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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节 君臣父子】
不一时苏燕燕与平阳公主款款而入。平阳公主八岁,一张瓜子脸,修眉杏眼,气度贞静。众人见过礼,乳母平氏便带平阳公主去了东偏殿。
苏燕燕笑道:“两位姐姐来得早。”
锦素道:“姐姐就住在守坤宫,路近反迟,该罚。”
苏燕燕双颊一红:“圣上不日亲征,命皇后监国。皇后常在前方参谋政事,很晚才回宫,公主便熬着不肯睡,我也只得陪着,故此有些睡不足。”说着向我盈盈一拜,“还请女史大人饶我这一遭,再不敢了。”
我打趣道:“今天便饶了你。横竖再过两三年,华阳公主也要选女官侍读,到时候你两个一起迟到,再一并罚不迟。”
正说笑间,只见穆仙领了宫人捧着一盘牡丹花进了东偏殿。苏燕燕道:“搬到守坤宫我才知道,原来皇后最爱的是牡丹花,每天早晨,穆仙姑姑必亲自采摘供奉。”
牡丹象征主位中宫,又曾是慎嫔所钟爱的花。陆皇后做贵妃时向来谦逊小心,自然不肯染指。尘埃落定,牡丹亦当择主而侍。
忽见慎嫔裘氏身着淡紫色的纱衫,轻摇团扇,扶着惠仙的手摇摇走了进来。这两年慎嫔只是谨慎服侍太后,尽心照料高曜,从不置喙宫中之事,与皇帝的夫妻情分更是淡薄近无。闲时保养,清心寡欲,倒比两年前更显年轻,姿容愈见秀丽。团扇上绘着一朵含苞欲放的姚黄,一只靛色蝴蝶在花上收翅欲立,甚是动人。礼毕,她笑问:“曜儿在里面么?”
我忙道:“皇后娘娘已经问了殿下好些话了,殿下都答得很好。”
苏燕燕和锦素见到扇上的牡丹,相视一眼,各自走开。我指着团扇悄声道:“娘娘为何用此扇?”
慎嫔一笑,轻抚蝴蝶金色的触角,赏之不尽:“我素爱牡丹。若皇后连这也容不下,那气量也未免太小。这些年我也看透了,趁着年轻还能受用,实在不必委屈自己。若皇后真的怪罪下来,我自领。”我一怔,无言以答。慎嫔已自坐下。
曾经刻意打压过的人,不但正位中宫,亦且染指朝政。当年自己不问家事,不问国事,战战兢兢,谨守后宫,都成了拙劣可笑的戏文。下台回望,才知看客的耻笑,也吝啬给予已经落幕的戏子。也难快她心中不平。
不多时,周贵妃带着义阳公主、青阳公主和封若水到了。周贵妃容貌如昔,依旧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淡绿色桃花曳地长衣。封若水亦身着朝服,未施脂粉却馨风袅袅,书香墨气扑面而来。义阳公主已近十岁,只比封若水矮了半个头,青阳公主也有五岁了。
忽见穆仙亲自捧花从东偏殿出来,刻花青瓷大盘上还躺着一紫一绿两朵牡丹。穆仙先向周贵妃行礼,说道:“娘娘一早起来,亲去后花园折了这两朵花。娘娘说绿牡丹端方雅致,极衬贵妃娘娘。恭请娘娘簪花。”
周贵妃谢过,拈起绿牡丹命桓仙戴上。穆仙将紫牡丹捧到慎嫔面前,慎嫔亦谢过,命惠仙为她戴上。殿中团团两朵大牡丹,慎嫔手中的姚黄与青蝶,便没有这样醒目了。
自慎嫔退位,皇后颇受恩宠。她即将掌权监国,手中的权柄和无人能及的地位已经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她的胜利。区区器物上的僭越,她早已不放在眼中。
不多时,皇后驾临椒房殿。只见她一身海棠色牡丹缀珠广袖曳地长衣,挽着薄如蝉翼的檀色披帛,发髻正中簪着斗大的一朵赤色牡丹,莹莹明珠点在眉心。自掌权以来,眉峰眼角不自觉便多了几分毅然决然,有时目光不免凌厉。明珠的柔光并不能抹平她眉间的锋锐与愁绪,照不见的蹙纹,凝聚风雷变换。
礼毕坐定,皇后微笑道:“陛下不日便要亲征,已经允了贵妃随军前去。”
周贵妃道:“臣妾蒙圣上恩准,得以军前效力,此正是臣妾多年的夙愿。臣妾学武三十余年,愿为陛下执辔坠镫,效绵薄之力。”
皇后道:“贵妃言重。自古以来,岂有让女子征战沙场的道理?这一战陛下筹备良久,志在必得。贵妃只需照拂好龙体便可。”
周贵妃起身恭敬道:“臣妾恭领皇后教诲,不敢一日或忘。”
皇后道:“桂宫已经诸事俱备,皇太子也可早日迁宫。女巡于氏随皇太子迁入桂宫,居于西面祁云殿。”锦素领命。
皇后又道:“青阳公主也到了启蒙的年纪,也该给她选个侍读了。不知贵妃是要待班师之后亲自来选,还是今春就选?”
周贵妃道:“全凭皇后裁度。”
皇后笑道:“本宫如今不大理会宫中的琐事了,而你又去了北方,这宫里越发没人了。这件事情就交与朱大人来办好了。不知贵妃意下如何?”
贵妃笑道:“皇后英明。”
我连忙起身,持笏恭立。只听皇后又道:“朱大人身为女官之首,多年来悉心教导皇子,连陛下都赞赏有加,本宫早就有意多加历练。只因你尚未及笄,方才缓办,也着实让你躲懒了两年。如今既已成年,便逃不脱了。为青阳公主选女官的事情,便全权交与你,有什么难处,及时来回本宫。”
我忙道:“臣女谨遵懿旨。”
皇后颔首道:“时辰已到,各自上学去吧。青阳公主没有侍读,便暂时交由封大人好了。”
封若水站起身来端端正正行一礼:“臣女遵旨。”
一时散去,四个女官领了五个孩子去上学。锦素遮眼看了看天色,笑道:“皇后说话倒是简单,一句多余也没有。”
未等我开言,皇太子高显便笑道:“母后总领朝政,十分繁忙。听穆仙姑姑说,母后回了宫还要瞧奏报批政论,有时还要垂帘早朝。这样辛苦,自然是一句废话也不能多说。”
锦素笑道:“殿下所言甚是。殿下就要搬入桂宫,可知桂宫中的几座殿宇都叫什么名字?是何寓意?”
高显道:“桂宫又名北宫,历来是太子所居,远离后宫诸殿。西殿名为祁云,东殿名为祈雨,取自《诗经》之《大田》,有云‘兴云祁祁’,亦云‘兴雨祈祈’,意为云布雨兴,使公私仓廪,俱丰实有余[78]。至于主殿,名为雍肃,取自《诗经》之《雍》,‘有来雍雍,至止肃肃’[79],意为天子祭奠皇天后土,一使国泰民安,二使江山社稷,后继有人。”
锦素满意地笑了。旭日如金,白云滚滚,天色湛蓝而高远。新后,新的一天,新的一年,新的寓意。
暮春的夜,晚风中带着丝丝夏日的气息,潮湿、芬芳、生机盎然。我支开窗户,看着橘色宫灯下绽放的两盆红玫瑰,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张青白色的梨花笺静静摊放在红木雕花的小几上,花鸟眉纹小砚上搁着锦素送来的犀角狼毫笔。蘸饱了墨,恰如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我提笔写了一句,忆起当日梨花树下四人望画说典的旧事,不觉微微一笑。又有好几个月不曾见到高旸和玉枢了。每每新年出宫,高旸总会亲自来接我。十八岁的少年,足有八尺来高。玉枢也因为勤练歌舞,竟足足高了我半个头。
恰巧绿萼来换茶,遂念道:“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念完笑了一声。
高曜正披衣坐在我对面看书,听见绿萼的笑声,不禁好奇道:“绿萼姐姐笑什么?”
绿萼道:“回殿下,奴婢在笑‘不知今夜属何人’这句话。这话问得好!”
我顿时红了脸道:“胡说什么?!不许扰了殿下念书。”绿萼伸了伸舌头,忙躲了出去。
高曜道:“孤也觉得这句话问得好。”
我问道:“怎么说?”
高曜道:“梨花和溪水都是实在的景物,经他这么虚虚一问,就有些意境了。”
我笑道:“日常并没有见殿下在诗词上用心,却说得很在理。”
高曜道:“义阳皇姐的封女巡不是名动京城的才女么,因此义阳皇姐时常谈论诗词,孤便听了两句。不过诗词文学究竟是小道,因此孤不喜欢。”
我顿时失笑:“是谁告诉殿下诗词文学是小道的?”
高曜道:“太子哥哥告诉孤的。天下的学问便如一棵大树,有根本,有枝叶,根本滋长枝叶,枝叶荫覆根本。做学问当从根本开始。那诗词文学便是枝叶。”
我将写了诗词的梨花笺揉作一团扔到竹篓中,一面问道:“殿下知道何谓学问的根本么?”
高曜道:“萧太傅说,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依靠什么而活着,为什么而活着,才是根本。”
我命人将笔墨纸砚都撤了下去,端上三碗五福安神汤,缓缓抽出高曜肘下的书,笑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臣女有句话要劝殿下。爱学问固然是好的,可是也不要太过刻苦。做完了功课,爱什么便学什么,横竖也不用去应试。这两天殿下看书看得太晚,慎嫔娘娘已有些担心。”
高曜七岁时已识字数千,夜间常自己看书,甚少再需要我说故事。如此一年下来,颇读了些书,人也更加沉稳。“当年玉机姐姐说孟尝君田文的故事给孤听,教导孤当致力于学业,他日好在父皇面前言必有中,怎么如今倒说这样的话?”
我笑道:“殿下可还记得周亚夫是怎样死的?”
高曜想了想道:“他的儿子为他买了工官尚方刀戟盾甲五百具做陪葬之用,又不愿付清买价,因此被人告发,罪名是私买官器。此事连累了周亚夫,景帝派人责问他,他只是一言不发。景帝大怒,召廷尉治罪。廷尉问周亚夫为何要私购兵器造反,周亚夫说那些只是葬器,他并无反意。廷尉便说,即使生不欲反,也会在地下谋逆。最后周亚夫在狱中绝食而死。”
我笑道:“周亚夫在平吴楚之乱时乃是首功。常言道,功高盖天而不赏。周亚夫虽算不得功高盖天,说一句功高震主却也不为过。恃功而骄,挑起景帝的杀心而不自知,死得不冤。”
高曜道:“姐姐是说周亚夫并非死于其子的嚣张无知,而是自有其取死之道?”
我点头道:“身为臣子既要知道如何建功立业,更要懂得敛心藏志,归功于主上。切莫像周亚夫一般,叫儿子去买陪葬之物却还不知死期已近。过去殿下和皇太子是平起平坐的兄弟,自然要努力争得陛下的赞赏和信任。如今是君臣,名分已定,殿下就当藏拙才是。”
高曜笑道:“姐姐是说,孤应当装傻,免得自己像周亚夫一样被君王疑忌。”
我笑道:“君臣就要有君臣的样子。”
高曜道:“好!以后父皇再考问太子哥哥和孤,孤只说,太子哥哥说得对,儿臣无异议。可是若父皇以为孤太过愚钝,不堪造就那该如何是好?”
我笑道:“言语上憨直些无妨,只要能够好好完成圣上交代的差事,那便足够了。子曰,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殿下要做个能干的人,口舌之能,不争也罢。如此方能君臣和睦、兄友弟恭。”
高曜又问道:“那太子哥哥又当做些什么?”
我淡淡道:“汉初黥布在南方谋反,高祖刘邦正在病中,想让皇太子刘盈将兵平反,商山四皓便商议道,太子将兵,有功而不益位,无功则从此受祸。且太子所领,都是当年辅助高祖定天下的枭将,太子绝难驾驭。于是四人请吕后求了高祖,使太子在关中监国。”
高曜想了想道:“姐姐是说,做太子只要不功不过便好,是么?”
我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高曜怅然道:“孤以前听母亲说过,君臣之分远在父子兄弟之上,原来姐姐也是这样说的。”
我肃容道:“殿下生在帝王家,此乃天经地义。殿下也实在不必惆怅,全力躬行圣人的教导,将来为君父分忧,方是皇子的本分。”
高曜颔首道:“孤明白了。”说罢将安神汤一饮而尽,拿过那本未读完的书夹在腋下,跳下榻道,“孤回去了。”芸儿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笔,一言不发地跟在高曜身后。我连忙下榻相送。只听外面李氏笑道:“今天出来倒早,殿下怎不多坐一会儿?”
高曜笑道:“听姐姐说了一番道理,因此要早些睡。”
李氏笑道:“听了道理要早些睡,这又是什么道理……”
高曜已走远,后面的话却听不见了。我随手翻着芸儿临摹的大字,笑道:“芸儿这些年没有白跟我读书,这字已写得颇有两分锦素的风骨了。”
芳馨道:“当年姑娘刚刚搬入长宁宫,李嬷嬷便将芸儿交托给姑娘。这几年芸儿日夜陪伴殿下,越发聪明了。李嬷嬷常和奴婢说,不知怎样才能报答姑娘的恩德。”
绿萼收走了字,一面合上砚台,一面笑道:“芸儿将来必是要跟随出王府的了,怎么也能封个佳人了。将来必得好好谢谢姑娘才行。”
我淡淡一笑:“求人不如求己。若芸儿将来封了佳人,入了宗谱,应该先谢谢她的姑母李嬷嬷为她费心筹谋。”
芳馨自小西手中接过白玉盘,里面盛满了红彤彤圆滚滚的樱桃:“若将来二殿下能安安稳稳地做一辈子郡王和亲王,这第一个要谢谢的,自然是姑娘。”
我一笑:“谢我做什么?都是各人的造化罢了。”说罢拈了一枚樱桃送入口中,蹙眉道,“酸。今年樱桃倒上来得早。适才殿下在这里的时候怎么不拿上来?”
芳馨笑道:“还没来得及端进来,殿下便回启祥殿了。启祥殿也有,想必这会儿殿下已经用过了,姑娘放心。”
我指着白玉盘道:“银盘盛朱丹,倒也可爱。锦素爱食酸,叫个人连盘子一起给永和宫送去。”
芳馨忙命小丫头撤了下去,绿萼奉茶来漱口。我随手从榻上抄起一本书,叹道:“可怜殿下身为废后之子,虽然封了王,也还是不能懈怠。”
绿萼道:“奴婢听见姑娘和殿下说那个什么亚夫的事情,当真有些心惊。难道皇太子真的会像景帝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