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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曜稍稍释然。我又道:“还记得臣女当日离开长宁宫时嘱咐过殿下的三件事么?”
高曜道:“敬父孝母,不立危墙之下,用心读书。”
我笑道:“第二件尤其不能忘记。”说罢将丝绢塞在他的手中,轻轻合上他的四指,意味深长道,“世事险恶,知道么?”
高曜重重地一点头:“孤知道,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骄衡。[115]”眼中复又闪烁几分疑虑,“不骑衡……只是今晨皇祖母还夸赞义阳皇姐和平阳皇妹有太祖遗风呢。”
我微微一笑道:“那是太后不忍见皇后娘娘尴尬,故此赞一句罢了。殿下怎能当真?”
高曜侧头暗暗吁了一口气道:“孤没有义阳皇姐胆大,先前还只怕皇祖母不喜。”
我笑道:“因为这个,殿下今日午后才让芸儿来传话,说要来永和宫读书的么?”
高曜扁扁嘴道:“义阳皇姐自幼学武,也就罢了。可是孤身为男儿,连平阳皇妹也及不上……”
我见他神色如常,心下一松,微笑道:“无故将自身置于险地,只是妄为,算不得勇武。殿下要做那等仁勇、智勇的人,而不是暴虎冯河之辈。”见他还是不能全然释疑,遂笑道,“不瞒殿下,臣女也曾经架梯子爬墙的。”
高曜奇道:“这是几时的事情?怎么从没听玉机姐姐说过?”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寒冷雪夜,我和小钱蜷缩在宫墙下,等候益园落锁。冬夜虽冷,椒房殿更冷。“有一位夫人对臣女有恩,她当年抱屈禁足,臣女曾越墙探望。”
高曜似乎想到什么,追问道:“是在宫里么?”
昔日违背圣谕,翻墙去守坤宫探望慎嫔的事情,还是不要叫他知道为好。“是臣女在长公主府时。臣女请问殿下,若是慎嫔娘娘也抱屈禁足,殿下敢不敢越墙探望?”
高曜不假思索,朗声道:“若是母亲,孤自然敢!”
我点头道:“既如此,那殿下又何必于此事耿耿于怀呢?”
高曜当即释然:“孤明白了。多谢姐姐!”
我见他不去想当年慎嫔被迫退位一事,这才放下心来:“殿下宫里的刘女巡也知书明理,且她是外官之女,自幼随父游历,见识广博,想来她的见解,当在臣女之上。殿下常和她亲近,方多有裨益。”
高曜道:“刘大人虽是孤的侍读,却不爱和孤说话。她喜爱诗词歌赋,因此和封大人她们亲近。”顿了一顿,又道,“况且孤拿着古人的事情问她,她答得也并不好。”
我笑道:“怎见得她答不好?”
高曜道:“前几天孤看到长平之战,于是问刘大人,赵国究竟应不应该接受韩国让出的上党郡。刘大人说长平之战惨败,足证赵国不当贪无故小利。这话听起来并不错,可是孤只觉得,赵收上党不对,不收似乎也不对,究竟如何,孤也说不清楚了。还是要请教姐姐。”
芳馨与李氏进来奉茶,见高曜和我如往常一般并肩说话,顿时松一口气。我笑道:“长平之战大约四十年后,秦国便一统天下了。所以赵受不受上党本就无关紧要,因为秦赵之间,必有一战,即便不在长平,也绝不会远。”
高曜拍案道:“是是。孤总觉得模模糊糊的想不明白,原来是这样!孤以后还是来永和宫读书好了!”
我忙道:“殿下总是来永和宫,恐怕刘大人要多心了。她毕竟是殿下的侍读,殿下当尊重她。”
高曜道:“那以后孤还遣芸儿来传话好了。芸儿随姐姐读过书,定然能一字不差地转述姐姐的意思。”
我欣慰道:“甚好。”于是在书架上择了两册书,相对读了片刻。不多时,乳母李氏来请行,也就散了。
我站在悠然殿门口,见小东子背起高曜,李氏和另一个年长的宫女撑起两把大伞左右护持。直到一行人消失在照壁之后,方才回到殿中。
芳馨拿着帕子拂去我衣裙上的雨点,一面微笑道:“奴婢听了殿下的一言半语,似乎殿下并不喜欢那位新女巡。”
我淡淡道:“刘女巡才进宫,殿下自然有些不惯,过些日子就好了。”
芳馨停了手道:“奴婢斗胆,有一言想请问姑娘。”
我笑道:“姑姑和我之间,有话不妨直说。”
芳馨道:“恕奴婢僭越。姑娘是明知殿下不爱诗词,才特意选了刘大人进宫来的么?”
我一哂:“姑姑问得好。听说刘大人的母亲是太后的远房亲戚,皇后也对她的诗作大加赞赏。既将我调离长宁宫,又暗示我选一个无心政史的女巡进宫,不是很好么?这是分明公心,不是私心。”
芳馨脸一红:“是。殿下早慧,想必也能知晓。”
我笑道:“殿下的经历与别不同,他一定知道的。”
暴雨暂时冲散了焦尘,雨后清风似天地间轻浅安详的呼吸。宫殿森罗,楼台缥缈。一切的繁忙热闹只在定乾宫以南,后宫的日子总是无事而漫长。从清晨到午时,我总是在文澜阁昏暗的书库里清点书目,偶尔发现一本有趣的书,也临窗翻阅。午后,我或是静静地读书绘画,或是看望慎嫔,偶尔也待客。前朝的纷扰投入后宫的一潭深水中,都渺无踪迹。再也没有人向我谈起舞阳君之子吴省德和信王世子高旸的事情,甚至我在端午节的宫宴上都没有见到他。从内史稿上看到的一星半点波澜,更是离我十分遥远。
只愿日子就这样平静下去,再也不要生什么事端。
五月十四日午后,皇后召我去御书房伴驾。自从端午宫宴,我有十来日没见到皇后了。在书房外面等候时,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向皇后禀告今春征马的情形。良久方听得皇后略带疲惫的声音道:“究竟还缺多少?”
“启禀皇后,还缺两千零五十一匹良马、一万多匹中马。”
“中马不够还可以用牛,用驴,还有水运可依靠。良马不足,圣上的骑兵便无法作战。该如何是好?”
“微臣以为,关中既已平定,何不向夏人买良马和种马?”
“关中刚刚平定,民心未稳,开启互市之事要从长计议。况且若燕贼知道我良马不足,恐战事生变,动摇军心。”静了好一会儿皇后才又道,“传意,着三司使、户部、兵部即刻进宫,三司将历年征马的账簿和文书统统送宫来,朕要细看。不得有误。”
内侍应了,轻手轻脚地走出御书房。见我在书房门口端立等候,顿时一愣,然而也顾不得行礼,便掉头出了仪元殿。原来正是前些日子因向我讨赏银而被杖责的小罗。接着一个朱服犀带的中年男子躬身退了出来。背上早已汗湿了一大片,又结了好些白霜。他舔了舔干燥的双唇,举袖拭汗,一溜烟地出了仪元殿,竟然没有看到我。
穆仙走出来请我进去。只见皇后正在饮茶,雾气散去,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面孔。昔日清澈坚定的目光,陡然多了几分焦躁和疲惫。虚浮的脂粉下,曾经光洁饱满的肌肤多了几道细纹。整张脸透着青白不定的玉光,又似暗夜里被星光照亮的流云。明昧之间,阴化为阳,有权欲的火种永生不灭。
当年陆皇后第一次于巳时前走入这件书房,想必也是因为皇帝亲征在即,急需一个信得过的人监国。他选中她,又放弃她,他拾起她,又重用她。当她跪在东一街被王氏狠狠羞辱时,当她被翟恩仙用腰带勒住脖颈深陷死地时,不知可曾想到还有今日?
她在朝臣面前代表他,代表他称自己为——“朕”。
【第四十三节 世有大人】
我行了礼,告罪坐下。皇后道:“听闻朱大人在文澜阁校书,甚是勤勉。”
我欠身道:“娘娘谬赞。这是臣女分内之事。”
皇后道:“本宫知道韩复在掖庭属受了委屈,已经复了他九品的执事之职。也遣了太医去好生医治。这国手若有损伤,可怎么好?”
“请娘娘宽心,韩管事的伤不日便会痊愈。”
“掖庭属乔右丞擅自用刑,自觉有愧,已上表辞官,本宫也允了。”
我颇为诧异:“乔右丞是有些行事莽撞,可是毕竟是有功之人,何必辞官?他若辞了官,这掖庭属又该交给谁?”
皇后微笑道:“这天下从来不缺做官之人。”说罢命穆仙交给我一册《司马相如集》,“本宫有些累了,你来为本宫读司马相如的《大人赋》。”
皇后宣了三司、户部、兵部的大人立刻进宫,想来要商议征马之事。这片刻的休憩,也许是皇后一日之中难得的惬意时光。我展卷缓缓念道:“相如拜为孝文园令,见上好仙,乃遂奏《大人赋》,其辞曰:
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乘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乘虚无而上遐兮,超无有而独存。
皇后闭目听完,微笑道:“难得。前些天本宫召燕燕来读《子虚赋》,她有好些字都读不出来。”
我忙道:“臣女只是偶然读过司马相如的几篇赋,恰巧记住了而已。”
皇后轻叹道:“悲世俗之迫隘,朅轻举而远游。乘虚无而上遐,超无有而独存。当真是仙人呢。”忽见她神情有几分迷离,“依你看,是做仙人好,还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好呢?”
她用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紫檀百鸟朝凤雕花座椅的扶手,笃笃之声在静谧的书房宛如钟鼓。我淡淡一笑:“臣女以为,做仙人也好,守牧天下也罢,只要有悲悯之心,区别只是志向不同。只是仙人可任性逍遥,而一旦坐在娘娘的这把椅子上,便是终生无计可避的责任。将苍生放在心上,自然是寿数有限的凡人要艰难得多。”
皇后欣慰道:“你很善解人意。”
皇帝素来独断,这次囚禁了昌平郡王高思谊的事情,未必不触动皇后。朝臣又不喜女主当政,且对皇帝亲征也颇有异议。加之朝政琐事,皇后想必已心力交瘁。只见她端起茶,借着水雾的遮掩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
晚间去看望慎嫔,只见她在灯下缝制一件中衣。见我来了,依旧飞针走线地不停歇,头也不抬地道:“玉机来了,自己坐吧。”
我随手拈起散在桌上的衣角,只见以银丝绣了小小的“欢天喜地”的图样。我笑道:“不过是一件中衣,也值得这样点灯费蜡地熬眼睛?”
慎嫔一笑,眸光清澈澹然:“这是曜儿的衣裳,天气热起来了,他总是贪凉不愿意穿内阜院送来的衣裳。这料子是太后才赏下来的,透薄吸汗,赶紧做好了,他也早一日穿上。”说罢唇角情不自禁地一弯,“做人娘亲便是这样。我并不觉得辛苦。”
“做人娘亲”?我笑容一滞。
慎嫔只顾着手上的活计,偶尔抬头与我闲话两句。烛光下的闲适与安宁,正是身为一个母亲的寻常幸福。良久,她似想起什么来,放下衣裳轻轻转动脖颈,“听闻今天午后皇后召你去定乾宫了,究竟何事?”
我笑道:“也没什么,皇后只是政事烦劳,召我前去读赋文罢了。”
慎嫔忽而冷笑:“监国那么重的担子,已够她受的。还要周旋于两宫之间,也难怪焦头烂额了。”
我不解道:“什么周旋?娘娘何出此言?”
慎嫔道:“你很少去济慈宫,所以不知道。昌平郡王在关中私藏了敌将的金辇,被圣上关起来了。偏偏王爷也倔强得很,就是不肯认错,也不为自己申辩一句。现已解职押解进京了。”
我淡淡道:“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慎嫔奇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笑道:“前些日子在文澜阁,无意中看到两个供奉官在誊抄起居注。如今昌平郡王在京中也有十几日了,不知事情究竟如何了?”
慎嫔重又低头挑着中衣上的线头,漫不经心道:“咱们这位皇后自然是忠孝两全了。这边安抚太后,那边已经派说客去了牢里。昌平郡王虽然不认错,好歹也肯说明一下,他只是看上了金辇上镶的金雕,正要凿下来,至于辇么,自然是要烧掉的。难为她想了这么个主意出来,也可算两不得罪了。”
私藏敌军主将的金辇,自可说有不臣之心。然而若说看上了辇上的黄金,也只是私吞辎重珍宝之罪。皇帝看着太后的面上,想必不过申斥两句,最多罚俸降爵而已。只是兄弟之间的情义,终究是撕裂了。我轻轻吁了一口气道:“如此也好。”
慎嫔道:“虽然昌平郡王被降为昌平公,不过总算不用兄弟反目,就算皆大欢喜了。因此这两日太后很是高兴,赏了我这两批素锦。想来赏给皇后的,又不知道是什么奇珍异宝了。”
我听她的话中有一股酸气,不禁笑道:“于娘娘来说,这世上最大的奇珍异宝便是弘阳郡王殿下,有了殿下,还稀罕别的么?”
慎嫔嗤的一笑,双目熠熠有光:“不错。我有的,她却没有。”
第二天是五月十五,照例要向太后和皇后请安。在济慈宫里,太后一时高兴,便提议去汴城西北面的景园消夏。我早听芳馨说过,景园是个风景秀美的大园子。太祖登基之初,在景园中住了好些年才回宫。皇后也赞成,并提议请睿平郡王高思诚和昌平公高思谊也携家眷去景园小住几日。太后听闻更是欣喜,又道:“只是也不能冷落了信王和熙平。都一起去景园乐几日,难得都在京中,要多多相聚才好。”众人听闻都很欢喜,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能离开居住了三年的皇城,去往城外的园林小住几个月,我甚是欢喜。一想到母亲和玉枢或许会跟着熙平长公主和柔桑县主一道去景园,还会见到信王世子高旸,更是无事不满意。
景园以金沙池为中心,环水建了许多楼台水榭。汴河自西北注入金沙池,从东南流出,横贯汴城。金沙池北的小山坡下是一片梅林,梅林之上是依山势而建的清凉寺。自西北岸向南,一路有许多馆阁别院。南岸正对梅林之处,独高耸一座巍巍四层的楼阁,那便是书廒——太祖当年设在景园的御书房。书廒如今是景园的藏书之所。桃李海棠,临岸照水,杨柳依依,郁郁葱葱。对岸清凉寺的朱墙黄瓦,掩映在丛丛深翠之中。好一个清凉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