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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平番外(上)
极小的时候,有件事一直令我十分的恐惧,那就是每年参加宫里的宴会,安伯伯的独子总是霸道的要带着我去玩。
他生来淘气,我从小体弱,总是在房中静养,被他强拉着爬树折草,在御花园大跑几圈,他兴高彩烈,我累得惨死,回去总要休养好几天,苦不堪言。
多年以后,当她与我渐行渐远,再无可能的那一天,我才发现,这件事比小时候更为令我恐惧绝望。
轻君殿下一岁的时候被封为小太子,四岁开蒙,陛下封我为太子太傅,他迈着短短的小腿有模有样的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从这对黑溜溜宛若葡萄一般的双目里看到了她的影子,一时心痛如绞,不能自已。
陛下一双凤目威仪天成,然而她却是一双滴溜溜天生带笑的漆瞳,自小主意极多,如澄澈潭水,带着不知人世险恶的天真无辜,对着我毫无设防的笑起来的时候,似乎总能照到别人内心里去。
也许,就是这样毫不掩饰的喜悦或者沮丧之意,才能令得陛下在初次出使大陈的时候,能够盯着她不觉间笑意满面吧?
那时候,命运以其不可逆转的方向正大步前行,我在她一日日痴热追逐的目光里恨不得落荒而逃,勉强聚集起来的抵抗之力总是连自己觉得薄弱到不堪一击。
她自己或许从不曾觉得,只傻乎乎日复一日紧紧追在我身后,我仓惶逃窜,来不及转身去细细端详这追在我身后的人。
宫中有人暗地里讥笑她断袖,每逢我行走在宫中,暗地里不知遭受过多少指指点点的难堪,再遇上她无辜天真的笑容,就恨不得将她一脚踹下湖去。
——我当真将她踹下了湖,转身而去。
这种事情也非一次,我已经习惯了对她恶语相加。
大齐太子陛下走后,爹爹将我叫进了书房,畅谈了一番男儿功业,又对素有傻名的太子殿下忧心忡忡,最后终于揭了底牌——他观大齐太子有盛世明君之能,已经暗地里投靠了大齐太子,并会在将来两国相争之时,助大齐一臂之力。
我呆呆瞧着自己的父亲,他鬓角已有零星华发,可是面容依旧带着半生征战沙场的戾气,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宏志不改。
大陈吏治腐败的厉害,近两年陛下龙体欠安,朝中由得太后安插外戚,太子又是个笨拙木讷的人,对政治的敏感度约等于零,这种情况之下,早年跟随陛下打过江山的重臣都受到了外戚不同程度的打压与排挤。
爹爹与安伯伯首当其冲。
不过安伯伯向来耿直狷介,是个不媚主的人,太后多次在爹爹面前抱怨安伯伯为人,道他不知变通,总是被爹爹好生劝说,朝中表面一切平静。
陛下灯尽油枯,驾崩以后,这种平静的格局被打破,当爹爹再一次在书房与我秘谈的时候,谈起安伯伯手中一块神秘的兵符,据说这块兵符乃是先帝交由他秘密训练的一处兵,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调用。
今上资质庸钝,难成大业,这三年间大齐太子东征西讨,将大齐附属小国一揽囊中,爹爹总是在暗中称赞大齐太子英伟,当初不曾跟错了主子。
爹爹说:“安逸那小子向来对你言听计从,你只须从他跟里打听到下那块兵符藏在哪里,如果能够骗出来更好了。有了这块兵符,不啻大功一件。”
我的脑中不期然想起那双漆瞳,光华流转,对身边的危机一无所知——他怎么能够天真到这一步?
不用抉择不用察觉身边的危机,简直天直到了可耻的地步。
那一夜在湖边小舟之中,他轻轻吻了上来,唇柔软而带着不可抗拒的甜香,一瞬间我迷惑了,脑中有个声音不断叫嚣着:不够不够……我要克制很久,才能够不将他压倒在小舟之中……
这个世界上,怎么能够有这样诱惑人心的男子?
我感觉自己,有些把持不住了……
不等我从他嘴里套出什么,宫中已传出消息,安伯伯命不久矣。
宫中那一位,见识谋略只同一般妇人相同,可是心肠狠辣却如同丈夫。
睿王爷向有联姻之意,那一夜爹爹示意我带着玉筝郡主出门同游,我自湖边小舟一夜,神思不属,无数次反问自己,是否真的对男子有非份之想……结果令人悚然而惊……
我将来的妻,理应是身边温香软玉如玉筝郡主这般的女子……我不断的告诫自己。然而泼天大雨里,见到她湿淋淋站在我家门口,目光之中的茫然空洞之意却令我险些巴持不住自己上前安慰。
以他的身手,我以为他必然避得过我那一掌……
我恼恨眼前之人,恼恨到连带着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多年以后往事积淀了下来,我再回顾自己少年时代的情感,终于能够得出一个结论,被那样痴恋的目光紧紧追随,就算是块铁也要给熔化了……
……只是,那样痴恋的目光,往后我在她眼中再未曾看到过。
她自然还是爱笑的,就算葬了安伯伯,被贬到最不得元帅欢心的黄介营中做个小小校尉,前途不见光明,也不见她脸上有任何不满。
有一种草,极常见,漫山遍野,可是踩踏不尽,春来迎风招展,夏季开出淡花的黄蕊,秋季岁枯岁荣,哪怕经过冬雪冰霜覆盖,来年也能抽出嫩绿的茎叶……
我从前总觉得它不及牡丹芍药的珍贵绚烂,可是如今立在战火遍地的绥城城头,忽然之间就觉出了这种草的可贵,因为太过平常,才不会被珍惜……
就像他,因为太过习惯,习惯了身后紧紧追随的目光,当有一天他的目光不再紧紧追随于我,我才会怅然若失,不能自已……
那时候我才明白,他并非是我自以为的纨绔,而是那种坚韧到移居到任何地方,都足以将根系牢牢扎根在土壤,自已自足的植物。
我不能够对她说有任何的表示,生怕自己多说几句,就要将心底里的悔意尽数倾倒。
黄河谷一役之前,我鼓足勇气拉住了他的马头,平生第一次仰望这从来站在我身后的少年,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绝然之姿……他以一种赴死的眼神将从我身上淡漠的扫了过去……
——纵然,我屈从于礼教,不能接受他的感情,可是我要他好好活着,好好活在这世上……
我想父亲未尝不知道他的心意与我日夜不宁的动摇,所以才会将他设法派到了黄介将军的前锋营……又因为黄介虽有将才但太过耿直忠心,必然阻挡太子殿下的统一大业,已经算是要设法除去的大陈将帅之一……
他挺直了背,高坐在马背上,走向了自己的宿命……我站在城头,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身旁有不少父亲的亲信,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够让他好好活下去……他大约是恨我的吧……肯定是恨我的……可是因为太过痛恨,所以连一丝情义也不再,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里瞧过来的时候,只余焦黑一片……
那是所有生命的热情燃尽之后的满目焦黑……
我心如油煎,等了又等,不久之后,终于收到了消息,他伤了脑子,脑中有淤血块,忘尽前尘……我说不出自己心里的矛盾滋味。
我既盼着他忘却前尘,又怕他真的将我完全忘记……
大半年未见,他依旧是那幅吊儿郎当的模样,天生带笑的漆瞳里藏着冰凉决绝之意……大约是未曾赴死之人不能够深切的体会出来……
他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怎么苦苦压抑着自己的喜悦之意,来迎接他回到帝京的。纵然,下一刻国破家亡,我与他都要做了降臣,可是他与我,我与他,都安好活在这世上……
但我从来不知道,他是存了必死之心!
在紧紧跟随着太子殿下前往锦绣阁,看到他微笑着立在大火中央的时候,我的心突然之间痛不可挡。
他是天真的,天真到不解世情。
他只是个痴情的孩子,命运弄人,身逢乱世,纲常不容,孑然飘零……
可是假如我的余生连那样灿烂的笑颜都注定不能够再瞧见……这样的世界是不是太过黑暗?
太子殿下挽弓搭箭,我屏息以待……当他的身影从窗口一闪而去,火焰之中的锦绣阁最后那一扇窗紧紧的关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破腔而出,它立定在大火中央,嘶声痛喊:“小逸……”
——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你……一点也不……
——我喜欢你紧紧追随在我身后的目光……我承认自己有了常人难以理解的癖好……
你反正已经无牵无挂,我想要将你悄悄藏起来……
只得一个你,只得一个我,四目相对,再无旁人的眼光,到得那时,你想要怎么样瞧着我都行……
太子殿下疯了一般要往锦绣阁中闯,大火映红了半边宫墙,铁衣卫紧紧抱着他,被他踹伤踹飞了好几个,十几名护卫不顾尊卑,终于将他牢牢按住,我呆呆坐在离他不远处,他挣的面上青筋剧现,热泪沿着刀削般的面容缓缓流下。
我只觉这一切惊心动魄,耳边仿佛有个清脆的声音,笑嘻嘻的叫道:“媳妇儿……媳妇儿……”一声声震得我耳膜都要爆裂……
我指着太子殿下奇道:“殿下,你为何哭了?”
你们不过相处半年……
太子殿下忽然哑声大笑,像受伤的雄鹰,被人折断了翅膀。他指着我,笑得不能自己,热泪一串串往下掉:“你不是最讨厌他的吗?靠的近些了都要一脚踹下湖里去……他死了你为何要掉眼泪?”
我伸手往面上摸一把,赫然发现满手的泪……
“对啊,他那么讨厌的人……”死也不愿意再瞧我一眼……
太子殿下接口:“对啊,又无赖又铁石心肠的家伙,真是讨厌到了极点!”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大掌盖到了自己脸上,眼泪顺着指缝簌簌流了下来,很快就沾湿了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