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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来周三的上午是录制访谈节目的时间,聂熙却告诉桑无焉不用了,节目已经准备好了。
“采访的是谁?”桑无焉问。
聂熙神秘地笑笑:“暂时保密,等晚上播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桑无焉瞅了瞅满面春风的聂熙,难得见她这么开心,可见不是一般人物。对于这事,桑无焉倒是没有上心,转身就忘。
针对就业面试问题,学校从大三开始就开了一系列的就业指导课程。这学期系里请文学院的老师来上其中的“交际与口才”,下午正好两节。没想到到了学校,桑无焉又看到黑板上写老师临时有事,改到晚上的通知。
这老师虽然从来不点名,但讲课却极有意思,所以旷课的人不多。
比如,他在一堂课上说:“从你们心理学方面来分析的话,人在人际交往中说话的时候会面临三大恐惧:陌生恐惧、高位恐惧和群体恐惧。这种恐惧的程度因人而异,因经历而异,但都是无法避免的。你们就业面试、考研面试、公务员面试全是集这三大恐惧为一体的场合,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觉得这是巨大的障碍。”
有同学在下面问:“老师,你面对我们的时候有群体恐惧吗?”
老师笑了笑:“有。比如现在你突然站起来提问,我虽然面不改色但是心里还是吓了一跳,就怕你提些什么问题让我下不了台。”
下课以后,桑无焉回到家才忽然想起今天晚上会播聂熙的那个神秘访谈。她刚刚打开收音机,就听见聂熙说:“今天,真诚地感谢一今先生在百忙之中还能够抽空来到我们节目。”
“不谢。”
回答聂熙的是个男人的声音,略微低沉,带着好听的磁性。
是一今?!
桑无焉瞪大眼睛看了看程茵。
“居然是一今?”桑无焉问程茵。
“嗯。”程茵说。
“不过,好像节目已经结束了。”程茵泼她冷水。
这是桑无焉第一次听到关于一今的直接信息。虽然只是淡淡的两个字,从那个才华横溢的男人的口中说出来,又带着种奇妙的色彩。
他说,不谢。
如此没有前后的短短一句话让人不禁有了些遐想。这样的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内敛是张扬……似乎都无法定论。
桑无焉呆呆地看着收音机,许久之后带着种奇怪的心情枕着那声音入眠。
第二天下午,她没有课,本来也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所以 101路车上的人更加稀少得可怜。桑无焉上了车,找到后排靠窗的地方坐下。
101路是A城的一条观光公交线,从市区到景区,在城市的各个著名景点迂回盘旋,本地人不常坐。一来是很绕道,二来又比普通公交贵一些。
可是,要是闲来无事,桑无焉时常会花三块钱坐在车上,绕着这个城市转悠大半天。大多数时候乘客都少,稀稀拉拉的,她就喜欢一个人听着音乐呆呆地望着外面想心事,这就是内向的桑无焉。她从小在陌生人面前胆小内向,直到成年以后上了大学,自己的性格才慢慢地开始活跃起来。
就在这趟车上,桑无焉听到昨天聂熙采访一今那个节目的重播。
此刻窗外正下着纷纷的细雨,初秋的雨有些缠绵,整个城市的空气在雨水的清洗下也变得清新起来。
车里人不多,车上的广播里,她又一次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
这一次,听得很清楚。
成熟的男音,有着优雅低缓的声线,语气中又夹杂着些冷淡。聂熙每问一个问题,他都会沉吟一下,回答得很简单,话极少。
“为什么您会想到走上写歌这条道路,小时候有写诗的梦想吗?”聂熙问。
“无心插柳柳成荫,以前没有想过。”他回答。
“一今先生,您有这么多歌迷,您为什么要刻意地回避公众呢?”聂熙问。
“保持私人生活空间。”
“只是因为这个?”
“那还有什么?”他反问。
“您在这个圈子这么成功,却听说您还有其他职业,或者说作词只是您的副业?”
“是的。”
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没有迟疑。两个字的简洁,给人一种恃才自傲的感觉,而坐在最末一排的桑无焉,却轻轻笑了起来,也许他是想谦虚一下。当时聂熙一口气就问了两个问题,于是他懒得再多费唇舌就一并肯定了。
然后广播里插进了一段广告。
或者—
过了一会儿桑无焉望向窗外,又想。
或者,他原本就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
“一今先生,您的艺名有什么含义吗?一朝一夕,所以寓意一今?还是为了纪念什么事情?什么人?”
“没有,单纯的笔画少。”他淡淡说。
桑无焉有点佩服聂熙了,和这样个性的人一起搭档都能把节目有条不紊地主持下去。若是换成自己,肯定都冷场数次了。
“数月前,有个女歌迷在网络上冒充您,您当时为什么不出来辟谣呢?”
“脑袋长在别人脖子上,他们怎么想,我无所谓。”
“您写的很多歌感动过不少女性歌迷,比如《天明微蓝》《利比亚贝壳》,里面有您自己的故事吗?”
“没有,我……”
这是整个节目里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却被公车到站的报站声给掩盖过去了,然后上了不少人,收音机也随即被司机关掉。
他的声音便从她的上空悠悠消失。
桑无焉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和一今居然在同一个城市,呼吸着同一个地域的空气,轻轻扬起脸的时候也看着同一片天。
(2)
桑无焉复习考研的同时,也在忙着自己的毕业论文。
到了期中的时候,每个人都被分配了实习任务。李露露一组人被调到A城市郊的高度戒备监狱做心理矫治。
“什么叫高度戒备监狱?”桑无焉好奇地问。
“就是里面全是十五年以上的重刑犯。”李露露云淡风轻地回答。
桑无焉立刻瞪眼:“都是杀人犯?”
“不一定,”李露露微微一笑,“也有绑架的、贩毒的、走私的、强奸妇女的。”
桑无焉脸色突变,她想到她前段时间看的那个关于监狱如何执行死刑的《绿色走廊》,犯人头上放块湿毛巾然后坐在电椅上,那场景让她几天都没吃下饭。
李露露挑眉:“幸好你这些娇娇女没去,不然要被惊吓到。”
的确,桑无焉那个组最轻松,被分到社区的一所残疾人学校。学校有些特殊,要他们开春再正式过去。
那一天,桑无焉去交实习表,从办公室走到操场,正好是孩子们的第二节课时间。桑无焉从二楼的一间小教室经过的时候,她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然后桑无焉从窗户那里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白色衬衫站在讲台旁边,很闲散的样子。孩子们在写作业,他埋着头,不发一言地静静待着。
“苏老师!”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儿在另一处喊。
原来他姓苏,桑无焉轻轻一笑,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看着他们。
他的盲杖并没有在教室里,他的手划过几张桌面,缓缓地走到了女孩儿那边。看起来,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男人弯下腰说了几句,随即蹲在一张小书桌前继续耐心地和女孩儿交流。他的声音和电梯里听到的感觉完全不同,柔软又轻盈,甚至让人觉得他似乎在微笑。
终于等到下课,在他出来的时候,一直躲窗外偷窥的桑无焉踌躇了几秒钟以后,便学着像那些孩子一样也喊了声:“苏老师。”
他敏感地转过身来,瞳孔没有焦距,目光似乎是落在很远的地方。他问:“我们认识?”
一面之缘而已,并没有期待他会记得。
“好像也不认识。”
他闻言居然露出一副有些释然的样子,然后一手拄着盲杖,一手扶着扶手准备下楼梯。
桑无焉见状便又问:“你要去哪儿?需要帮忙吗?”话一刚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了,她无意施舍怜悯。
他却第二次转过身,继而略微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说:“我好像见过你,在电台。”
“电梯里。”桑无焉补充。
当时她也好心地说过“需要帮忙吗?”相同的五个字。
还好他记性不错,桑无焉庆幸地想。
“我是新来的实习生,叫桑无焉,苏老师呢?”
“苏念衾。”
“念情?”桑无焉颇为意外,于是重复了一次。
“不,是衾。”苏念衾纠正了一下她的发音。
她是南方人,以前就在前后鼻音上弄得有些含糊不清,也正因为如此,自己的节目常常被台长刷下去。如今,她自己能说准了,但还是听不太准。
苏念衾似乎感觉到她的茫然,便加了一句:“今衣,衾。”
今衣,衾?
桑无焉窘迫地笑笑,她语文不好,不认得什么今衣衾,但是也不好意思再次追问,免得显得没文化,只好装作明白的样子。
晚上,桑无焉在家背单词的时候,突然想到他的名字。她已许久没翻过中文字典,费了点工夫才在一列同音字中找到它,
今衣,衾。
她看到注解,原来是被子的意思。
“念衾?那一定是小时候家里很穷,没有被子。”程茵在一旁无趣地分析着。
“万一出生的时候名字就取好了呢?”桑无焉反驳。
“那就是他父母结婚以前很穷,中国父母嘛,都爱把希望放在孩子的名字里。”程茵继续着她的无趣。
桑无焉终于投降,不再与这泼人冷水的女人讨论此类问题。
苏念衾。
桑无焉躺在沙发上捧着字典默默地念叨着这三个字,回忆起白天他和她说话的情景,不禁浅浅一笑。
男人的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但是在某些固定的词语上带了那么一点点口音,例如那个“衾”字,他会将原本平声的尾音略微上扬一些。他应该就是本地人,因为A城人就会将普通话里的一声模糊成二三声。
“无焉。”程茵打断她的思路。
“嗯?”
“赶紧擦擦嘴,乐得口水快流出来了。”程茵说着还像模像样地递了张纸巾给她。
“……”
(3)
第二个星期,桑无焉帮一个学弟交表,又去了趟那所小学。刚到教务汪主任的办公室,正巧碰到他要去上课。
“小桑,你先等会儿,我下课就来。”主任吩咐。
“哎,没事儿,您忙您的,我不急。”
汪主任前脚刚走,上课铃声后脚就响起来。桑无焉环视了一下这间办公室,找了沓报纸,随即便在藤椅上坐下来。
教学楼是那种老式的四层建筑。每一层楼的过道夹在两边教室的中央,所以显得走廊特别狭长,容易有回声。一般情况下,大部分教室上课的时候,都会掩着门,避免相互串音。
而汪主任的办公室正好在四楼走廊的尽头,离教室比较远,所以显得略为安静。
那厚厚一沓报纸无非是各级党报教育报之类的,没有花边、没有八卦、没有噱头,因此桑无焉几分钟就看了个遍,翻完之后更觉得剩余的时间很无趣。
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才过了七八分钟,于是泄气地将下巴搁到办公桌上,昏昏欲睡。隐隐听得见有孩子们的读书声传过来,她趴到桌面上,闭上眼睛。
朗读的是什么呢?
好像是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忽然,一阵钢琴声插进这琅琅读书声中。
桑无焉虽说是音痴,但也知道这歌是《一闪一闪亮晶晶》,很简单的几个单音被人轻松地过了一次后,第二遍却成了断断续续的单音,并且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就这么一次也好,可是她居然就听见那人这么弹了三四次,而且弹琴的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有些没好气地站起来,抓了抓头发,随即第N+1次看了下挂钟,离下课的时间还有那么漫长……
桑无焉走出办公室,发现钢琴声是从对面的琴房发出的,而且门是虚掩着,并未紧闭,所以才有小小的声音泄露了出来。
她怕是有孩子们在里面上课,所以走到门缝外面悄悄地探头。结果里面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只坐着一个人。
而那个人正是最近时常都在桑无焉脑子里晃悠的身影—苏念衾。
他左手按着琴键,右手握着一支笔在一个小板上记东西。那种小板子在汪主任的办公室里也有,是盲文板。他紧蹙着眉,一边按琴键一边记着盲文。看他的模样,似乎是在备课之类的,大概正在冥思苦想着怎么教那群孩子。
但是,好像又被难倒了。
苏念衾按下两个音,下笔记了些什么,随即又去摸了摸琴键,又顿觉不对,不禁摇摇头。桑无焉见他如此折腾了好几番,于是得以明白那烦人的琴声是如何得来的了。
只见他的好脾气似乎已经消耗殆尽,写盲文的手越来越急不可耐,下手也越来越重,到后来每一笔下去几乎都是狠狠地戳到上面。
最后一次,苏念衾终于爆发,直接将钻头笔狠狠地拍到盲文板上,“啪”的一声响。
桑无焉不禁被吓了一跳,顿时晓得这人脾气绝对是非常糟糕,居然都能跟自己较这么大的劲儿。顿时她就有些想闪人,免得被他发现自己居然在此偷窥,被当成城门边上的那条鱼给水煮了。
但是……
她也想留在这儿。
就在此刻,苏念衾伸出左手食指在琴键上重重地滑过,从右至左,接着是从左至右。如此闭着眼睛来回折腾了钢琴两三次以后,他的手指已经从原来生气时的僵硬变得柔软了,神色也稍微缓和下来。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后,双手平放在琴键上,微微一顿,随之熟练地弹出一首曲子。那曲子异常低缓,透着一丝中国风,此时被他娴熟地用钢琴奏出来又别有一番情调。
很好听的歌,要是填上恰当的词,也许更妙,桑无焉正这么想的时候,突然一阵风灌进走廊,忽地将琴室的门吹动了稍许。
门的合页有些陈旧,发出“吱呀”一声响。
桑无焉怕他发现响动,急忙拉住门,让它不再晃动。没想到,苏念衾已经听到声响,于是琴声一滞,将头转向桑无焉这边。他的脸朝着桑无焉微微一定,然后侧了侧头。
桑无焉顿时觉得懊恼,本来风吹门动是件多么寻常的事情,自己却画蛇添足了一把。她赶紧屏住呼吸,停止一切动作。
其间,只能隐隐听到走廊那一头的孩子们还在念《乌衣巷》,除此以外就是风声—秋风吹过楼下枯萎的梧桐叶发出的簌簌声,还有就是冷风呼呼挤进过道里的声音。
须臾,苏念衾淡淡开口:“谁在那儿?”
这一句话问得桑无焉有些措手不及,便下意识地回话说:“是我。”
原本是一句被亿万个中国人使用频率最高的答案,苏念衾却似乎对她的声音印象深刻,蹙了蹙眉说:“你是桑……”
他略微一顿,桑无焉急忙欣喜地接嘴道:“无焉,桑无焉。”
“你在这儿干吗?”苏念衾缓缓又问。
发现他的神色已经比方才一个人发脾气的时候明朗了许多之后,桑无焉也就挺直了腰板:“我在对面办公室听到了好听的歌,所以凑过来看看。”
“那我现在已经弹完了。”他说。
“呃?”她一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那么你可以走了。”他说完之后,别过脸去,重新拿起笔。
桑无焉怔了一怔,面对这种直白的逐客令有些窘迫,于是在原地呆住。没想到苏念衾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头也没抬地又附加了一句:“麻烦你带上门。”
桑无焉木讷地关门,转身,走回办公室,一系列动作完成得那么鬼使神差。直到半分钟以后,下课铃响起来,她才回过神,顿时气急:“跩什么跩!”语罢还提起脚狠狠地踹了一下汪主任的凳子泄愤。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