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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仝世举被免掉机关干部处长之后,不知为何,贾士贞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尽管为了王学西的考察材料仝处长几乎不顾一切地批评他,甚至贾士贞也怀疑过当时他被退回乌城也与仝处长有关,但是,当贾士贞看到仝世举的免职通知,又听说并没有给他任命新的职务时,贾士贞的心里反倒有些同情仝处长了,好像往日的怨恨和不快都抛到脑后了。谁能没有缺点,谁能没有过错,仝世举不过只是一个省委组织部的机关干部处长,古往今来,哪一个帝王,哪一个伟人不会用错人,想到这里贾士贞的心里也就平静、宽容多了。他甚至担心,仝处长此时此刻不知怎样了。就在刚才,他听说仝世举要去省农垦局任副局长,据说这个单位虽然不能和组织部、人事厅、计经委相比,但是这个单位的效益好,领导们的住房都是近二百平方米。贾士贞心想若是这样,对仝处长来说,也算过得去,也算是一个安慰吧。
下午快下班时,贾士贞正准备去办公室收拾一下东西,刚进省委大门,只见仝世举低着头懒洋洋地往组织部走去。贾士贞犹豫了片刻,还是快步赶了上去,听到声音,仝世举连头也没回,这时贾士贞才发觉,仅仅几天时间,仝处长似乎苍老了许多,满脸憔悴,前额的白发明显增多了。
“仝处长!”贾士贞轻轻地叫了一声。
仝世举吃了一惊,回头看看贾士贞,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尴尬,他停止了脚步,勉强露出点笑意,说:“士贞,对不起,我一直想找机会向你表示歉意!”
“不,不,不,”贾士贞慌了,“仝处长,你不要这样说,你永远都是我的领导,倒是我对领导有不到之处,务必请仝处长谅解!”
“小贾啊!我知道你的一些想法是正确的,我在省委组织部那么多年,经历了许许多多关于领导的选拔、考察、任用上的事,我必须那样做,你想想,干部问题能让大家讨论吗?不可能!”仝世举显得几分激动,贾士贞从没见过他如此爽快地说过话,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自从有组织部以来,干部问题就是谁有权谁说了算数,现在有人提出干部人事制度改革问题,可是怎么改?大家都只是说说而已,谁愿意放弃自己手里的权?”
贾士贞觉得仝处长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是似乎带着点个人情绪,显然是因为对他的安排不满意,发泄心中的怨气。贾士贞自然不敢和仝世举谈论这样十分敏感的问题,只是笑而不答。
仝世举又说:“有人提出:公开、公平、公正。这不光是群众的希望,组织部的干部又何尝不希望这样做呢!”
贾士贞点着头,心里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他立即感觉到,此时此刻,他和一个已经免了职的机关干部处长说这话有什么用呢!
“小贾,不管你对我有意见也好,有怨恨也罢,但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在组织部门只有服从,领导的意见永远是正确的。”仝世举情真意切地说,“有句顺口溜叫‘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其实组织部就是这样,所以,现在看来,组织部的工作也必须改革。”
贾士贞没有想到平常从不外露的机关干部处长仝世举今天也会说出这些话来,难怪组织部里的人都牢记这样一句话:“知道的不传,不知道的不打听。”仝处长刚刚免职,就违反了这些行规了。
这时仝世举似乎觉得自己的话也多了些,于是迈开步子往省委组织部的大门走过去。
到了办公室,下班时间已经到了,只见唐雨林一个人还在办公室,贾士贞刚才见到了仝世举,心中总是有些说不出的感慨。唐雨林抬起头,看一眼贾士贞,严肃地说:“领导找仝处长谈话了!”
贾士贞一愣,刚想说看到仝处长了,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唐雨林又说:“安排到林垦总公司!”
“林垦总公司?”贾士贞吃惊地看着唐雨林,“就是那个刚成立不久的林垦总公司!”
唐雨林点点头。看得出,唐雨林对仝处长的安排,也不知道内幕。
“什么职务?”贾士贞问。
“副总。”唐雨林说,“前几天一直传说他到农垦局当副局长,怎么突然变了?林垦总公司虽然是正厅级,可是这个单位刚成立,又是企业,老仝能接受得了吗?”
贾士贞刚想发表一番感慨,又立即刹住了心中要说的话,不敢妄加评论,担心言多必失。但多少也有点同情仝处长,多少年来一直抱着美好的希望,一直在众星捧月中生活着的省委组织部机关干部处长怎么能接受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呢。
省委组织部在省区划设置办公室的干部考察工作结束后,再也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王学西每天都处在诚惶诚恐的等待之中,等来的却是仝世举到林垦总公司任副总经理的消息。他知道,尽管林垦副总也是副厅级,但是这个副厅又怎么能和省委组织部机关干部处长相比呢?不觉在心中暗自为仝世举鸣起不平来。想想自己,不知命运如何,顿时,想找机会和仝世举喝两杯,一则是安慰他,再则也算感谢他这么多年对他的关心和帮助吧!
这种念头一出现,王学西又犹豫起来了,仝世举后来处处躲着他,对他明显冷漠起来,他虽然吃不准冷漠的原因,但心里也多少猜测到八九分。如果在这个时候去找仝世举,说不定仝世举会让他难堪。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是王学西从没有过的,难道自己真的走到人生的低谷了吗?
这天一上班,顾彪叫来唐雨林和贾士贞,三个人共同拆开省区划设置办公室的民意测评表,很快统计结果出来了,参加投票共50人,投王学西称职票19人,弃权5人,不称职票26人,占52%,投汪永不称职票30人,占60%。和上次相比,居然是惊人的相似。
三个人静了一会,顾彪问:“上次考察干部时测评结果是多少?”
唐雨林看看贾士贞,贾士贞急忙躲开他的目光,唐雨林说:“测评表没有统计,给仝处长收起来了。”
顾彪沉默了一会,严肃地说:“以后考察干部的测评表,在原单位就地包好,加封,由考察组每个人签名带回,大家回来当面拆封统计,作为考察材料的附件。”
顾彪又拿起桌上的考察材料,看了看说:“王学西的考察材料你们都修改了吗?”
唐雨林和贾士贞点点头。
顾彪说:“小贾,王学西上次的考察材料是你写的吧!”
贾士贞点点头说:“是。”
唐雨林说:“我看过,后来交给仝处长,他亲自修改了,又返回让贾士贞重新抄了一遍。”
顾彪问:“原稿呢?把原稿找出来,钱部长要亲自看看。”
贾士贞一边转身一边说:“我找找看!”
贾士贞一边走一边想,钱部长一定听到了什么,否则部长要亲自看那材料干什么?想到那天晚上从省委党校回来的路上钱部长突然问起王学西是谁考察的,而这次考察王学西又刚刚在仝处长免职之后,想到这里,贾士贞的心里不觉有些恓恓惶惶起来。
一会工夫,贾士贞拿着那份仝世举修改过的材料,交给顾彪。顾彪对照一下两份材料,脸色一下子铁青下来问:“王学西到底哪年出生,什么文化程度?”
贾士贞说:“1938年4月出生是他档案中的依据。”
顾彪说:“为什么改为1940年10月?”
“还有,”顾彪又说,“王学西到底是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这可不是笔误!”
大家低着头,谁也不说话。
又看了一会材料,顾彪看着唐、贾二人说:“你们别多心,这事与你们无关。难怪钱部长那么认真,非要把当时的原始材料找出来。这事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这些材料交给钱部长了。”
贾士贞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把省区划设置办公室领导班子的测评表带回来,居然自己偷偷地做了统计。当时是51人参加投票,27人投了他不称职票,占52.9%,前后相隔一年多点时间,数字却没有什么变化,但这事他怎么也不能说出去,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秘密。
一个多星期之后,就传出消息,王学西将要被免去省区划设置办公室主任的职务,留作正厅级巡视员。
早上八点半时,贾士贞拨通了省区划设置办公室的电话,王学西办公室无人,他只好拨人事处电话,贾士贞一听知是老廖,还没开口,老廖就结结巴巴地贾处长长贾处长短的,贾士贞有点讨厌这个老廖,真的不想和他多啰唆。
老廖的喉咙始终像含着一口痰,难受得让人觉得想吐。贾士贞只说,让他马上通知王主任,上午九点整到蒋习宇省长办公室,并再三叮嘱,不得有失误,贾士贞又强调说,万一有特殊情况要立即打他的寻呼。
过了一会,贾士贞正准备和唐雨林去蒋省长办公室,这时他的BP机响了,便立即回电话,原来是王学西,王学西问去蒋省长办公室有何事,贾士贞只轻描淡写地敷衍了一下。王学西满腹疑虑地挂了电话。他知道贾士贞一直没有忘记那次车祸的事,他甚至感到组织部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宿命和消沉,觉得悲喜、沉浮、恩怨、得失,仿佛都有谁在一旁暗中安排。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贾士贞和唐雨林来到蒋省长办公室,驼铭已经坐在蒋省长的对面。随后,王学西也来了,这个官场上精到得法的王学西一看阵势,顿时脸色苍白,往日的威风陡然间荡然无存了。
蒋省长迎上去,握着王学西的手说:“老王啊,请坐,请坐。”
接着驼铭也站起来和他握手,唐雨林和贾士贞站起来,却没有和王学西握手。王学西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俩,只是王学西的那张黑脸突然间变得红黑如枣了。
大家坐下之后,蒋习宇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身上扫了一下,最后落在王学西的身上说:“老王……”说了两个字就停下来了,拿起桌上的香烟,扔一支给王学西,又对大家说:“你们谁抽?自己动手!”
王学西感到室内的空气似乎有些稀薄,压抑得气都不够喘,心跳得全身都在颤动。目光盯着蒋习宇,只见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异常表情,反而比往日更加温和些。
蒋习宇右手夹着烟,却没有点,说:“老王,今天请你来,是关于你的职务问题。”他不紧不慢,态度不冷不热,王学西慌了,他自己曾经想过等到六十岁时,向组织上提出来,能否再到政协干几年哪个委员会副主任,反正身体还行,对党又有深厚的感情,干到六十五岁再退休。这是一部分老厅长的特殊待遇。难道省委提前让他到政协去了吗?他的心里疑疑惑惑,有点像老鼠在啃着。
“今年五十八岁了吧!”蒋习宇又说。五十八岁,他多么怕提这个岁数啊!他的心更加慌乱起来,没等他回答,蒋习宇又说:“老王啊,省委考虑到你的具体情况,决定让你退出主任的领导职务……”
王学西像是被蜂子蜇了一下,黑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苍白得灰黄而凄凉。
“省委决定由民政厅卢永祥同志接替主任职务。”蒋习宇轻轻松松地把这个重如千斤的话题点出来,他还是那样和蔼可亲,还是那样笑容可掬。
王学西差点窒息过去,憋了半天,才吃力地吐出几个字:“那我……我还有……两年呢!”
蒋习宇大笑起来了,在这一瞬间,王学西恨透了面前这个一省之长,他真的巴不得有支枪,不顾一切地朝他射去。
蒋省长又说:“还有两年时间,就是请你带带永祥同志嘛!你是一个老共产党员了,又是省人大代表,共产党员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嘛。”
王学西头脑清醒了些,他在心里冷冷地嘲笑蒋习宇,大骗子,不让你当省长你还会卖狗皮膏药!他的黑脸越拉越长,越来越难看了,心里慌慌张张地说:“职务没了,办公室也没了,带什么?”
蒋习宇听出他的话带着情绪,又安慰说:“怎么没职务,怎么没办公室,待遇不变,巡视员不是职务嘛!”
蒋省长没等王学西反应过来,又说:“老王啊!你是一个老同志了,我说一句难听的话,你别不高兴听,当官是一时的,做人是一辈子的呀!不担任领导职务了,有时间想想这几年的工作、为人。你那里的群众对你还是有些意见的,我就不多说了。”
现在王学西终于明白了,突然想到省纪委的老乡透给他的信息,接到不少人民来信,反映他工作上的,生活上的,经济上的一些问题。联想到仝世举的安排,他有些紧张了,有些心虚了。
贾士贞抬头看看王学西,两人的目光相遇了,贾士贞突然感觉到他那恶狠狠的不是善意的阴辣辣的目光。在这一瞬间,王学西不知为何,似乎又把一切仇恨想发泄到这个只是一个副处级组织员的贾士贞身上,自从那次车祸相识之后,好像贾士贞一直处处在和他作对!好像他们之间压根就是冤家对头似的。
旋即,王学西振作一下自己,说:“我就干脆提前两年退了吧!正好我的身体不好,留着那个巡视员碍着人家的事,卢永祥可是个很能干的难得人才!要我带什么?”蒋习宇知道他的话中有话,甚至带着几分嘲讽。王学西心里暗暗在骂省委组织部,你们又是怎么选拔、考察干部的,卢永祥是什么好东西?他走过的单位谁不知道,那是一个大流氓!不信等着瞧吧。
当然,卢永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一个省长也未必清楚,省委常委讨论干部时只是听听组织部的汇报,那都是摆到桌面上的官话、套话、好话,甚至是假话。然而,即使卢永祥真的是那样一个人,一个省长岂能听你王学西一句话,就改变省委常委的决议!但是贾士贞多少听到一些关于卢永祥这个人的为人和品德。民政厅的群众没一个不骂卢永祥的,甚至说不知哪个领导吃错了卢永祥的药,把这样的人提拔到厅级干部的岗位上来,对党的事业、对群众也太不负责任了。可是贾士贞却无法改变这个现实。人微言轻,他根本没处说,说也没人听。何况已经有了仝处长给他的深刻教训了呢。
“学西同志,不要有情绪嘛。六十岁退休这是国家的规定,省委怎么能提前两年让你退休呢。”蒋习宇严肃起来了。
王学西低着头,自己爬上正厅仅仅一年,还没来得及施展自己的才能和抱负,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没想到自己的政治生涯在毫无思想准备中就结束了。省人大代表算什么,连空壳也不是,人大代表无级别,没有职务工资,随着他的职务被免去,人大代表也就寿终正寝了。他的心里愤愤不平的是,至今还没有哪一个正厅长五十八岁就下来了的,而且在正式谈话前没有吹出半点风,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式的心理冲击他有些受不住了。倘若是个副厅长,到了五十八岁,明确个正厅级巡视员,虽然是非领导职务,那也算有个面子,解决正厅级待遇问题,那是理所当然的,而他这明明是一种惩罚嘛!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出了蒋习宇的办公室,又是如何出了省政府这座大楼的,他的奥迪车停在院子里,往常他上车后总是得意地告诉驾驶员去哪儿,可今天,他上车后往后一靠,却一句话也没说。驾驶员引擎发动后,还不见他发话,便说:“主任,去哪儿?”
“**妈个*9菖!回家!”王学西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