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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喜到了这个时候,心中也有几分凄惶。她对白家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好就好歹就歹,她有冷眼旁观的狠心。可话说回来,白家这一亩三分地里毕竟有着她的吃和穿,虽说在大部分时间里是吃没好吃穿没好穿,但平心而论,日子总比在大杂院里苦混时舒服多了,况且这家里还有个凤瑶。攥着凤瑶的一只手,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白家如今风雨飘摇,竟像是要散了一般。
凤瑶的手软而热,偏于干燥。她先是以慰藉之姿握着它,握着握着换姿势了,她用它包住了自己的冷拳头。从来不生病的凤瑶忽然病得起不来床,这也让她感到恐慌。对她来讲,凤瑶绝不只是个女伴而已,甚至也绝不只是个姐姐而已。她没亲人没友人,凤瑶在她面前,把她所需要的一切角色全扮演了。
关门闭户得了清静,她用大被蒙住了凤瑶,想让凤瑶好好发一身透汗,然而鹏琨却又来了。
鹏琨来归来,倒是没有什么正经大事,单是焦头烂额地憋了一肚子火,跑到妹妹这里发了一通牢骚,牢骚的中心人物则是万家老夫妇——“那老两口子赶巧不巧,偏偏在上个礼拜启程去了西安走亲戚,如今还不知道耽搁在路上哪一站,立时回北京显然是不可能。平时用不着他们家的时候,说来就全家一起来,老两口子先走了,儿子还一天一趟地过来点卯;现在可好,家里真出大事了,真需要人手相助了,万家立时躲了个无影无踪,尤其是万嘉桂,叫名是个大团长,还指望着他过来给咱家撑撑门面呢,他可好,直接跑到九霄云外去了,连个屁都不往回放,什么东西!”
一场牢骚完毕,鹏琨做了总结陈词:“就这么个靠不住的货,还被你和娘当成宝贝天天夸!你啊,不是我说,将来嫁到那种凉薄人家里去,有你好受的!”
凤瑶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听了这话,一句也反驳不出,眼泪顺着眼角往太阳穴流。茉喜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中怒火极力地压住了,也不言语。而鹏琨意犹未尽,还想再唠叨几句,哪知卧室门帘子一掀,有人挟着一身寒气在门口刹了闸。大小姐的卧室乃是个尊贵地方,来者不敢擅入,只能是站在门口大声喘道:“少爷,快去瞧瞧吧,讨债的来啦!”
讨债的不来,白家上下一边忙碌白二爷的后事,一边念着白二爷生前的好处;讨债的一来,众人如梦初醒一般,这才想起白二爷生前温和悠然是不假,可花天酒地也不假。他是潇潇洒洒地只身升天去了,他这些年挥霍出的那个大窟窿,却是留在原地,活活坑了全家人!
俗话说得好,人死债不烂。但话说回来,欠债的入了土化了灰,不能不让债主子们感到恐慌和空虚。于是仿佛是在一瞬间的工夫,白宅大门就让讨债的给堵上了。
白二奶奶自认为是个妇道人家,不好出面去和那帮气势汹汹的老爷们儿们当面交锋,于是要派鹏琨出场。然而鹏琨自己屁股后头也拖着一条还不清的债尾巴,白二爷的债主,往往也是他白大少爷的债主。
他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自己悄悄地顺着侧门溜了。
鹏琨跑了,债主子们叫嚷了半天不见白家人露面,本来没有气,也生生地熬出了气。白二奶奶坐在屋子里,哆嗦着向四面八方打电话,想要火速凑一笔款子来救急。然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白家是个坐吃山空的破落户,白家的亲戚朋友们也全是差不多的面貌。纵是真有几户略阔绰些的人家,因为知道白家的债务乃是个无底洞,所以也不肯将钱送给白二奶奶去打水漂,只是碍不过往日情面,派人送来了个几百块钱也就是了。
白二奶奶守着电话好话说尽,脸面体统全不要了,也就只借到了千八百块,白家被债主围攻的消息却是立时传向了四面八方。白二奶奶硬着头皮忍着眼泪,带着那到了手的千八百块露了面。把这千八百块分给了债主子们,她斩钉截铁地发了话,说是只要等白二爷一入了土,她立刻卖房还债,决不食言!
白二奶奶是有气派有威严的,债主子们听了她的话,又知道白家纵是什么都没了,这一大片房子却是跑不了的,所以也就暂时做了撤退。
白二奶奶回了房间,一颗心冷硬地往下沉,沉得快要跳不动,周身的肉却是乱颤,一只手伸出去,哆嗦得竟然端不起茶杯。
她不肯声张,也不吃喝,单是端然而坐。如此不知坐了多久,凤瑶强挣着走来了,见面便是带着哭腔问道:“妈,咱家是要卖房子了吗?”
白二奶奶姿态僵硬地微微一点头——不是故意要对女儿冷淡,而是周身的筋骨全像被冻住了似的,已经不听她的调动。
她等着女儿号啕一场,然而凤瑶栽栽歪歪地在椅子上坐下了,却是说道:“妈,只要能把债还清,卖就卖了,咱们大不了换一处小房小院来住。只要心里清静利索,住哪里都行。”
白二奶奶没有看女儿,眼望着前方开了口,“我在好些年前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只恨这一天早来了半年,可怜你还没有——”
话说到这里,白二奶奶不说了,因为眼泪和热气哽在喉咙里,生生地堵回了她的下文。下文是什么,不必说完,凤瑶也明白。母亲是可怜自己还没有嫁出去——从深宅大院里往外嫁,和从寒门小户里往外嫁,在母亲眼中,是大不一样的。娘家体面,女儿在婆家的腰杆也直。白二奶奶对于女儿素来是不大上心,但是对于女儿的人生大事,她早有了她的念头和主意。她自己是刚强的,所以莫说她的女儿,甚至她的猫猫狗狗到了别人家,都不能受一丝一毫的白眼。
这个时候,房门开了,鹏琨蹦蹦跳跳地回了来,“妈,怎么样?我看那帮人都走了,您出面把他们给撵走的?”
白二奶奶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到了心肝宝贝大儿子面前,咬紧牙关扬起手,在儿子那张漂亮面孔上抽出了一声脆响。
鹏琨愣了愣,随即捂着脸嚷了起来:“妈你疯了?你打我干什么?”
白二奶奶恶狠狠地怒道:“我就打你这个不是男子汉的混账东西!”
鹏琨挨了一个嘴巴之后,因为不能打还回去,所以气冲冲地又跑了。
凤瑶也回了房。白二奶奶独自一人枯坐着,脑子里乱纷纷地想天想地,想自己刚刚嫁到白家时的情景,想那时十八九岁的新郎白二少爷。脑子这样活泼,身体却是麻木冰冷。她不叫仆人,仆人知道她心里难过,也不进来打扰她。于是她直挺挺地,就这么坐了一夜。
翌日清晨,到了出殡的大日子。
白府名副其实,内外当真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景。白二奶奶坐在自家的大马车里,并没有去留意自己的儿女,单是茫然地向前行。及至送葬队伍到了城外坟地,白二奶奶下了马车,看起来依然是端庄威严的,然而心头迷迷蒙蒙,甚至不知道棺材是怎样入的土。糊里糊涂地,她又上了大马车。
白天下了一场秋雨,道路泥泞,马车走得很慢。白二奶奶在阴暗的车厢中闭了眼睛,车中只有她一个人,儿女们坐在后头雇来的大骡子车里,没胆子和她挤一辆,她知道他们其实都有点怕她。
这样很好,她累极了,正需要一点清静。脑中悬着一根弦,越绷越细、越绷越紧,她很希望把那根弦轻轻地解开,然而弦的一端连着她,另一端连着山一般的债务,以及她不可想象的凄凉晚景。解不开,怎么也解不开。
于是,在大马车穿过黑沉沉的高大门洞,缓缓地进入北京城时,那根弦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开了,铮的一声,响亮清越,源于脑海,源于内心。
与此同时,白二奶奶慢慢地向前栽去,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她心里还留存着浅浅的一点意识,可手脚都不是她的了,声音气息也不是她的了。她想呼喊,然而已经张不开嘴。
缓缓地半闭上眼睛,她挤出了一滴黏稠的冷泪。
在回家的路上,她心如明镜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死去了。
在白宅大门口,家里的老妈子上前一掀车帘,发现了已经是气若游丝的白二奶奶。送葬的队伍立时乱了套,鹏琨跑过来看了看,当场吓得原地乱转,一点主意也没有;凤瑶扶着茉喜站在一旁,呼呼的只是喘,也说不出话,单是伸了手对着人比画,意思是让人赶紧打电话叫医生。
一个电话打出去,医生果然是及时地赶来了,这个时候,白二奶奶已经没了气。医生的作用是判断出了白二奶奶的死因——如果没诊断错的话,白二奶奶应该是死于脑充血。
白二爷没了,白家只是乱、只是败;白二奶奶一没,白家就彻底完了。这一点不消人说,连花匠厨子都看出来了。
白家仅有的现款,全花在了白二爷的后事上。白二奶奶好面子,如今穷了,越发地要争一口气,要让白二爷体体面面地走。结果如今白二奶奶取代白二爷躺进了灵堂,家里却是山穷水尽,别说再大办一棚丧事,甚至连下个月的伙食费都成了问题。
鹏琨这回是再也逃不过了,而他往日交下的那些狐朋狗友们见风使舵,竟然都如同死了一般,一个也不肯露面帮忙。鹏琨单枪匹马地四处弄钱——再不济,他也得买口薄皮棺材装殓了他的亲娘。然而薄皮棺材也不便宜,气得鹏琨暗暗地指天骂地,恨亲娘太不懂事,明明知道人固有一死,还不早早地将自己那后事预备一番,如今事到临头,害得儿子这样为难。亲戚们也都不是人,自家出了这般惨事,他们一个个就只会付出几句哀叹和几点眼泪。至于万家,更是如同死绝了一般,事到如今,只有他家的管家过来瞧了一瞧,万家的正主则是杳无音信,连个屁都不放!
正当此时,债主子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