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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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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一片安静。刚刚结束工作的法医老郑除去手套,垂手站在角落里。看方木进来,老郑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按了按。

    “机械性窒息。”老郑轻声说,“凶器应该是一条不太粗的绳子。”方木似乎完全听不到他的话,只是愣愣地看着解剖台上覆盖着白色布单的静卧人体。

    老郑无奈地摇摇头,小声对杨学武说:“还没做毒物分析,只是初步检验。”他朝方木努努嘴,“这是自己人。解剖过的,怕他受不了——让他看完整的吧。”

    杨学武点点头,轻声说了一句费心了。老郑苦笑一下,摆摆手出去了。

    方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挣脱邰伟的手,摇晃着向解剖台走去。

    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女孩静静地仰面躺着,白色布单从头到脚覆盖,只有几缕蓝色的卷发露在外面。方木垂着头,怔怔地看着,又回头看看邰伟和杨学武,似乎在期盼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能告诉他:这是梦境,不是现实。

    杨学武移开目光。邰伟略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走过来,把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这动作仿佛给了方木些许勇气,他重新面向解剖台,抬起一只手,在空中停留了几秒钟之后,轻轻地掀开白色布单。

    廖亚凡苍白的面容露了出来。

    她的双眼微闭,细密的睫毛覆盖在下眼睑上,面色平静,仿佛还沉浸在一场无梦的好眠之中。

    好心的法医拭去了她口唇边的血迹,只是脖子上的缢痕无法掩饰,在细腻的苍白皮肤上分外刺眼。

    方木的呼吸骤然急促,整个人也摇晃起来。邰伟急忙扶住他,另一只手去拉动白布单,试图遮住廖亚凡的脸。

    方木却一把抓住邰伟的手腕,手指几乎嵌了进去。邰伟默默地忍受着手腕上的剧痛,松开了白布单。

    良久,方木放开邰伟,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颤抖着伸出手,在廖亚凡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光滑。冰冷。毫无生机的僵硬。

    在廖亚凡重新进入方木的生活的几个月里,他们从未有过任何亲密的身体接触。这对在旁人眼中,即将开始美好婚姻生活的男女,第一次肌肤相亲,竟然是在这里。

    更何况,已然身处两个世界。

    邰伟静静地看着廖亚凡,喃喃说道:“她真漂亮。”

    “是啊,她真漂亮。”方木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机械地重复着邰伟的话,“为什么我以前没发现呢……”

    杨学武难过地扭过头去,伸手去拉解剖室的门。刚碰到门把手,铁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了。随即,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女人冲进室内,先是仓皇四顾,立刻发现了解剖台上的女孩。

    “亚凡!”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从女人的胸腔里喷涌而出。她踉踉跄跄地扑到解剖台前,趴在女孩的遗体上,连连晃动着她。

    “亚凡你醒醒啊!我是赵阿姨啊。”女人满脸是泪,疯狂地打量着那具僵硬的躯体,似乎不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活泼、美丽的女孩,“这是怎么了?亚凡你怎么了啊……”

    “大姐,大姐你别这样。”邰伟急忙把她从廖亚凡的遗体上拽开,“你冷静些……”

    赵大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邰伟,转身冲到方木面前,狠狠地在他脸上甩了一记耳光。

    清晰的掌印立刻出现在方木的脸上,他的头被打得歪向一边,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

    赵大姐宛若一只愤怒的母狮,扑到方木身上又踢又打。

    “你把亚凡还给我!你答应我什么了……你为什么不去死!”

    方木被打倒在地,可是他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抵挡,任由赵大姐在他身上狂乱地踢打着。

    邰伟和杨学武冲上去,硬把赵大姐架开。即使被拖到墙角,赵大姐还是不依不饶地朝方木的方向猛烈地踢动着双脚。眼见自己被两个男人牢牢按住,赵大姐也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相信你……”赵大姐的哭喊声在空荡荡的解剖室里久久回荡,“我不该把亚凡交给你……我应该去死……不应该是亚凡……她刚过上好日子啊……”

    邰伟的眼角也沁出泪花,他朝杨学武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架起赵大姐的胳膊,不顾她的踢打哭号,把她拽出了解剖室。

    室内暂时归于平静。邰伟喘着粗气,转身走到方木身边。他依旧躺在地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邰伟蹲下身子,掰过他的头,上下打量着:“你没事吧?”

    方木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看着邰伟,浑身颤抖着,喉咙里突然发出呜呜的声音。

    邰伟吓坏了,急忙扶方木半坐起来,在他后背上连连敲打着。

    “你别吓唬我啊。”邰伟边敲边看着方木的脸色,“想哭就哭出来,千万别憋着。”

    方木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剧烈,双眼几乎要凸出眼眶,却始终牙关紧咬,似乎有重若千斤的东西卡在胸腔里。

    他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却半颗眼泪都没有。

    “我去叫人,你别动,千万别动!”邰伟急了,跳起来向门口跑去。刚一迈步,就看到杨学武匆匆推门而进。

    “方木,”杨学武看着瘫倒在地的他,一脸震惊,“江亚……来自首了。”

    一楼大厅里气氛紧张,十几个警察如临大敌,个个把手按在手枪和电警棍上,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独自站着的男人。

    旁边的侧门里,米楠拎着足迹箱,和几个警察匆匆而入。看到江亚的一刹那,米楠先是诧异,随即就被怒火烧红了双眼,几乎要冲过去,抡起足迹箱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

    江亚却看也不看其他人,只是死死地盯着被邰伟等人簇拥着走来的方木。

    “她在哪里?”江亚大声问道,“告诉我,她在哪里?”

    方木闷闷地吼了一声,抬脚就要扑上去,被邰伟紧紧地拽住。方木挣扎了几下,竟伸手去邰伟腰里拔枪。

    江亚居然毫无惧色,又上前几步,脸上的表情也几近狂乱。

    “她在哪里……”

    杨学武一个箭步冲上去,利落地放倒江亚,将其反剪双手,招呼其他同事:“上铐!”

    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十几个警察忙做一团,几个人在制止试图夺枪的方木,另几个人则围在被按倒在地的江亚身边,七手八脚地给他上手铐。

    两个男人都在不断挣扎,彼此凶狠地盯着对方,似乎都渴望在下一秒钟置对方于死地。

    “你把她弄到哪里了?”江亚的脸贴在地面上,声嘶力竭地吼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用魏巍要挟我……”

    “你给我闭嘴!”杨学武狠狠地在他头上打了一下,“你要自首是吧?好,给你准备好地方了!”

    “她是病人!你太卑鄙了!”江亚满脸都是灰尘,拼命扭动着身体,“你把魏巍交出来,我就自首,否则你别想让我开口!”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杨学武咬着牙,揪着江亚的头发把他拉起来,“你看我能不能让你开口!”

    “放开他!”方木突然停止了挣扎,用力推开邰伟等人。

    杨学武惊讶地看着他:“什么?”

    “我要和他单独谈谈。”方木举起一只手指向江亚,“把手铐打开。”

    邰伟立刻拒绝:“不行。”

    “你怕我杀了他,还是怕他杀了我?”

    “都有。”邰伟压低声音,“他已经在我们手里了,为亚凡报仇雪恨是早晚的事……”

    “不,你不了解他。”方木摇摇头,“你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对他意味着什么。”

    邰伟一愣,略略沉吟了一下,对杨学武轻轻地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方木和江亚在一间小会议室里相对而坐。四目相接,彼此的眼神中都有足以将对方烧成灰烬的怒火。

    只不过,双方都在竭力克制自己。

    会议室外不时有轻轻走动的脚步声。不用说,邰伟、杨学武和米楠正紧张地守在门口。如果这间会议室中有任何异动,他们都会立刻冲进来。

    方木先开口了:“为什么要杀死廖亚凡?”

    江亚揉着红肿的手腕,看了看方木,平静地说道:“看不到魏巍,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

    “你不会看到她的。”方木盯着他,缓慢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那是谁把她带走了?”江亚上身前倾,凶狠地逼视着方木,“她是个植物人!如果没有人照顾她,她会死的!”

    看到他焦急的神态,方木突然感到巨大的快慰。

    “她不是植物人。”方木冷冷地说道,“昨天晚上,在龙峰墓园,她和我在一起。”他指指自己脸上的伤痕,“你觉得一个植物人可以做到这些么?”

    江亚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木,足足半分钟后,才拼命地摇头:“不可能,你在骗我……”

    “我没必要骗你。”方木打断他的话,“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龙峰墓园看看。有一块被烧黑的墓碑,墓主叫孙普。”

    江亚大张着嘴,看看方木,又茫然四顾,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难以置信。

    “不可能的,她已经昏迷了快一年了……”他眼神发直,喃喃说道,“我每天都和她在一起……”

    “她的确和你在一起,甚至在你外出杀人的那些晚上!”方木继续说道,“每次你杀完人之后,她都会在现场留下一个编码——你知道那是什么?”

    江亚呆呆地看着方木,半晌才问道:“是什么?”

    方木冲门外喊了一声:“学武!”

    有人应了一声,随即就听到一阵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你了解魏巍么?你知道她为什么接近你么?”方木重新面向江亚,“你以为那只是一见钟情?”

    “你住口!”江亚突然吼起来,“我不相信,除非我亲眼看到!”

    杨学武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几分钟后,他就把一叠复印件摔在江亚面前。狠狠地瞪了江亚一眼之后,杨学武冲方木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一有情况就叫人。

    区区几张纸,江亚却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他无力地把那些印有编码的照片扔在桌上,颓然向后靠去,不说话了。

    “怎么样,是魏巍的字迹吧?”方木平静地说道,“我没骗你,你从始至终都被魏巍利用了。”

    良久,江亚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孙普是谁?”他的目光中甚至带有一丝祈求,“那些编码是什么?”

    方木想了想,决定告诉他实情。

    一件往事。九年的隐忍待发。一团迷雾般的过往与现实,渐渐在江亚面前显露出原貌。他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从嫉妒到不甘,最后归于一脸木然。

    听罢,他依旧呆呆地看着方木,直到一声叹息。

    “原来,她那么爱他。”江亚喃喃说道,眼中如梦似幻,“我一直以为,我才是她最爱的人。”

    “该轮到你了。”方木突然攥紧了拳头,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为什么要杀廖亚凡,仅仅因为她摔倒了魏巍?”

    江亚把目光转向方木,却仿佛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依旧茫然地自言自语:“……每次她看到那些令人生气的人、令人生气的事,都会说,要是他们统统死掉就好了……这个世界就会美好许多……我不能救她,但是我可以给她一个更强大的我,更好的世界……”

    “现在你知道了,你做的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方木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自首吧。我保证你会得到公正的审判。”

    “自首?”江亚似乎刚刚回过神来,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仿佛在揣摩这两个字的含义,“自首,自首……”

    突然,江亚笑了一下。随即,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木。

    “方警官,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么?那个叫狗蛋的孩子的故事。”江亚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那永远只是个故事。”

    “我要你自首。”方木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逃不掉的。”

    “不。‘城市之光’宁可自己熄灭,也不会屈从于不公平的法律。”江亚提高了声音,“也许他过去是为了别人。但是,现在,他是为了自己——我向你保证,你会看到一个更加纯粹的‘城市之光’。”

    方木再也按捺不住,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身下的椅子被他撞倒,轰然坠地。

    几乎是同时,邰伟和杨学武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紧张的米楠。

    “你们来得正好。”江亚平静地看着他们,“我刚才说要自首是吧?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

    他伸出双手。

    “你们处罚我吧。”

    在廖亚凡被害的市人民医院杂物间里,警方没有提取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手印和足迹都在凶手作案后被细心地抹去。由于这里是医院的视频监控的死角,在监控录像中也没有发现线索。

    “城市之光”保持着一贯的谨慎作风。

    没有口供。没有证据。江亚在会议室中与方木的对话虽然被警方录音,却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当做指控江亚的依据。

    即便他承认,在没有任何刑事证据佐证的情况下,依然不能将他绳之以法。

    江亚因妨碍公安机关正常工作秩序,被处以治安拘留十五天。

    廖亚凡的遗体将做进一步的尸体检验,如果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经方木及赵大姐同意,将在一周内火化。

    入夜。邰伟送方木回家。

    他把车停在楼下,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给方木点了一支烟,默默地陪着他吸完。

    “要不,”邰伟小心地看着方木的脸色,“先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

    方木摇了摇头,起身打开车门下车。

    站在走廊里,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方木竟不敢去开门。足足十分钟之后,他才掏出钥匙。

    进门。开灯。温暖的黄色灯光霎时盈满整个客厅。方木站在门口,像个陌生人似的打量着这里。

    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又有很大的变化。

    那个女孩,已经永远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门口摆着那双旧运动鞋。泛黄的网面,磨起毛边的鞋带,鞋底还带着干涸的泥巴。

    对了,是那天。C市今冬的第一场雪。这傻丫头不肯穿着新靴子踏雪回家……

    方木忽然感到呼吸困难,他移开目光,慢慢地走到卧室门口,犹豫了半天,最后轻轻推开房门。

    顿时,那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味道?方木每天都在这种味道中生活,却从未想过它来自哪里。

    是洗发水?是沐浴液?是香水?还是只属于那个女孩的特殊的体香?

    廖亚凡的味道。

    方木点亮电灯,室内的一切清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