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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被随意夹进相册,过了塑胶,保存良好,只有边缘蔓上细小的霉菌。拍摄背景是楼下的天井,两旁的墙壁还是青砖墙,没有砌上现在的白瓷砖。时间大概在黄昏,天色黯淡导致整个背景呈现诡异的铁灰色。焦点在天井中间的一个褐色的圆形大木桶上,看得出用了有一段历史。桶里盛了茶色的液体,表面上冒出一颗小脑袋。如果不是脑袋下裸露的脖颈,楚沅还以为那是一颗黑乎乎的药丸子,因为木桶里的小孩背对着镜头。木桶周围雾气缭绕,让古宅更添了几分阴森森的隐秘感。
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鬼片,冤鬼从古井里钻出来大概就是类似的场景。
一旁的关子琪突然咯咯地发笑,笑声清脆。此时那笑声宛如鬼片的配乐,让她好一阵毛骨悚然。
“那是楠哥哥,在泡药澡呢,”关子琪将照片拨到一边,不以为然地说,“脸都看不到,没什么好看的。”
“为什么要泡药澡?”见关子琪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愕然,楚沅紧追不舍。
“我也记不太清了,身上长了什么东西吧。”关子琪塞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说,帮她翻到下一页示意继续。
后面不过一些寻常照片,并无传说中的爆点。那张照片在楚沅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看得有些心不在焉。几个相册都翻完,越到后面关子琪似乎翻得越着急,不可置信地说:“咦,奇怪了,楠哥哥有些照片似乎不见了。”
“什么照片?”
“露点照和女装照啊。”
是了,这些才像正常男生的童年黑历史,楚沅一想到木桶里的小孩心里就发毛。
“可能他妈妈拿走了吧。”关子琪泄气地合上相册,又问楚沅是不是渴了。
关子琪端着空碗蹦跶着下楼后,楚沅又翻出那张照片,盯着看了好一会。她不由自主地摸出手机想翻拍下来。对焦好之后,看着屏幕上的画像,心里却有了奇怪的念想,似乎……那个小孩下一秒会突然转过头,青面獠牙七窍流血地死盯着她!
“还我命来……”
耳边隐约传来幽怨的童音,她哆嗦着将手机收起来,“啪”地一下盖上相册。
整个白天,关楠只觉楚沅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仿佛在看什么变异物种。他逗过她一回:“扁扁,你是不是看哥长得太帅,不忍直视了?”
楚沅静静的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对他翻了翻白眼,关楠终于觉得她正常了一些。
关晓莉的家在镇上,骑小电驴出去要十来分钟。晚上因为关子龙和关子琪还有同学聚会,关楠便没有开车,四人共骑两辆小电驴。
“这车电池有点问题,放久电就没了,你记得及时充电。”出发前婶婶拍拍关楠坐的那辆的尾箱叮嘱。
天刚擦黑,他们出发了。秋风吹过水稻田,掀起了层层稻浪。简易的稻草人兀立在田间,像长了眼似的愣愣盯着楚沅。她看着关楠的后脑勺,又开始浮想联翩。她赶紧甩了甩脑袋,想摆脱掉这些思绪。
“你又在发什么神经?”关楠从镜子看到她闭眼摇头,冷不丁地问道。
“没有没有。”她心虚地说。
关晓莉婆家在镇上有自家独门独户的房子,婆婆跳广场舞去了,家里只有他们夫妻俩和一个两岁多的小丫头。关晓莉笑着将他们都迎进了家门,关楠不忘嘱托,推车进去后老老实实将电池拿出来充电。
烧烤的地方设在四层阁楼外的天台上。关晓莉的丈夫林华是影楼的摄影师,闲时爱摆弄一些花花草草,天台的围栏边都是他自鸣得意的作品。大的有放置在角落的三米多高的仙人掌,小的有搁在阁楼小厅内的多肉植物,整个阁楼绿意盎然,像小型的花棚。
关晓莉和林华还在楼下厨房腌制食物,关子龙兄妹被谴去打下手,关楠和楚沅则留在阁楼小厅里陪小丫头。
小丫头留着西瓜头,半趴在茶几上,笨拙地执着彩笔在故事书上涂涂画画。小丫头见到楚沅走近,突然站直了身子,拽着楚沅膝盖处的裤子,仰头看着她口齿不清地咕哝:“扁扁,扁扁……”
楚沅抚摸着小丫头柔软的头发,惊喜地朝关楠招手:“你听你听,小丫头知道我叫‘扁扁’哎……”
关楠听来也觉惊奇,进门之后他并没叫过这个名字。他半跪下来与小丫头平视,小丫头依旧念念叨叨着同一个词。他细听之后忍不住乐了:“扁扁啊,她说的是‘便便’。”说罢走到栏杆处,冲楼下喊道:“姐,丫头要上厕所。”
“啊……”楚沅登时窘得双颊绯红,挠了挠头,“我以为是叫我……”
林华噔噔噔上楼把小丫头抱了下去。
“对,她是在叫你,”关楠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扁扁,你对自己的本质认识得挺透彻的。”
楚沅睨了他一眼,耸动肩膀抖掉他的手。
她转身去研究书架上的照片和书籍。视线如探照灯般扫来扫去,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盒子,葫芦娃DVD全集,她爸爸以前也给她买过这套。盒子上还歪歪扭扭用黑笔写着一个名字——关楠。
关晓莉捧着托盘将混以粉丝腌制的生蚝肉和生蚝壳端了上来,把关楠打发下去搬饮料。她看楚沅一直盯着那个盒子,便说:“这是关楠小时候的东西,丫头回外婆家的时候顺来的。”
“关楠以前也喜欢这个?”关晓莉口中的小关楠和楚沅认识的关楠划不上等号,她直觉葫芦娃大概给了他什么不可磨灭的悲伤记忆,比如和他父母的离婚有关,等等。
“以前小孩子大都喜欢,不过发生了一件事后关楠就碰都不想碰了。”关晓莉脸上挂着笑,看得出那对于她来说是愉快的记忆。
侧面推知,那对于关楠来说必定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楚沅马上摆出了洗耳恭听的虔诚模样。
关晓莉也并不卖关子,反正她已经免费替关楠宣扬了许多遍,也不在乎老调重弹。
那是关楠小学一年级的暑假,电视台在播的葫芦娃掀起了一股热潮,关楠自然不能幸免,也被卷入时代的大潮之中。一直到历史性的转折点之前,关楠都立志当葫芦娃的骨灰粉。
某个明朗的夏日,关楠和小伙伴到山上荡,玩角色扮演。别人都模仿偶像的招牌动作和台词,关楠在此基础上追求别出心裁,连衣服都要拷贝。
他参照的对象当然是葫芦娃。他就近揪了一种藤梗滑溜没刺的山藤,在腰间围了一圈。又嫌身上的短衫不像褂子那般有着袒胸露乳的霸气,于是他光了膀子,从肚脐两侧又结起两股山藤一路挂到肩膀上,再顺着后背而下,扎到后腰的山藤上——藤蔓上的叶子朝两边张开,山寨褂子也就新鲜出炉。
他双手叉腰向小伙伴得瑟了好一会,享尽了他们崇拜的目光。正待小伙伴们都要纷纷效仿时,意外发生了。
关楠两只手发痒得厉害,接着遭殃的是腰部、胸膛和后背,身上开始出现云朵浮雕般的红色肿包。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身上缠的都是毒藤……
他吓得手忙脚乱把毒藤扯掉,短衫也顾不上拿,踉踉跄跄边哭边往家里跑。眼泪都不敢擦,怕传染到脸上毁了容。
此后的连续三个星期里,关楠被禁了足,每天都要光溜着身子泡在温不拉几的药汤里。叔叔助人为乐地帮他拍照留念,热情友好的小伙伴每天都会组队来“慰问”他,在天井的大木桶边围上一圈,双手叉腰仰天长啸:哈!哈!哈!
想不到关楠也有这么傻不拉几的年代,楚沅对那张照片的恐惧感陡然消失,她后悔没把照片翻拍下来。
林华用一口旧锅装上木炭点燃,上面架着铁网,做成了最简单的烧烤架。
关楠也跟着把材料端上来,楚沅的目光已经昼夜两级分化,白天看他时还带着点敬畏,如今到了晚上,竟然隐隐带着笑意。有几次被他撞见,她还别过脸偷笑。
“你老是这么跟监视一样盯着我,有意思吗?”关楠站在沙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瓜哥你长得帅惊天人,多看看延年益寿。”楚沅抿嘴憋着笑猛点头道。
这马屁拍得他倒不好反驳了,毕竟……他也觉得是事实。
“瓜哥,在木桶里泡澡是不是挺舒服的?”楚沅挪远了一点,幽幽地说。
关楠默了一默,终于明白她所指何事。他阴着脸坐到沙发上,步步逼近:“姐都告诉你了对吧?”
“没有没有,我神机妙算,占卜出来的。”她两只手掌向外推出,意图将关楠挡在安全区域外。
他单手扣住她两个纤细的手腕,捡起茶几上盖了帽的彩笔,直直往她的腰际戳去。楚沅嘴里抑制不住地笑着,身子像上岸的鱼一样胡乱扭动着,却又不敢动作太大,怕打翻了周围的东西,总之十分憋屈。
“说你以后再也不敢了。”关楠咬着唇说。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楚沅弓着腰哀声求饶。
“……那么快就投降了,没骨气。”他意兴阑珊地松开了她。
他还没将手完全抽回来,楚沅却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臂,接着迅速屈身向前,咚的一声头顶直撞上他的胸口。关楠发出吐血般的哀嚎,抚摸着钝痛的胸口,楚沅已跃到了茶几对面。
“好了,这下扯平了,两不相欠。”她揉着撞疼的脑袋警告他。
林华在家里办过几次烧烤,多少摸出了些门道。他连给肉串撒粉也有讲究,一定要将瓶子举高一些,椒盐粉才撒得均匀。他烤的牛肉串香嫩润口,不像关晓莉烤的那般干巴巴的。
“平时在家都是哥哥弄这些,我都不太会。”关晓莉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她对林华还保留着恋爱前的称呼。
楚沅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自己那个哥哥,他正坏笑着给她递来一串焦黑的牛肉。她不忍拂了他面子,咬了一口,又咸又辣又干硬,呛得她咳得眼角都湿了,直想把他叉进黑名单。
“关楠弄的东西你也敢吃,快别吃了,等会拉肚子。”关晓莉出言阻拦,意欲将牛肉串扔进垃圾桶。
“姐,你咋那么不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关楠伸手想夺回肉串,却被关晓莉机灵地避开,“人家扁扁都还没意见呢。”
“你要尊重劳动成果那你吃。”关晓莉将牛肉串戳到他眼前。
“你吃啊。”楚沅煽风点火。
关楠嘴上哼哼唧唧了两句,倒是没勇气去挑战极限,其他几人也落井下石地笑话他。
关子龙和关子琪没坐多久便接到了同学电话,别过众人往楼下走去,林华也顺便下去将酸笋焖田螺出锅。
关子龙推小电驴的时候,看到另一辆的电池已经充满,他行了举手之劳,顺手把电源插头拔掉。
月明星稀,夜风夹着凉意,摇摆着天台上的花花草草,缓和了烧烤的热度。
酸笋焖田螺保持了螺形的完整,螺肉鲜香略带酸辣。楚沅唆得灵巧而精准,关楠看着不由出了神。
“其实我更喜欢里面的酸笋。”她没有觉察到他的目光,暗搓搓地来了一句。
“买椟还珠啊你这是。”关楠想起她吃披萨时也说比较喜欢饼皮,不禁笑了。
蒜茸生蚝混着粉丝上了烤架,烤到上面的汁液沸腾了一会便能入口。蒜茸祛除了生蚝的腥味,粉丝吸收了生蚝的鲜和蒜茸的香。林华又烤了鸡翅和五花肉。炭火通红,烤架上的肉滋滋作响,外焦里嫩再切成小块用生菜包着吃,生菜能中和肉的油腻感。
关楠恶作剧心起,用生菜包了一块肥肉比例较大的五花肉,递给楚沅。
“我已经饱了,而且我不吃生的生菜。”她摸着肚子摆摆手。
“……汉堡有生菜怎么办?”
“把生菜都挑出来。”
“你的处女座毛病怎么犯在这种地方?不符合你的吃货风格,”关楠不依不挠,急中生智,“你要是吃了,我给你讲当年比我更惨的那家伙的故事,跟毒藤有关的。”
“还有比你更惨的?”楚沅言下之意,我看你才是最惨的。
关楠点点头,又将肉肉往她面前递了递,像引诱宠物似的。
好奇心被成功勾起,又猜不到下文内容,楚沅视死如归地接过了那块肉。
楚沅将生菜包肉送到嘴边,却又被关楠拦了下来。
“好了,骗你的,饱了就别吃了,”关楠从她手中拿过了肉,“我等会告诉你就是了。”说着他一口塞嘴里,丝毫没有觉察关晓莉停留在他俩身上的暧昧眼神。
楚沅白捡了一个便宜,神清气爽地呷了一口可乐。
烧烤吃吃喝喝持续到了十一点多,林家婆婆估计打麻将去了还没归家,小丫头早已吃饱喝足滚上床打起了呼噜。
关晓莉和林华送他们下到一楼,关楠意外发现电池充电插头已经被拔掉。他将电池塞回车里,电量已不足五分之一。
坚持个十来分钟应该没问题吧,他怀着侥幸心理推车出门。
“如果我们在半路没电了怎么办?”坐在后面的楚沅忧心地问。她的裤子布料比较滑,坐垫倾斜角度稍微大了一些,她得扶着身侧的铁杠才能稳住身体不往关楠身上贴。
“你推车,我走路。”
楚沅嗤气一声,直想一个爆栗砸在他脑袋上。
他们骑行了一会,上了坡又下来,终于遥遥望见了村门的轮廓。当他们感觉胜利在望时,车速不受控制地慢了下来。
“下车吧,没电了。”关楠丧气地说,以脚撑地稳住了车身。
楚沅只得耷拉着脑袋下地。
关楠推着车,她跟在边上,两人无语地往村门走。
银辉轻笼着大地,风拂过路旁的速生桉树发出沙沙的低语,田间传来细细碎碎的虫鸣。长长的县道上偶尔有几辆车呼啸而过,大多时候只有他们两个孤零零的赶路人。村庄的灯火熄灭了一大半。
她心里发怵,不由得朝关楠挪近了一步,与他只剩一臂之距。如果可以,她真想拽着关楠走。不然没个直接接触,她总怕一眨眼他就凭空消失了。
“怕了吧?”沉默了一段路,关楠突然开口。夜色里他低着头,楚沅看不到他的表情。
“怎么可能……”她挺直了脊背逞强说道,中气不足的声音泄露了她的害怕。
“那你都贴我身上来了,这是干吗,嗯?”他侧头调侃她。
“那是因为……”她没有接他的目光,依旧直直盯着前面,身侧两手拳头紧攥,“路窄。”她识趣地横跨出边,远离了他一些。
“你说比你还惨的那家伙到底怎么了?”她提醒道,想找些话题让自己不胡思乱想。
关楠顿了一会儿,本来想反悔,不跟一个姑娘家提这种事,但现在看她走夜路胆战心惊的样子,倒不如让她分点心。她以为他要食言,待要再次开口时,只听关楠嘿嘿笑道:“那家伙感冒了还跑进山里玩,拿毒藤的叶子……”他隔空做了一个抹鼻子的动作。
“这下都成猪八戒了吧,”楚沅扑哧一笑,“重口味。”
“那可是你让我说的。”关楠推卸责任。
“‘那家伙’也是你吧?”她突然反应过来。
“我怎么可能干这种蠢事。”关楠口气甚是不屑。
“难说。”她笑嘻嘻地踢飞了路上的一颗石子,托他的福,心情变得分外轻快,脑子里再也不是那些妖魔鬼怪了。
她踢着石子蹦跶了好几步,见关楠并未跟上,知他必是又恼她了。于是厚脸皮跑回他身旁,陪笑道:“不是你干的,绝对不是你干的。英明神武如瓜哥您怎么会干这种蠢事呢。”
她不忍心说,自打知道葫芦娃一事后,他在她心中已经由“男神”降级成了“男神经病”。
关楠被她一顿溜须拍马给降服了。两人慢慢腾腾继续走,如若不是多了小电驴这个累赘,这简直是月下散步的原型。
过了村门,道路骤然变窄。巷子里黑漆漆的,隔一段距离才看见某户人家的屋角上挂的一只梨形灯泡,昏黄欲熄的光只是杯水车薪。不知哪家的猫发了春,嗷呜嗷呜像婴儿嚎啕,夜里听来格外瘆人,楚沅不知不觉中几乎和关楠擦肩并行。
他们走过一处屋角,路边一只黑色的东西倏地蹿了出来,离弦的箭一样横跨路面消失在阴暗之中。楚沅骇得尖叫了一声,扯着关楠的衣服躲到了他背后。关楠被她猛然一带,差点失去平衡。
“老鼠而已……”他无可奈何地说。
“走了吗?”她怯怯地问,双手依然揪着他的衣服,实质的接触让她感觉到踏实。
“不走留着给你煲汤吗?”关楠咬牙切齿地说,眼睁睁看着宽松的T恤被她勒成了紧身衣,胸腹和腰带扣的线条一清二楚。
“噢……”楚沅讪讪地松开了他的衣服,又回到原来的相对位置。
“要不要拿根绳子拴着你走?”关楠把衣服抖整齐了,“小孩防走失背带什么的。”
楚沅谄笑:“不用不用,您太客气了。”
夜里回来得太晚,次日醒来已是大中午,关子龙提议上山玩,反正闲在家里只能斗地主。关楠早上起来穿了网球短裤,掂量着有楚沅在他们也不可能往深山里跑,最多走到半山腰,于是便懒得换长裤。
十月已经过了桃金娘和覆盆子的果期,山上已没什么果子可以摘。关子龙捎上了弹弓,现在不比以前,山上鸟类变少,最多只能打树叶玩。一路走到老村,路上偶见一些老房子的残垣,展翅的屋檐,雕花的房梁,白墙青瓦。关楠说小时候他们都爱跑里面躲猫猫,后来下了暴雨房顶坍塌,大人们都不许他们进去了。
水泥路走到了尽头,可供两辆拖拉机并行的田间泥路在水稻的护拥下延伸至江边。江面甚宽,水流不急,两岸翠竹丛生,有村民划着竹筏在江上穿行。沿桥过江再走一段田埂便到了山脚。
“哎,你当年的事发地点在哪里啊?”楚沅兴致勃勃地问关楠。他们停在了一片荔枝林边,这是关家以前种的树,后来没人管就荒废掉了,杂草丛生,树上还挂着没人要的干瘪小荔枝。
“嗯?”关楠低头看微信没有听清她的话,盖爷问他要的那个花纹已经没货了,能不能用其他花纹的替上,“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以为他在和美女聊天,便不扫他的兴。
一阵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关子龙和关子琪面面相觑,两人均望着楚沅。关子琪说:“我们都没带手机。”
“噢。”神游天外的楚沅这才抓住了重点,掏出手机看到的却是来自中国移动的问候,她讪讪挂了电话。跟业务繁忙的关楠相比,她这边可谓门可罗雀。她将手机揣进兜里,问关子龙要弹弓玩。
“我先热热身。”楚沅举起弹弓随意瞄准前方一个点。
“看准点,小心别打到蜂窝。”关楠提醒了一句,目光重新回到手机上。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过。
石子破空有声地射了出去,接着是“啵”的一声闷响,听起来像是打到了泥墙上。
“打得挺远的啊。”关子龙伸长脖子,看了几眼后说。
“小时候我打过鸟窝。”楚沅说。
关子琪帮她捡了一颗石子,楚沅接过刚想再来一发,一直埋头的关楠突然出声制止:“等等——”
三人配合地原地静止,耳边除了秋风摇摆树叶的沙沙声,鸟儿的啁啾,隐隐约约还夹杂着由远及近的嗡嗡声。
“你傻了,叫你别打蜂窝还打!还不快跑!”关楠呵斥道,手机往裤兜里一塞,挥手让他们往山下跑。
“妈呀!”关子琪嚎了一声,拔腿就跑。
山路弯弯扭扭,仅有一人宽,关子琪打头炮,接着是楚沅和关子龙,关楠殿后。虽然长辈曾教过他们遇蜂群可原地静止不动来避险,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四人都没胆子顶着有可能变成人肉靶子的意外呆在原地。
他们一溜烟逃到了江边,被激怒的野蜂群倾巢而出,黑压压的一群嗡声紧随其后。
“躲到水里面!”关楠在后头发号施令。
间不容发之际,四人都扑通扑通跳进了水里。靠岸的地方水不深,又有翠竹掩映,他们可以偶尔冒出来换个气。
藏了大概有二十分钟,江面上空那群乌泱泱的野蜂终于收兵回巢,周遭恢复了原本的安静,他们才从水里爬了上岸。
“吓死我了,幸好没被蛰到。”关子龙长吁了一口气,脱下T恤拧干。
“对不起,都怪我……”楚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烧红着脸歉然地低声说。
“哎,姐姐,没事。这纯属意外,别往心里去。以前扫墓的时候关子龙还把马蜂窝当成蚂蚁窝,直接用棍子去捅了呢。”关子琪宽慰她,“这不大家都没挨蛰吗。楠哥,你没被蛰吧?”
“先回去把湿衣服都换了吧。”关楠避开了问题,拨开头上挂着的几根水草,连衣服都没脱,径直走到了三人的前头。
他边走边掏出手机,一摁,屏幕都亮不起来,算是寿终正寝。楚沅瞧见也拿出自己的来检查,果真她的也未能幸免。关子龙和关子琪交换了一个眼色,想笑又不敢笑。
四个水人一路滴水回到了家,婶婶看到他们浑身湿哒哒的,不由惊叹:“你们这是干啥了?外头没下雨吧。”
“泡水里了呗。”关子琪撇撇嘴,嚷嚷着要去冲凉。
楚沅也有此意,正欲上楼拿衣服,关楠却凑到她身边,低语道:“别洗先,换完衣服直接来我房间。”
他嗓音低沉跟混了水一样黏糊,这蕴涵深意的话放在平时是暧昧的勾引。可她身上半干的衣服已经隐隐发臭,全然体会不了这层具有歧义的撩拨,摇头道:“我想洗澡。”
“洗个毛线啊洗,呆会再洗,找你有正经事。”关楠甩下一句话便黑着脸越过楚沅先上了楼。
楚沅擦干身子换上了干衣服,依言去敲了关楠的门。
“推门进来。”关楠光着上身单手叉腰立在窗边,腰上挂着一条宽松的卡其色工装中裤。
“叫我来干吗?”她微微偏头不解地看着他,一手还扶着房门。
“帮我去厨房拿点醋来。”
“啊?正经事就这个?你要来干吗?”
“我……”看着始作俑者的楚沅还一脸天真无邪,他咬着后牙槽难掩愤愤之情,“老子被蛰到了!”
“噢……”罪魁祸首恍然大悟,心有愧疚怯弱地问:“蛰到哪了?严重不?”
“你拿上来再说。”关楠走过来把她轰出门。
楚沅跑到厨房用一次性纸杯盛了点醋酸,噔噔噔又跑回了关楠房间。
“把门关上。”关楠吩咐道。
楚沅哦了一声,把纸杯搁到桌子上,退出到门外顺手要把门带上。
关楠登时被她气乐了,咬咬唇道:“扁扁啊,我是要你帮我涂伤口的,你跑出去干吗!”
“你早说啊,我以为你叫我帮你拿醋上来就没事了,”她又走进来将房门合上,“蛰到哪里了?后背够不着吗?”
他却缄默不语,一边转身一边伸手去解裤头上的扣子。
“等等,你这是要干吗!”楚沅窘得满脸通红,出声喝停了他。
“伤口……在大腿上……”关楠别扭地咕哝道。毕竟她既不是滚床单对象也不是医护人员,让他一个大男人当着一个姑娘的面干这么流氓性质的事,他也有些奔放不起来。
说罢他转过身,背对着她解开了扣子,节操随着裤子掉到了地上。
关楠只穿了一条黑色裤衩,臀部浑圆翘挺,双腿修长结实。楚沅瞠圆了眼,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她发现,“在大腿上”这个范围实在太广了,精确定位应该是——大腿根部。
“这事儿……是你捅出来的,你得收拾完烂摊子再走。”关楠艰难地说。
“噢。”楚沅已经窘迫得有些木然。她努力摒除联翩的遐想,把自己定位为医务人员救死扶伤这类角色。
“还愣着干吗。”关楠趴到床上扭头看她,双耳也已烧得赤红。回想起自己也见到过楚沅只穿着小花裤衩的光景,他不由心里舒坦了一些,宽慰自己道:这下扯平了。哦不对,可是他被摸了,还没法报仇。顿时,他觉得真是亏得心肝滴血。
“噢。”楚沅讷讷地应了一声,搬了张凳子坐到床边。
“把蜂针拔掉,再涂点醋酸,懂么?”关楠不放心地嘱咐道,他还真担心她反倒把蜂针给摁进去了。
“嗯,”她答道。怕他心有不安,她接着把自己的童年糗事抖了出来,“小时候我在草地里踩到过蜂窝……”但她踩到的是不成火候的小蜂窝,自然不能与刚才遇到的同日而语,她也就略去不提。
野蜂的吻痕只有一处,刚好落在裤脚边缘、大腿根偏内侧。位置略为奇葩且尴尬,自己扭断脖子才看得见。近了才发现,他的腿上被野草割出了不少细痕。
“野蜂怎么会蛰到这里呢?”她忍不住感叹,按理说这个部位有衣物遮裹着,野蜂应该直接攻击裸露的部位才是。不过关楠穿了短裤,又是殿后,个别野蜂钻进去也不是难事。她用指甲顺着蜂针的方向一刮,蜂针连着蜂毒都被刮了出来。
“我怎么知道啊,我还没来得及问它,它就殉情了。”关楠说着回头看见楚沅拿着纸杯,纤指沾了醋酸小心翼翼轻涂在伤口之上。被蛰伤之处火辣辣的一片,发麻得他感觉不到她指腹的温度,只觉她轻轻柔柔地打着圈儿,如微风拂过一般温和。都说认真专注的人最具吸引力,可他想到楚沅认真研究的对象是他的隐私部位,心里顿生别扭不快,赌气般似的扭头将下巴垫到交叠的手背上。
楚沅没有揣摩出他的微妙心理,脑子里只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这肌肤真有弹性。
“好了。”她大功告成地舒了一口气,将纸杯搁回了桌上。
“嗯,你先出去吧。”关楠依旧在床上一动不动。
楚沅从命,走到门边的时候又听见关楠郑重其事地吩咐:“不许说出去啊,不然——”
楚沅忙摆着手打断他,发毒誓般说:“我嘴巴很严实的,瓜哥您放心。”她讪讪地退了出去,这事儿要传出去了她还不得连坐啊,她可没他那么蠢。
关楠冲了凉又自己上了药,便拿着手机到楚沅房间找风筒,死马当活马医,抱着最后的希望看看手机吹干后能不能起死回生。
“你的手机也坏了啊?”她瞅了一眼关楠的黑色iPhone,声音带了点怯怯然。
“那还不是你干的好事,叫你看准点别往蜂窝上打。”关楠拿着风筒的手顿了顿,没好气地说道。
“我那不是近视看走眼了吗,”她脖子一梗,擦着头发的手不由得僵了僵,“我陪你一个还不行么……”
“把你卖了都不值这个钱。”关楠看到她吃瘪,心情大好。
楚沅撅起小嘴,瞠圆了眼,柳眉倒竖,“啪”的一掌拍在书桌上:“有你这么看不起人的么?!”
“把你跟苹果比算看得起你了。”
“……”
她一时词穷,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俨然视他不存在一般,自顾自地擦着头发,关楠脸上露出小孩子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手机象征性地吹干了,关楠并未觉得惋惜,相反,他这回倒是有了正儿八经的理由换新机了。
他跟她道别,楚沅低头研究着自个儿的手机没反应。看见她头上还顶着块大毛巾,他一时玩心大起,悄然逼近她,双手灵巧地将毛巾往前一翻,粉色的毛巾像红盖头一样盖住了她的脑袋。
“啊……”关楠在她头上胡乱地揉了几把,楚沅发出抗议的喊叫,甩着胳膊要把他的魔爪打掉。他眼疾手快地转身遁了,留下一串肆无忌惮的浪笑。
他去关子龙的房间借电脑,登上了QQ之后,刚好碰到盖爷在线。
关楠:这几天有谁去苹果店吗?
盖爷:隋菲吧。
关楠谢过了他,点开了和隋菲的聊天窗口,一番寒暄之后,他切入了正题。
关楠:听说你最近要去苹果店,能帮我带个iPhone吗?
隋菲:可以啊。要什么颜色?
他用黑色时间也不短了,便想换个颜色试试。
关楠:白色。
隋菲:OK
关楠:多谢了,回来请你吃饭。
隋菲:太客气了。
关楠走后不久,又轮到楚沅来找关子龙借电脑。她上了QQ问了盖爷相似的问题,而现在盖爷笔记本前守着的却是娇姐,她看到盖爷和关楠的聊天窗,便直接给楚沅指路到隋菲那儿。
短短一个小时内,隋菲接到了两个同事的相似请求,这样低概率的巧合多少让她嗅到了一点奸情的味道,她问楚沅要什么颜色的。
楚沅见关楠手头上的是黑色的,想也没多想便告诉她要黑色。
楚沅:谢谢你,改天带蛋糕给你吃。
关楠怕国庆最后一天进燕阳市区的路会拥堵,于是将回去的时间提前一天。
奶奶给他们装了许多吃的:关子龙姥姥家的肉厚核小的龙眼,奶奶自己种的既甜又松软的大番薯,自家腌制的酸菜,带壳晒干的红衣花生,等等。
关楠嫌带那么多东西麻烦,推却着不肯拿,倒是楚沅一件件都勤快地帮忙搬到了车尾箱。老人家热情淳朴,不收下这份心意他们反倒不开心呢,她从她外婆身上就悟出了这一点。
到了燕阳,关楠洗了一趟车回熙苑,闻到了一股怡人的菜香味。
关楠看见只有关长添端坐在餐桌边,叫了一声“爸”。
“侯阿姨呢?”关楠又问。
“加班没回。”接话的是楚沅,她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酸菜鱼出来,桌上还有油炸花生米。
“酸菜和花生都是从奶奶家带回来的。”她解下围裙坐到餐桌边。
关楠夹了几颗花生米,嘎嘣脆还带着咸香味,又捞了几筷子的酸菜,色泽鲜亮嫩爽脆口。
“还是奶奶家的东西好。”他情不自禁叹了一句。
“那也是因为沅沅厨艺好,好食材要交到你手上啊,那也是暴殄天物。”关长添摇头道。
关楠没法子反驳,只得闷声大口扒饭。
“叔叔过奖了。”看他士气被折,楚沅含笑望着他,仿佛在说:没话说了吧,刚才搬东西的时候还瞎费劲来阻拦。
“对了,叔叔,”她想起要事未了,便先搁下了饭碗,口吻变得分外郑重,“我考虑了一段时间,熙苑离上班的地方有点远,每天花在上下班路上的时间太长了。所以,十一后我想到公司附近租房住。”
“租房住啊……”关长添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她点点头:“所以先跟您打声招呼,您帮我顺便告诉我妈一声。”
关楠也顿住了捧碗执筷的双手:“或者你去学个驾照,买车呗。”
“燕阳学车的人那么多,周期太长,拿到驾照起码得快一年,远水救不了近火呀。”
“这也好办,”关长添茅塞顿开似的笑了,“关楠那房子大,你可以过去一起住啊。”
关楠和楚沅脸色霎时如遭霜冻,两人面面相觑,好似不理解关长添的话。
“这不太好吧……”她面露难色,关楠要想跟她一起住当初就不会搬出去了。
“有什么不好的,他一个人住也是浪费空间,而且你俩同一个公司,平时一起上班方便,彼此也有个照应,”关长添老调重弹,“关楠你说是吧?”
关楠一直缄默不语低头盯着饭碗,好像在专注数着碗里有多少颗饭粒。他料想老关既然开了口,即便他此刻不答应,之后也会继续来游说他,倒不如给老关一个面子,省得闹得个大尴尬以后还得费心收拾。而且楚沅也不是没皮没脸赖着不走的人,以后他有女朋友或者她交了男朋友,估计两人也就分开了。
“嗯,”他抬头看着楚沅,嘴角扯出一抹略带勉强的笑意,“你就过来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