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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爷爷每天六点多就起床了,所以只要是有空,艾景初也会早早起来陪着爷爷遛弯。在曾鲤跟着伍颖熬到半夜的第二天早晨,艾景初也起得迟了些,出门的时候,保姆李阿姨已经推着艾爷爷去湖边散步了。
他跑了一圈快回家时,手机响了。
艾景初放缓脚步,平复了下呼吸,接起电话。
“艾老师,打扰你了。”电话听筒里传出来的是一个平和低缓的男声,“我是物理系的慕承和。”对方大概怕他忘了,特地先自报了下身份。
“你好。”艾景初说。
“我们家有个孩子想找你看看。”慕承和解释,“我昨天找了冯院长,他说你才是这方面的专家,让我向你咨询下,又听说你今天要乘飞机出去开会,所以才这么早打扰你。”
艾景初听着对方的话,停下脚步,站在岸边面朝湖水,直截了当地问:“孩子怎么了?”
“我姐的孩子,还在母亲肚子里,但是现在六个月,B超照出来唇线不完整。”
艾景初继续问:“中断距离是多大?上牙槽骨有中断吗?是单侧还是双侧?”
这连续几个问题明显把教物理的老师给难住了,隔行如隔山,电话那一头的慕承和顿了顿,他对此不太懂,妻子交给他这个任务的时候,他以为就是一个名词,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选择题。
艾景初看了下腕表,说道:“这样吧,慕老师。我今天是中午的航班,怕来不及和你面谈,但是周三晚上就回来。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等到周四一早,我们当面看看。”
慕承和松了口气,笑着答:“好,谢谢。”随后就挂了电话。
艾景初看着手机屏幕,想了想,输了几个字,将刚才的号码存进号码簿去。学校年年扩招,校区越修越多,大部分同事几乎都叫不上名字或者根本没见过。他与慕承和也不算陌生,同乘过车,谈过话,而且经常听人提起他,偶尔来看老爷子的那些老部下也会谈及他,只是从未聊过他的私事。
星期四一大早,艾景初如约见到了慕承和。慕承和的身后是一个娇小的姑娘,正扶着一位大肚子的孕妇,孕妇手里拿着一张B超的检验单。艾景初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遍,其中一行写着:“右侧上唇连续性中断,宽约7mm。”他回头再看了看,送检的抬头,是A大附院的检验报告。
艾景初抬眸问:“你们家属有什么想法?”
孕妇一听艾景初的反问,没发出一个字,却先落下泪来。
孕妇身侧娇小的姑娘说:“艾老师,你觉得会不会有误?”
艾景初看着她,心中酝酿着应该怎么出口比较委婉,他本身不是急性子,于是顿了顿。也许这个停顿让对方误会了,那姑娘急忙又解释:“我是慕承和的爱人,这是我姐。我不是怀疑医院的水平有问题,就是想会不会有地方弄错了,孩子怎么可能有唇裂?我们家还没有人得过这个病。”
慕承和靠近一些,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薛桐,不着急,慢慢听艾老师说。”
艾景初说:“现在是高峰期,附院里早上看B超的人比较多,我们去那边影像系借他们的教学仪器用下,咱们再查一次,我现场确认。”
孕妇闻言连声道谢。
到了B超室外面,薛桐陪着堂姐一起进去,慕承和留在外面。
这一回,检查做得更加仔细,艾景初抱着双臂,盯着显示屏上的黑白影像,神色严肃,从头到尾有接近十分钟,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病人和家属先出了诊室。
旁边的医生问艾景初:“你熟人?”
“嗯。”
“你觉得怎么样?”
艾景初淡淡地说:“不但右唇有问题,上牙槽骨也缺了一块,孩子的舌头都能看见。”那屏幕上的荧光映出他脸上的轮廓,看不出神色。
“太严重了,孩子最好打掉。”那人说。
艾景初没答话,转而起身说:“老王,借下你隔壁的办公室。”
“行啊,随便,爱用多久用多久。”
艾景初出门环视了三个人一眼,说:“我想和孩子的母亲单独谈谈。”得到许可后,艾景初将孕妇带到了旁边的房间。
艾景初问:“你是慕承和的姐姐?”
“不,我是他爱人的堂姐。”
艾景初点点头,“那么既然是堂姐,不是直系亲属,我就不让他们参与我们的谈话了,好吗?”这是他整个上午使用的唯一一个征求对方意见的疑问句。
“可以。”堂姐紧张地说。
“你们先前给我看的检查结果,没有错,只是我和王医生核对了下,可能因为上次胎儿的角度问题,没有看清楚上腭,胎儿不但是唇裂,还有腭裂。”
堂姐一听到这话,虽说心中早有准备,但是那刚干的泪痕又湿了,“医生,你可能不知道我怀这个孩子有多难。我先前结婚不到一年就有了孩子,当时我和丈夫觉得自己都还没来得及享受二人世界,怎么能先要个孩子拖累自己呢?所以义无反顾地就打掉了。当时都没给家里人说,知道怀孕的那天我坐在公交车上,还一直埋怨老天怎么让我那么倒霉。”
堂姐抹了抹眼泪又说:“结果后来眼看年龄就过三十了,同学朋友都有孩子了,自己也就动了这个心思。可是哪里会想到,无论怎么都怀不上。我们俩什么医院都看了,什么法子都想了,结果一年多还是没消息。后来我就想,是不是老天来报应了?是不是那个被我放弃的孩子回来惩罚我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都半年了,却……你说……”
最后,堂姐泣不成声了。
艾景初静静地看着她。
堂姐终于觉得自己在医生面前有些失态,于是忍了忍,止住了抽噎,问道:“艾医生,你觉得孩子真的很严重吗?我们该怎么办?孩子要是生下来,一定能治好,是吗?我舍不得不要这孩子,我们给他治!”
艾景初说:“最后如何取舍,需要你和家里人商量后决定。产科医生也许之前给你说过,如果做引产会有些什么风险和后果。那么我现在是要告诉你,如果你要这个孩子,要有些什么心理准备。”
堂姐点了下头,等着他后面的话。
“如果胎儿是唇腭裂,那么他生下来两个月之内就要到正畸科这里做一个术前正畸,我们会取模做牙槽塑型,戴矫治器,三个月的时候孩子做唇形修复手术,半年后做腭成形手术,之后直到学龄前都需要进行语音校正,因为孩子的身体在不停地发育生长,所以不排斥手术成功后还会有继发性的畸形。一旦发音或者其他方面有结构性障碍,则需要到口腔颌面外科进行第二次修复。大概十二岁左右,会进行又一次外观整形。最后一次手术鼻唇腭修复会在十八岁成年前后,这期间,孩子无论生乳牙还是恒牙,都需要正畸医生对牙齿和牙槽的生长发育进行观察监视和治疗。”
他尽量把语言组织得浅显易懂一些,而堂姐听到那一次又一次的手术后,都忘记了哭,也忘记了提问,只是瞪大双眼。
艾景初平静地说:“这是目前世界上最权威的唇腭裂修复程序,整个过程需要美容医生、颌面外科医生、正畸医生全力参与,甚至包括心理医生。对孩子的压力不说,对家长而言这也是一个巨大的责任,前后数次手术,治疗时长接近二十年。一旦生下这个孩子,父母对这个生命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应该尽自己所能地去爱他,照顾他,而不是说如果孩子有什么让父母觉得不满意的地方,就放弃他,或者随意地治一治,等耐心耗尽的时候再去后悔。”
艾景初都不记得对人说过多少次这些话了,来咨询他的那些父母,不少人本来信誓旦旦,听到最后就望而却步了。有的是觉得自己承受不了那份负担,有的则是觉得孩子这样长大太不幸。
他毫无主观情绪地解释过一回又一回,不是为了劝人放弃,也不是为了给人希望,只是觉得那些明知孩子有缺陷还要生下来的父母,不要为了一时冲动和暂时的爱心,而给孩子带来终生的阴影。
他给很多唇腭裂的孩子做过治疗,其中不少是从各地福利院送来的,有的是未满月就被遗弃了,还有的已经三四岁做过短暂治疗后,仍然被家人抛弃了。
其实,被母亲放弃的事实,在未来的一生中,带给他们的影响也许远大于唇腭裂畸形这件事。
在艾景初说完这些之后,堂姐陷入了沉默。
艾景初站起来说:“你可以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他知道,有时候做决定是很难的,也有很多客观因素会影响到家属,所以他才不要慕承和夫妇俩在场。
临走的时候,堂姐对艾景初说:“艾医生,我如果有疑问可以再联系你吗?”
艾景初同意道:“慕老师有我的号码,你可以打给我。”
他待慕承和一行人离开后,又回到实验室等两个学生。过了十来分钟,那两个拿论文选题来请他过目的孩子才姗姗来迟,估计两人是相互壮了胆才敢一起来找艾景初。
忙完后,艾景初本来准备回家睡觉,但是时差仍然倒不过来。昨晚航班延迟,最后半夜才到家,他几乎没合眼,一早就去医院见了慕承和。昨天夜里太冷了,比起前几天降温了不少,他觉得自己有些感冒,似乎还有点发烧。艾景初吃了点李阿姨做的东西,上楼躺在自己床上。他看了下手机屏幕上的日期,明天是一月十九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将精神打起来。想到这里,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立刻睡着。
而同一时间的曾鲤正和马依依在准备去东山的行李。
东山离A市大概两小时高速的车程,路况很好,山上寺庙众多,信徒广博,也是有名的温泉乡。
每周五下午,图书馆都会提前闭馆,全体职工参加政治学习。这一次集体活动,馆长就假公济私了一回,节约政治学习的时间,中午通知提前下班,派了车让大家先行动了。马依依则是因为店里突然忙不过来,就让曾鲤随着同事们先走,说迟一些自己开车去。
大部队开到东山山腰上的度假酒店的时候,才下午三点多。待工会的吴姐分配好房间,大伙儿就放下行李,拿着装备各自泡温泉去了。曾鲤心里念着马依依,所以时不时都注意着手机有没有来电。
直到吃晚饭时,马依依才来电话,“我OK啦,终于啊!”
“你现在在哪儿?要不要等你吃饭?”
“不用了,你准备好房间等我就行。我刚才已经吃了点东西,现在马上上高速,估计八点到东山收费站吧。”马依依答。
“哦,那我在山脚下的上山路口那里等你。”
“别呀,”马依依忙阻止道,“你告诉我到了山下怎么走,我直接开上去不就得了。”
“不行,太晚了,你一个人开夜车走山路,我不放心。”曾鲤斩钉截铁地说。
同事们吃过了饭,有的约晚上的牌局,有的准备去泡温泉,有的要去看夜景。曾鲤没好打扰谁,就一个人拿着东西准备出门去了。
游客下山其实很简单,如果没有自驾车,乘观光缆车从山崖上下去,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缆车早上六点到晚上七点营业,曾鲤在前台问了下酒店的工作人员上下山的缆车时刻表后,急急忙忙地赶过去,正好赶在别人快下班之前。
山下是东山镇的古街。
说是古街,其实是为了开发旅游而后期现修的。先前几年规划得不怎么好,直到现在也挺混乱,街上跑私车的、为家庭旅馆拉客源的、卖纪念品的,甚至为游客引见得道高僧的都数不胜数。随着夜色降临,人都散了不少,但还是剩下一些徘徊在曾鲤左右,时不时地问她要不要请大师开光看面相,要不要住店,要不要坐车上山,也有人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转来转去揽生意。
曾鲤先看时间还早,就在镇上最大的一个不足一百平米的日杂百货小超市里逛了逛。她不为买东西,纯粹用来消磨时间,于是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又站在货架前把很多商品的成分表读了一遍,到了后来那个超市里的老板都快以为她是来踩点的了,干脆派了个营业员站在她旁边盯着她。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只得尴尬地拣了两瓶水,拿去收银台付款。
等曾鲤拿着那两瓶水出门去,才觉得自己买了个最糟糕的东西。她本来没带包,为了方便就拿了些零钱,于是两只手都可以揣在衣服兜里取暖,而现在却不得不在寒风萧萧的夜里一边拿着一瓶冰凉的矿泉水。如果就这样扔了吧,又觉得太浪费。
她又回到小镇口,在上山必经之路的那个牌坊下等马依依。眼看着人烟越来越稀少,除了停车场收费的保安外,几乎没有路人,这时,手机响了。
“小鱼,不好了!”马依依张口就急道。
“怎么了?”曾鲤问。
“我姥姥摔了!”
“要不要紧?”
“不知道,正往伍颖他们医院去呢,我可能要马上掉头回去。”
“那赶紧回去吧。”曾鲤也替她着急起来。
“啊,伍颖的电话打进来了,不知道接到我姥姥没,是不是情况有变,我先和她说。”马依依说。
“好!”曾鲤迅速挂掉电话。
曾鲤独自站在风里,等着马依依的消息。
过了两分钟,马依依的电话第二次打过来了。
“怎么样?”曾鲤问。
“伍颖要了我爸爸的电话,他们先联系,免得我把话传来传去的耽误时间。”
“那就好。”
“你一个人行吗?”马依依突然想起曾鲤这边的情况,“你在山脚等我是不是?不如我先来接你,反正我也有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没事,我有几个同事陪着我来的,他们反正上街来玩,一会儿就开车回酒店去。你就别管我了,赶紧找个就近的收费站先掉头去医院看看你姥姥。”曾鲤知道姥姥在马依依心中的地位,早利用刚才那几分钟在心里酝酿好怎么哄她了。
“真的?”
“真的。”曾鲤说,“比珍珠还真。”
马依依假装恼她说:“你下回发誓的时候,能不能换句台词?”
曾鲤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等电话挂掉了,曾鲤一个人留在夜色中,才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处境来。
她走到保安亭那里,问那位保安:“大爷,你知道还有车上山吗?”
那人原本在椅子上看着电视,烘着电暖炉,听到声音抬头说:“缆车和客车早收班了,刚才不是还有好多私家车在这里拉客吗?你去那边街上问问。”
“哦。”
“不过,现在晚了,好多人都不跑山路了,你要费点事啊。”
“哦,谢谢。”
“怎么一个小姑娘,这么晚了才想起来要上去?早干吗去了?”大爷嘀咕了一句。
曾鲤笑了笑,没答话,朝着他指的那条街走去。
结果,她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出租车,连她去哪儿都没问,人家就说自己是下班回家的不载客。对面一个开私车拉活的司机大声说:“大姐,你去哪儿?我载你!价钱好商量。咱们乡下地方怎么会有出租车?人家都是回家的。”
曾鲤不敢上车,甚至不敢答话,只敢朝前走。那辆车缓缓地开着,跟了她一会儿,见她意志坚定便又招揽别的生意去了。曾鲤继续在路边张望着出租车,哪知,果然和刚才那个胖司机说的一样,这个地方根本不可能打到正规出租车。
天又下雨了。
她的心越来越慌,越来越慌。那两瓶矿泉水还没舍得扔,挪到一侧怀里,腾出一只手摸着兜里的钱,暗暗责怪自己出门的时候太大意。最后她下定决心,一鼓作气回到那辆私车旁边,问道:“师傅,那你去不去山上的东山酒店?多少钱?”
胖司机原本开着车窗抽烟,听到曾鲤的话愣了下,反问:“你说你要上景区?”
“嗯。”曾鲤点头。
“搞半天你是要上山啊?”胖司机一副“你怎么不早说”的表情,一边拒绝一边连摆手,“太滑了,不去!不去!”
曾鲤顿时傻眼了,这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她只以为哪怕缆车和景区观光车下班了,哪怕马依依突发情况来不了,哪怕出租车打不到,哪怕黑车敲她竹杠,都是好商量的事情。
另一侧路边也有人接话说:“现在都飘小雨,那山上肯定冻住了,轮胎要打滑啊。”
胖司机又说:“而且送了你,我还要连夜往回赶下山。上次我们就有个朋友,下雪天为了点钱送了个客人,结果回来的时候弯道滑出去,差点丢了命。”说完之后,就不搭理曾鲤了。
有人说:“大姐,你要是不特别着急,我给你介绍个地方住下,明天再上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