不要相信他啊!”说着把容君拉到自己面前,“容君才是我们许家的孩子,你要看清楚啊!”
大叔拂袖,蹙眉道:“住嘴!我自己的骨肉难道还会认错?!”
大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一时间所有人都噤了口。
二小姐把目光转向老者,忿忿而视。老者干咳两声,还是最先出声:“汉书,我们自然相信你不会认错。可是这许家的家财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这女子也不知是真是假。若要家族承认,多多少少也要拿出些证据啊,不然怎能服众。”他的话在情在理,连我都觉得大叔实在有些荒唐。
大叔不过略一沉吟,他妹妹就抢声道:“不如就滴血认亲吧。”见众人都把目光移向自己,她又得意洋洋道:“三天后就是祭祖大典,也是到要选出许家生意下一任继承人的时候了。我们干脆在宗庙里来个滴血认亲,若这位姑娘真是大哥的孩子,那自然是许家当之无愧的接班人。可若不是”,她顿了顿,转向老者,笑道:“那时还要请族长做主,将容君过继给大哥。”
族长自然点头同意。
整个大厅中最不明所以的人应当就是我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变成了许大叔的孩子,并且还要参加什么莫名其妙的滴血认亲。
实在不想再参与这样不知所以的东西,清了清嗓子:“其实…”
“好!”大叔大声道,“就这么决定了。”掷地有声。
等到其他三人离开,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大叔。他也只能干笑。
末了,派人去客栈将车夫接来,留我们住在他府里。他似乎很喜欢我,有很多话想跟我说。我总觉得他早年丧妻,是极可怜的一个人,因此也不排斥与他说话。
那日,他说了许多他年轻时候的事。
“我今日见你在为倾城冢修整,你很喜欢琦月夫人?”他为我布菜,笑容温淡。
点点头:“知道她是个奇女子,因此去看看。”
许大叔沧桑一笑,笑容中藏着些许苦涩,些许不堪的回忆。“我妻子是琦月夫人还是姑娘时的婢女,从来性子便很柔弱。我那时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因仰慕琦月夫人,便埋伏在她们去上香的路上,准备一睹芳容。”说到此,大叔眼里闪出星光,斑斑点点,竟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
“谁知杏儿竟把我们当成了采花贼,插着腰瞪圆了眼睛指着我们骂。”此刻他的笑容没有了丝毫苦涩,而是纯粹的欢喜。“我原想这个小女子怎么这般刁蛮,后来为了报复总是去找她麻烦,那时才知她从来是个胆小的,那日不过以为主子遇到危险,便像一只小刺猬般跳出来护主。”
“后来,我上门提亲。她不过是个丫鬟,而我,许汉书,是南乐首富许家的公子,丞相大人自然不会错过这样好的买卖。我愿明媒正娶让她成为当家主母,我愿把全天下都奉到她面前,可她仍是不开心。”
大叔开始自斟自酌,我见他正说到伤情出,也不忍打断。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大叔眼里散发出父性的光芒,十分仁慈和蔼,透着浓浓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