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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亮堂堂的,有咻咻的热气扑上她的脸。原来一梦醒来,已经到了日上三竿之时,而陈文德四脚着地地跪在她面前,正在直勾勾地低头死盯着她。
茉喜愣怔怔地和他对视了片刻,随即一挺身坐了起来,“看什么?”
陈文德伸手握住她的肩膀,轻轻巧巧地又把她摁回了仰卧的姿态。两条胳膊不松不紧地搂了她,他凝视了茉喜片刻,忽然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小姑娘,给我做老婆吧。”
茉喜犹豫了一下,因为不敢当面锣对面鼓地拒绝,所以决定转移话题。颇俏皮地呸了一声,她开口答道:“昨晚无缘无故地就被你狠踹了一脚,你这打老婆的爷们儿,我可不敢嫁。”
陈文德僵了一瞬,“我踹你了?”
“幸亏我够机灵躲得快,要不然非让你一脚把肠子踹出来不可!”
陈文德低下头,用胡子拉碴的面颊和茉喜贴了贴脸,“那我给你赔礼道歉。”
“你这叫赔礼道歉呀?你要真有这个心,那我也不要你干别的,我只求你快点把我姐姐送走。我就那么一个姐姐,你们的人成天把她关在空屋子里,我惦不惦记?我焦不焦心?让你姐姐蹲大牢,你乐意啊?”
陈文德连连点头,“行、行,这几天就见分晓,我不让你久等。”
茉喜抬手摸了摸陈文德的脑袋,权作安抚,同时心中暗暗地纳罕,感觉今天他是特别地好说话,一场宿醉,竟是把他醉柔软了。
陈文德柔软了,茉喜也随着柔软了,嗓门低了不止几个调子,“刚才你干吗鬼鬼祟祟地偷着看我?”
陈文德不答反问:“你是不是做梦了?”
茉喜心中一惊,怀疑自己是无意中说了梦话,然而陈文德笑了一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抱着我的小腿往死里勒,还连踢带叫。我还以为你是觉着我这脚丫子味儿好,舍不得松手了呢。”
茉喜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把松出的那一口气吸回来,中气十足地对着陈文德又是一呸。
陈文德不在乎,低下头又和她贴了贴脸,声音低而黏腻地咕哝道:“小娘们儿,真会长,真好看。”
及至陈文德在这个大清早腻歪够了,两个人各自起床洗漱穿戴。最后坐在窗前的小桌子旁,茉喜吃着小武给她预备的大馒头和小咸菜,吃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又会犯恶心。
然而两个大馒头被她一口一口地吃干净,她并没有要呕吐的意思。这让她放了心,怀疑自己昨天是犯了疑心病——或许真的只是闹了肠胃病,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睡一宿就揣了孩子?
两个大馒头让她恢复了精气神,虎视眈眈地盯着陈文德,她威胁一般地嘱咐道:“记着我跟你说的话,我姐姐早一天走,我早一天跟你好。要不然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我心里没有你,你对我再好也白搭,我这心——”
不等她把话说完,陈文德已经推开大海碗起了身,“行行行行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我不把我大姨子送走,就得不到你那副下水。”
“哈?你敢骂我是猪?你才一肚子猪下水!”
两人对着乱骂了一场之后,陈文德吃饱喝足,像要去衙门当差似的,他很准时地起身出门去了。
茉喜心旷神怡地过了一上午,中午吃了小半锅热汤面,吃的时候挺高兴,吃完之后坐在堂屋里打了个嗝——这本是个很普通的饱嗝,然而热汤面的气味忽然变了性质,竟会熏得她五内翻腾,崩溃一般地将小半锅面条尽数呕吐了出来。
她吐得激烈,面红耳赤、涕泪横流。小武端着一簸箕炉灰进来收拾地面,茉喜虽然知道他就是留下来伺候自己的,然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想要去抢他的铁铲和笤帚,帮着他一起干活。
小武一侧身,躲开了她的手。将炉灰均匀地撒上地面,他一边忙碌,一边低头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茉喜手里拿着一条热毛巾,一边慢慢地擦脸,一边思索着答道:“小武,你能不能给我买点儿药回来?就是专治消化不良、上吐下泻的那一种药。”
小武答应了一声,把堂屋打扫干净之后,也没向茉喜要钱,直接出门奔了药铺。
与此同时,陈文德坐在他的临时司令部里,也在盘算自己的心事——他这人有点表里不一,表面是个糙汉,内里却是心思婉转。不婉转是不行的,头脑简单的莽夫可没有称霸一方的资格。
心计和勇气他都有,不过他有的,别人也有,起码百里开外的万嘉桂,就一定也有。
当今是个兵荒马乱的世道,今天我打你,明天他打我,都是正常事情。开战的时候是敌人,停战之后又成了友人,一切一切,也都是正常事情。然而对于万嘉桂其人,无论战与不战,他都颇有意见。如果可以的话,他会不假思索地用乱枪把万嘉桂打成一摊肉酱,不为别的,就为了去年两人在北京会面时,万嘉桂摆着钦差大臣的谱,公然地轻视慢待了他。
为什么会被万嘉桂轻视慢待,陈文德懒得想,同时自有一套人生宗旨:老子有人有枪,你敢冒犯我,我就毙了你!
他和万嘉桂之间,既谈不上有私交,也谈不上有私仇,他单只是想毙了万嘉桂,一时半会儿的毙不了,也不能轻易地饶了他。他的密使已经在三天前面见了万嘉桂,并且和万嘉桂做了一场谈判——万团长想要未婚妻,很容易,只要立刻后退,退出一座县城给陈司令,再免费赠送陈司令几百万发子弹,大慈大悲的陈司令就会把万团长的未婚妻完完整整地送过来,包她一根头发都不会缺少。
万嘉桂没有擅自后退的权力,几百万发子弹更是了不得的大数目。然而,他同意了。
他愿意用城池和子弹去换凤瑶和茉喜,密使笑微微地满口答应,然后得意扬扬地回来向陈文德复了命。
密使得意,他也得意,万嘉桂要凤瑶和茉喜,但是他想得美,他陈文德肯给他一个,已经是看了茉喜的面子。把那个愁眉苦脸的凤瑶送走,换一座县城无数子弹,以及一个茉喜,这笔买卖很不错,值得一干。
想到茉喜,他的心动了一下。
他并不缺女人,全是露水姻缘,没有一位是他真正的妻。但是对待茉喜,他不由自主地作了长远打算。自己对她到底有多爱,他说不清楚,他只是想天天早上都有这么个小女人陪自己吃饭说话。嬉笑怒骂全由她,只要有她这么个人在屋子里就行。应该给她添几身新衣服了,她穿桃红多么好看。桃红鲜艳,她比桃红更艳。
陈文德想茉喜,不知不觉地想了一个来小时。想到最后他扑哧一声笑了,因为自己居然为个小姑娘神魂颠倒。上一次为女人神魂颠倒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记不大清楚了,反正至少是十几年前了。
当天晚上,陈文德回了家,一进院门便吸了满鼻子的苦气。进了堂屋再一瞧,他发现茉喜正在喝一碗漆黑的药汤子。
“管肚子的药。”茉喜苦得龇牙咧嘴,牙和嘴也都是黑的,“这两天吃东西不消化,还吐了几次。我让小武去给我抓了两副药,你记着给小武药钱,我可不白吃他的。”
陈文德听了这话,立时放了心,“不消化就对了,你那饭量都不次于我,我活了三十多年,还没见过像你这么能吃的货!”
茉喜将药汤一饮而尽,随即吐着舌头连喝了几大口水,“你什么时候送凤瑶走?”
陈文德对着她一瞪眼睛,“没别的话了?”
茉喜果然老实了,老实了没有几分钟,又开始嘀嘀咕咕:“说了不算,什么东西!还司令呢,司个屁令!”
茉喜不敢过分地催逼陈文德,只能是心急如焚地一边等待,一边吃药。药只有三副,两天之内便被她全喝光了。三碗汤药进了肚,她果然是没有再像喷壶一样激烈呕吐,但在另一方面,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她变懒了,从早到晚昏头昏脑,一味地只是想睡,同时腰酸背痛,一直很伶俐的腿脚,现在也笨了。
比这更糟糕的是她失去了食欲。最爱吃的肉,五花三层油汪汪的肉,她如今不但不再爱吃,甚至看一眼都嫌腻得慌。
例假已经迟了小一个月,还没有要来的意思;饭菜她咽不下,成匣子的话梅杏脯倒是吃了不少。她明显地见了瘦,一张脸虽然红扑扑的未减血色,然而面孔窄了几分,隐隐留存的几分婴儿肥退了个干净。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她长大了,有了真真正正的女人相。
没有老妈妈做指导,没有大夫做判断,但是茉喜心如明镜,知道自己是板上钉钉地有了身孕。这当然是要保密的,起码在凤瑶离去之前要保密,可是陈文德那个天打雷劈挨千刀的,怎么还不肯放凤瑶?
还有万嘉桂——她不肯咒骂万嘉桂,不肯,也不舍得。可是,她偶尔也会偷偷地想:姓万的你死到哪里去了?一到紧要关头你就没影儿,这回你又溜了?
幸好,陈文德早出晚归,还不至于瞧出她的异样。不过院子里的小武比较难缠,茉喜发现这小子总是一眼一眼地偷瞄自己,人偏又不多言不多语。他越安静,茉喜越觉得他是看出了点什么,只不过是压着不肯说。
茉喜也怀疑小武对自己是有点“意思”,然而现在她焦头烂额,没空搭理他那点“意思”。况且,她对小武是彻底地没“意思”。
日子一天一天过得慢,茉喜千辛万苦地熬到正月尾巴,终于熬得陈文德发了话,说真要把凤瑶送还给万嘉桂了。
然而,这个消息已经不能让茉喜再欢喜了。
这些天,黄历一直在她心中唰啦啦地翻动。两个月了,肚里这个孩子的身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了。
凤瑶走了,她也可以逃了,可是她怎么逃?她现在每天都像是在害病,她关门闭户地悄悄忍着,不让陈文德看出来,也不让小武看出来,可是她的虚弱,她自己清楚。
她瘦极了,胳膊细成了芦柴棒,蹲下去再站起来,她眼前要黑好长一段时间。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肚里藏了个妖魔鬼怪,在一点一滴吸她的精血。她没有登高上远的力气了,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否单枪匹马地跑过初春野原,从文县一直逃到万嘉桂的身边去了。
逃不动了,可是再不逃,就晚了。现在她还没显肚子,她的身体还轻巧;等到肚子大了,身体笨了,那时候再说什么都晚了!跟着陈文德睡了好几个月,末了挺着个大肚子去让万嘉桂给自己的孩子当爹,万嘉桂能愿意?别说万嘉桂,怕是连凤瑶都不会相信自己!
凤瑶。
想到凤瑶,茉喜的心拧着劲儿地疼了一下。忽然间,她说不清自己是爱凤瑶还是恨凤瑶了。爱一定是爱的,可恨一定也有。凤瑶要走了,冰清玉洁地走了,嫁给万嘉桂当少奶奶去了。可自己呢?他俩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可自己呢?自己救过他也救过她,但是到了现在,谁来救自己?
茉喜梗着脖子直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蹲在卧室角落里,这一刻她想不通,无论如何想不通。难道遇人不淑也传代?养私孩子也传代?娘是这样,自己也是这样?姓白的体面,姓万的也体面,就自己是个下三滥?
“不行。”她自言自语地喃喃开了口,“我得告诉他们,我得让他们知道。不能都让我一个人受着,我受不了!”
茉喜对陈文德说,自己要再去见凤瑶一面,不仅这一面要见,等凤瑶平安到了万嘉桂那里,还得让凤瑶设法给自己报个平安,否则坏人把凤瑶丢到野地里喂狼了,自己都不知道。
陈文德因为最近见茉喜一声不吭地越来越瘦,不由得生出了几分骄纵宠爱她的心思,她要见,就让她见。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上午,茉喜出了院门,这次没有骑马,她在小武和卫兵的护送与看守下,一步一步地走去了凤瑶那里。
肚里没有食,脚步就发飘,并不很长的一段路,竟然走出了茉喜满头满身的热汗。最后停在囚禁凤瑶的房门前,她仰头看了看太阳,心里平静地想:“这可让我怎么跑?”
想过之后,房门被卫兵打开了,她迈步进门,又和凤瑶见了面。
连着一个多月没见天日的凤瑶消瘦苍白,然而不脏,头发虽然有些油腻,但是梳得整齐,看着并不狼狈寒碜。看着茉喜愣了一下,她随即几大步走上前来,一手握住茉喜的胳膊,一手抬起来摸她的头脸,“你怎么了?你怎么瘦成了这样子?”
茉喜抬眼望着凤瑶,呼吸滚烫地往她脸上扑。要是世上没有万嘉桂这个人就好了,她忽然想,如果世上没有万嘉桂,那她和凤瑶之间就只有好,永远好,一点坏也不滋生。
用面颊蹭了蹭凤瑶温暖柔软的手掌,她轻声开了口,“明天,他就要送你走了,要走一百多里地,早上早早地出发,天黑之前就能到。”
凤瑶来不及听这一番话,只急急地逼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茉喜低下头,从衣兜里抽出了一条红手帕。
手帕是很鲜艳的水红色,四角用银丝线绣了很秀气的小梅花,是她支使小武给自己买回来的,因为洗过了几次,所以已经是半旧。把手帕塞进凤瑶的手里,她低声又道:“等你到了地方,让陈文德的人把这条手帕带回来给我,我看见了手帕,就知道你平安了。”
凤瑶攥住了手帕,直勾勾地只是盯着茉喜瞧。茉喜太瘦了,瘦得好像她十岁那年刚到自家时的模样了。她不知道茉喜这些天是遭了多大的罪,她只知道茉喜再不走,怕是就要让那土军阀活活糟蹋死了。
这个时候,茉喜把心一横,寡白单薄的面孔上,闪过了一丝恶狠狠的凶光。
“凤瑶……”她咬牙切齿地开了口,齿牙锋利,声声泪字字血,泪是寒泪,血是冷血,“我怀孩子了。”
凤瑶依旧攥着她的胳膊,然而双目圆睁,张着嘴僵硬在了原地。
茉喜调动了全身的力气与全心的勇气,去和凤瑶的惊讶对抗,“是万大哥的。”
凤瑶缓缓地活动了唇舌,发出气流一般寒冷的轻声,“万大哥?”
茉喜一点头,“在他去保定之前,你不知道。”
凤瑶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冻住了,怔怔地只会重复,“万大哥?”
迎着她的目光,茉喜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两个月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不能继续面对凤瑶的眼睛了——那样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要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她本来还有话要说,可是千头万绪,从何说起?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喜欢万嘉桂,魔怔了似的,痴傻了似的,疯狂了似的。可偏偏万嘉桂是凤瑶的未婚夫,她再喜欢,也没法、没脸去向凤瑶讨要。
她设了许多计谋,使了许多手段,想要在他俩之间占个一席之地。然而,人算终究还是不如天算。
她和他,她都爱,所以她只得牺牲自己,成全她和他。可这又是一场多么不情愿的牺牲,所以她眉目狰狞,要让她和他知道她此时此刻的苦,让她和他不能轻易地忘了她!
她这样苦,他们怎么可以太幸福?
所以她的话到此为止,用力扯开凤瑶的手,她转身就走。跨过门槛见了太阳,她听见了后方骤然爆发的哭叫声音。凤瑶疯了一般拍门拍窗,让她别走。从来没听凤瑶这样失态地号啕过,这让她心里舒服了一点。舒服,也疼痛,她对凤瑶到底有着怎样的一片心,她自己永远也说不清楚。
一夜过后,茉喜早早地起了床,也没洗漱,蓬头垢面地蹲在门口看太阳。
陈文德披着衣服赶了出来,抬脚向她的屁股轻轻踢了一脚,“给我滚回去,想冻死啊?”
茉喜一动不动,也没抬头,盯着地面轻声问道:“凤瑶他们,是不是已经出发了?”
陈文德扭头对着院子吼了一声,支使小勤务兵出去瞧瞧动静。
小勤务兵领命而走,不出十分钟便跑了回来,“报告司令,苏团长说,怕路上难走,天没亮就派队伍送那女的出城了。”
陈文德点了点头,然后低头又踢了茉喜一脚,“听见没有?你姐姐走了——你他娘的像个蛤蟆似的蹲着干吗呢?不让你送她你不愿意啦?不知道好歹的臭娘们儿,天这么冷,你这几天还七病八灾的,用得着起大早喝西北风吗?没有你她还走不成路了?赶紧给我进屋待着去!”
然而茉喜依旧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