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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通体舒坦的两个人走进一个包间。茶几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小菜。杨锦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五粮液,冲周振邦挤挤眼睛。
“我留了一瓶。”
周振邦笑起来,愉快地坐下。
很快,五粮液被喝掉大半瓶。周振邦感到身体微微出汗,汗水形成细细的盐粒,附着在身体上,滑滑的很舒服。周振邦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看着为自己夹菜的杨锦程,由衷地说了句:“谢谢你,锦程。”
杨锦程笑笑:“周老师您客气了。您一直单身,我是您的学生,自然要多照顾一些。而且,您那么信任我,把那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
“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周振邦认真地说道,“所以我让你协助我完成教化场计划。”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秘密。整个计划的内情,除了周振邦和杨锦程之外,再无旁人知晓。然而,在和平时期,任何一个秘密,似乎都有不可告人的味道。
杨锦程的动作慢了下来,仿佛在斟酌着词句。
“只是,周老师,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该不该进行这个计划。”
“哦?”周振邦扬起眉毛,“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最近在重读斯金纳的书,《沃登第二》和《超越自由与尊严》,感触又和十年前不同。”杨锦程摆弄着盘子里的几颗花生米,“有的部分依旧让我兴奋,比如以‘行为工程学’构建人类社会;而有的部分却让我感到担忧。”
“说说看。”周振邦放下酒杯,坐直身体,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有一篇书评说道,斯金纳其实是在用驯服狗的方式来驯服人类。”杨锦程咬咬嘴唇,“这实在让我没有任何一丝从事高尚事业的感觉。”
“巴甫洛夫的经典条件反射理论就是把狗作为实验对象的,”周振邦笑笑,“当年,这一发现,不亚于太阳位置恒定这样的科学突破。”“这个我知道。”杨锦程搔搔脑袋,似乎有些难为情,“可是,我
心里始终有一道坎儿,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您还记得姜德先么?”“记得,怎么?”
“当时我们安排马春培和夏黎黎以父女的身份在他面前发生性关系。如您所说,他真的被我们‘塑造’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他依旧没有戒除自慰的习惯,而且,他一直对身边的小女孩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
“嗯。有关姜德先的实验数据,对我们而言,非常有价值。”
“是的,我还记得这让我们兴奋莫名。”杨锦程抬头看着周振邦,“然而,我始终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特别是法学教育,姜德先会不会变成一个奸淫幼女的罪犯?”
周振邦沉默了。他抽出一支香烟,杨锦程上前帮他点燃。
吸了半支烟,周振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锦程,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体有缺陷。”周振邦低声说道,“你知道我是怎样失去这个器官的么?”
“不知道。”杨锦程的表情变得凝重,“我没敢问,您也从未提起过。”
“那是在1969年,我刚在师大任教不久。4月19号那天,我去重庆路的新华书店,恰好赶上两个派系武斗。我想找个地方躲躲,刚跑了几步,就感到下身一热。后来我才知道,一颗子弹从这里打入,从大腿后侧穿出。”周振邦在自己的下体比画了一下,“躺在病床上,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感到我在大学里学过的所有理论,都无法解释这场灾难。他们不能用野兽来形容,因为野兽不可能保持这种行为的高度一致性——但他们又失去了人性。”
“所以,您开始研究斯金纳?”
“对。因为他的理想是构建这样的社会:统治阶层由心理学家组成,负责制定法律和政策来制约或者教化公众,使他们既具有人性,又服从指令。”周振邦站起来,指着窗外,“锦程,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这个社会中的全体公众都能够保有高尚的人性,同时接受正强化——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世界。”
“您的意思是……”杨锦程慢慢地说道,“彻底消除类似灾难重演的可能性?”
“对!”周振邦的语气肯定,“即使有大的社会运动,也会让这个世界大踏步地前进!”
“如果是那样……”杨锦程的目光变得游离,表情如梦似幻,“那就是完美世界。”
“是的。”周振邦也激动起来,“科技已经改造了世界太多,是时候改造人类自身了——如果鸽子都能够学会打台球的话,人类,人类能学会的技能是不可想象的!”
“也就是说,我们所做的,是改变人类发展史的事情?”
“锦程,斯金纳证实了奖赏有利于人们建立良好的行为,而我们要做的,是证明惩罚具有同样的塑造作用。”周振邦把手按在杨锦程的肩膀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们,你和我,可以让心理学变得前所未有的伟大!”
杨锦程怔怔地看着周振邦,忽然热泪盈眶。
凌晨4点,一辆奥迪车缓缓停在C市社会科学院家属区的一栋楼下。杨锦程拉开后车门,随即又打开后备厢,拎出一个大大的纸箱,然后扶着脚步虚浮的周振邦上楼。
把周振邦扶进室内,杨锦程又为他倒了一杯热水后,就起身告辞。周振邦已经有些不胜酒力,身体变得不受控制,头脑却异乎寻常的清醒。也许是和爱徒畅聊的结果,他依旧很兴奋。喝干热水后,周振邦还是没有丝毫睡意。他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起身寻找香烟。刚站起来,却无意中看到了杨锦程放在门厅里的纸箱。
周振邦皱皱眉头,心想这小子又玩什么鬼花样。他把纸箱拎起来,发现它很重。周振邦好奇心大起,用裁纸刀剥开外包装后,却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杨锦程送他的生日礼物——一个近乎完美的斯金纳箱复制品。
翌日下午,周振邦的办公室。
杨锦程锁好门,确认不会有人来打扰之后,拿出一个密封好的文件夹,开始对周振邦汇报。
庞大的“教化场”计划已经秘密进行了十二年。虽然参与者众多,但是除了周振邦和杨锦程,没有人知道这个计划的全貌。他们用很长时间挑选了一些人作为实验对象。这些人来自于不同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基本可以代表最普遍的社会阶层。然后,以心理研究所的名义,安排实习生对实验对象进行跟踪观察,要求他们客观记录实验对象的日常生活。在掌握了实验对象的基本行为规律和心理特征之后,就安排志愿者介入他们的日常生活。对志愿者的选择是极其严格的,除了要进行身份、有无前科及品行的多重审查外,还要确认彼此间没有交叉的社会关系。志愿者的介入是多种模式的,而且实验内容都是一些人为的突发事件,因此,必须一次完成,例如目睹性行为、被陌生人拥抱等等。介入之后,志愿者会获取一定经济报酬,并签署保密承诺书。同时,再由一批新的实习生继续跟踪观察各实验对象,记录他们在介入情境发生后的行为变化。每隔一段时间,实习生就会重新更换,以此确保可以全程关注实验对象,又不会有人因此逐渐洞悉实验的内容和终极目标。
教化场计划的第一阶段用时十年,实验对象共有五人。虽然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然而,除了目睹性行为的姜德先之外,其他的实验对象并没有出现行为规律的明显变化和剧烈的情绪反应。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周振邦的信心,他和杨锦程又精心挑选了十名实验对象,并对其中一部分人进行了人为情境介入。
杨锦程要汇报的,就是对这些人的跟踪报告。
报告可谓事无巨细,从研究对象的生活起居、作息时间、行为规律,到情绪变化、人际关系及工作和学习情况,几乎可以说无所不包。报告的最后,是杨锦程对实验对象在情境介入前后的对比及分析意见,也是此次汇报的重点。
“您看看这个。”杨锦程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周振邦。照片上是一个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肥大、宽松的校服,边咬着冰淇淋边走,脸上是轻松、愉悦的笑容。
“他叫谭纪,十二岁,就读于C市红园区第六小学六年级三班。”杨锦程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性格单纯、开朗,父母皆有正当职业,收入尚可,家庭关系良好。”
“嗯,我记得这个人,介入情境是突然带入黑暗场所,对么?”
“对。志愿者叫蒋沛尧,他冒充谭纪的父亲的同事,把他带到电影院看电影,并让他喝下掺有麻醉剂的汽水。谭纪昏迷后,蒋沛尧把他放进座位下方。电影散场后,没有人发现谭纪还留在电影院里,直到电影院关闭。我们后来得到的情况是:谭纪苏醒后,在漆黑一片的电影院里哭泣、四处奔走,最终再次昏迷。后来,是一个值班员发现了他。”
杨锦程合上文件夹,嘴角浮现一丝神秘的微笑:“我们原来的预想是,谭纪会因此对黑暗场所产生恐惧心理,进而影响他的行为规律。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哦?”周振邦顿时来了兴趣,“是什么?”
“您再看看这个。”杨锦程又拿出一张照片。照片的主角依然是谭纪,只不过,此时的他站在原地,正在茫然四顾,表情既焦虑又恐惧。
“他好像……”周振邦看着照片,皱起眉头,“迷路了?”
“对。”杨锦程笑笑,“他失去了一样东西——方向感。”
“方向感?”
“是的。谭纪再也分不清左右或者东南西北,即使是回家那条走了十几年的路,他也会迷失方向。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上学和放学都不得不由父母来接送。第二批实习生的报告显示,谭纪从此不爱出门,人际关系变得疏离,交往的圈子也迅速缩小。可以预见的是,今后任何与方向感有关的技能,他都难以学习。”
“我们希望他产生对黑暗的恐惧,他却失去了方向感……”周振邦仿佛失神般自言自语,“人类的大脑太复杂了——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们没有搞清楚的?”
“而且,还有件事情,我觉得应该提醒您。”杨锦程顿了一下,“在第一批实验对象中,谭纪的反应最强烈,也最明显。同时,我发现,针对谭纪的介入情景的强度,是最大的。”
周振邦没有说话,起身在办公室内来回踱了几圈。杨锦程合上文件夹,静静地坐着,等待老师的进一步指示。
终于,周振邦停住了脚步,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准备第二批实验,同时,修改介入情境计划。”周振邦的神色严峻,眼镜片后射出难以遏制的光芒,“提高介入情景的强度。”
夜幕降临的时间越来越晚,种种迹象表明,夏天即将到来了。
C市玻璃纤维厂附属子弟小学的操场上人迹寥寥,这空旷的场地显得比平时更为巨大。跑道上,是几个正在慢慢散步的老人。他们或独身一人,或两两成对,要么听着随身携带的收音机,要么彼此闲聊。火红的太阳正在这个城市的西侧缓缓降落。此刻,落日的余晖所及的地方都被勾勒出淡淡的金边。下班晚高峰即将过去,沉寂了一整天的各色楼群正呈现出傍晚时分最热闹的景象。几乎每个窗口都传出炒勺与铁锅碰撞的声音,伴随着煎炒食物的混合味道,飘散在依旧温热的空气中。
在操场的西北角,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水泥乒乓球台前忙碌着,球与墙壁碰撞的清脆声响依稀可辨。
那是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对着墙壁全神贯注地打乒乓球。虽然对手只是一面墙,小男孩依旧玩得不亦乐乎,汗水从头上流下来,濡湿了通红的脸蛋。每次对手“回球”出界,小男孩还会捏紧拳头喊一声好。
在乒乓球台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水杯,里面还有四分之一左右的存水。
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校园内呈现出一片肃杀的氛围。当教学楼上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后,它变得沉默而硕大,仿佛一只蹲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巨兽。
在教学楼顶,一个男子默默地站着,目光始终盯着西北角上的小男孩。良久,他看看手表,拎起脚边的一个塑胶袋,转身离开。
此时,落日终于消失在校园围墙以外更远的地方。瞬间,夜色就吞噬了寂静的操场。
小男孩对此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太阳是何时落下的,他只知道,乒乓球在空中的轨迹已经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看不清了。
在一次精彩的扣杀后,小男孩喘着粗气,放下了球拍。他很满意,因为“对手”完败。
他把球拍和球放进书包里,又拿起水杯,一口气把水喝光,然后,一边擦汗,一边向教学楼走去。
在教学楼门口,小男孩遇到了正拎着钥匙出来锁门的值班大爷。老头一看是他,不由得笑骂道:“又是你这个臭小子,天天这个时候来撒尿!”
小男孩冲他吐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向走廊尽头的厕所。
黑暗的走廊显得无比漫长。这座历史悠久,年久失修的小学校处处透出破败的模样。肮脏的墙围、掉落的墙皮、粗糙不平的水泥地面。小男孩跑到厕所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径直走向小便池。
天花板上是一盏十五瓦的灯泡,正在发出嘶嘶的异样声响,同时忽明忽暗,仿佛是一只在不断眨动的独眼。小男孩顾不上这些,一心想排空鼓胀的膀胱,拉开裤子就尿起来。
有力的水流冲刷在瓷砖便池中,发出哗哗的声音。
突然,在他身后,传来一声粗重的叹息。仿佛一个伤重的人在垂死呻吟。
小男孩抖了一下,从身体里喷涌而出的水流也瞬间中断。他微微侧过身子,仔细倾听着,可是,耳畔除了灯泡的嘶嘶声外,再无异响。
他撇撇嘴,转过身,继续痛快淋漓。就在水流渐小的时候,又一阵奇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啊——”
这次的声音更加清晰、悠长。小男孩猛地转过身来,任由残余的一点尿液滴在自己的鞋子上。他来回扫视着面前的四扇木质隔断门,最终确认那声音来自左起第二扇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