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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熠风接过,挺沉的。XX文艺出版社?他把纸箱放在地上,蹲下来拆开。他感觉到胸口有一股热流,慢慢地向喉咙口升腾,然后,满心、满怀、满身都暖暖的、柔柔的,这叫窝心,这叫细腻,这叫支持,这叫······哦,画尘!在她的书房内看到新书的书稿后,他一直留意书市中的新市讯息。各大网站预售的新书里,她的书排在最前列,上市时间就在这个月。现在书店、网站都应该还没有货,这四十本书,是出版社第一时间送给她的样书。她全部送给他,不,是作为礼物送给鸣盛书屋。这份礼物,哪里是“珍贵”可以形容。
“舒意的新书,没看错吧,我这么幸运!”新书排放在最显目的位置,一位高度近视的小女生一眼看到,欢喜地叫了起来。
选书师给何熠风倒了杯咖啡,他接过,微笑地看着小女生付好款,忙不迭地撕掉封皮,就在店内看了起来。半天,都没抬下头。他可以预见第二天、第三天·······因为舒意,鸣盛书屋里会有什么样的人潮。
简斐然也从楼上晃过来,转悠了一圈,拿了本舒意的书,站在何熠风面前。“怎么没看见阮画尘?”
何熠风反问:“她为什么要在这?”
“她是你学生呀,这么个重要的日子,不该来祝贺下吗?真是不懂事。”
何熠风抽回她手中的书,放回书架。她刚洗过手,涂了不少护手霜,香气太浓,会弄脏书页的。“我以为你很聪明,似乎,我错了。”
简斐然仿佛有点意外,抬起眼睛。
“有句话非常难听,但我希望你能听下去。即使没有阮画尘,那个人,也不会是你。所以没必要对她吹毛求疵。你这样的勤奋和努力,不要是因为某个人,而是因为你喜欢这份工作,你很珍惜。”
如果说上一次的拒绝还是委婉的,那么这次,不能再直白了。就是白痴,也可以听懂的。
“我从不玩暧昧,也不会成为某人的征服对象。把时间花在我身上,很浪费。日久生情这样的话,于我不适用。所以,放弃吧!哦,如果你觉得培训得差不多了,可以随时回翼翔。当然,鸣盛收了翼翔的培训费,你想在这呆久点也可以。我忙去了。”
简斐然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幸运的是,何熠风说这话时,旁边没有第三者。机械地迈腿,机械地上楼。长长的走廊向前延伸,何熠风的办公室就在尽头。简斐然木然地看着,她知:这条路,死了!
漂亮女人、聪明女人,并一定就有好的命运。她想,又是一条血淋淋的真理。重逢时的那一刻,以为是上天的恩赐,原来,只是一个玩笑。
《瞻》的反应是意料中的好,看到订单时,何熠风很淡定,林雪飞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要何熠风许诺他假期、高薪。何熠风充耳不闻,第二期跟着就要出刊,他看了看稿件,有些散。有位编辑建议第二期的人物特写栏目采访沉市长的女儿————马术教练沉思。职业特殊,身份又特殊,有不少写点。编辑特地拍了几张沉思骑马的照片。何熠风一张张地看着,怎么回事,站在栅栏边穿着灰色大衣的男子,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侧脸,很像画尘的偶像上司邢程。他怎么会在这?
他满腹疑惑地拿起照片,准备去特稿部问问,许言匆匆迎面走来,神情严峻:“何总,大新闻。晟华集团的晟茂谷与华杨刚刚宣布离婚。”
“晟华股价怎样?”何熠风命令自己镇定。家族企业牵扯着巨额财富,稍有波动,就会掀起万丈波澜。
许言说道:“他们之前已建立家族信托基金,不会引起股权纷争,对股票市场的冲击不大。现在,华杨已辞职,手里的股权全权委托晟茂谷管理。”
未雨绸缪!难道他们早就有分开的打算?何熠风想起最近和华杨的两次见面,眉宇清明,没有一丝愁结。
“他们的遗嘱也公布了,所有财产全部留给两人的独生女儿。”许言笑了下,“我想,滨江的女首富今天应该产生了。只是晟小姐很神秘,至今仍在国外。”
“《滨江日报》不是花边周刊,别写这些八卦,诚实报道新闻好了。”何熠风突然像不能思考了。
许言说:“我知道。但我想《瞻》的第二期,可以好好地挖掘信托基金控制股权的话题。国内有不少事例。”
“好!但是不要提到晟华。”
许言不明白。
“周董和晟华的两位老董都是好友,应该给他们这个面子。”何熠风挪开目光,不与许言对视。
许言半信半疑地走了,她有点惋惜。
画尘一般会在晚饭前,给何熠风打个电话,或者发一条短信。好像是坐在某个小餐厅,在饭菜上来前的一段时光,她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拿起手机,嘴角上扬。外面,白雪皑皑,室内却温暖如春。
何熠风今天像是等不及了,似乎生怕画尘会食言。
手机又不通?
“何总,你帮谁算账啊?”林雪飞从外面进来,看着何熠风拼命在计算器上按来按去,眉心紧蹙。
何熠风愣了半晌,低咒一句,摔开计算器,拿起一旁的手机,瞪了瞪捂着嘴偷笑的林雪飞。
又是风声,还有嘎嘎的鸟叫声。“阮画尘,你在滨江!”何熠风额头青筋暴立。北方现在冰天雪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画尘短促地笑了下,好像孩子的小伎俩被大人识破,有点不好意思。“回来两天了。但是我不在市内。”
“你在哪?”
“一个秘密基地。”
“我讨厌猜谜。”何熠风以命令的口吻发泄着心底的怒火,“把路线图发过来。”
向东,向北,离长江渐渐远了,经过三个小镇。小镇年味比滨江浓,街上的行人穿着新衣,三五成群地聊天、说笑,中巴车的喇叭响得震天,他们慢悠悠地回过头看一眼,笑一笑,再慢腾腾地挪步。卖气球的摊子就差支在路中央,孩子们围了一圈,中巴车几乎是擦着边蜗牛般爬过去。接着,视野开阔了,一望无际的田野,麦苗已经泛绿。田野之间,白色的民居星星点点。路上,遇到几个迎亲的车队,鲜红的喜字贴在车玻璃上,一过桥,车窗打开,有人从里扔出一只爆竹。“轰”地一声,回音悠远。
“呶,就在那个方向,大概还有一两里路吧!看到一大片水就是了。”系着个鼓鼓腰包的老板娘拉开车门,指给何熠风看。这条线路跑了七八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个英俊又斯文、高贵的年轻男人。当他向她打听线路时,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大过年的,跑这么偏的湖区看什么呀?老板娘特地踮起脚看了看,湖区现在都冷呀,芦絮沾在身上,掸都不好掸。天色也不好呀,乌云推来搡去,三星两点的冻雨飘飘洒洒。
何熠风向老板娘道了谢,没抬头看天色,疾步朝前走去。深青色厚昵大衣下摆微微起皱,还沾了点灰尘。那是坐在他身边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用脚蹭的。路面是泥土的,有些不平,冻土的碎裂声嘎吱嘎吱。没有阻挡的风像是非常茫然,呼哧呼哧,东奔西窜。他不觉得冷,心里有点急。
一串车铃声随风飘过来,他往路边走了走。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单脚支地,好奇地打量着他。“你来对了,还有一个月,鸟儿们都会回去了!”
“我不是来看鸟的。”
少年跳下车,陪着他走路。“那你来这荒郊野外干吗?”
他不吱声,红色牧马人撞进他的视野。一团白气从嘴巴呼出来,喉结缓缓蠕动。
“哦哦,约会!”早熟的少年笑得很诡异。跳上车,铃声响得更欢了。
真是一大片水,浩瀚,广阔,湖中芦苇,一簇一簇地抱堆生长着,湖心的中央有一大块坡地,上面长满低矮的树木、齐膝的杂草,依稀听到鸟儿翅膀扑腾的声音。湖边有一条木船,船绳系着岸边的一棵柳树,画尘坐在船头,灰色的羽绒大衣,黑色围巾没头没脑地裹着。远远看,像座雕塑般。
她不知在看什么,聚精会神。何熠风怕吓着她,用力咳了两声,她回过头,展颜一笑。“这里很难找吧?”
不太难,她随笔手绘的地图非常详细,就是没想到会这么远。他小心地跨上船,船身晃动了几下,好不容易走到她身边。“冷不冷?”清丽的面容冻得青白青白。
“这里美吧!”她双目亮得惊人,“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里的,每年入冬,大批的野鸭、天鹅、灰雁、白鹤、斑头雁······盘桓翔集,运气好的话,还有金雕呢!看!”
矮树林里,飞出一群鸟,队列密集而井然有序,先是俯冲,再骤然扯起,盘桓,再俯冲。像国庆阅兵,机群的精彩表演。
“是大雁。滨江的冬天其实也冷的,但这块湖区的水从不结冰,鸟儿们从北方过来,在这里过冬。每一年,都来,从不失约。我每一年都来等。”画尘仰起头,湖风将她的头发吹得飞扬,她也不管,就那么看着,目光恬静、安然。
“你······没写过这个湖。”她的所有文字,他都读过了。他想从字里行间,读出分开那七年关于她的成长轨迹。
“舍不得写。”画尘转过身。
“不愿意与别人分享这片风景?”
“人与风景,就像人与人。有的人对你好,是因为你对他好。而有的人对你好,是因为他懂得你的好。”
是他敏感了么,觉得画尘淡淡的语气里,似乎有着很多很多不合年纪的忧伤和感慨。
这时,雨点密了起来。他拉起画尘,动作幅度太大,船晃得厉害。他下意识地紧紧抱住画尘。随即,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他感觉怀里身子的纤细、娇弱、颤抖······画尘把脸埋在他的肩窝,手攥着他的大衣。
一声低不可闻的抽泣。
画尘在哭。记忆里,除了被电影情节、小说情节催过泪,画尘没在他面前这样哭过。她总是有办法让他错乱、抓狂、不知所措,甚至暴跳如雷。微怔之下,他不敢乱动,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眼泪疯狂地涌出眼眶,画尘终于哭出来了。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灼热的泪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流,打湿了他的前襟。何熠风感觉心脏抽紧,像阳光下的水滴,慢慢蒸发、升腾。
船停止了摇晃,雨如丝绦,缠缠绵绵地飞舞,苇絮似雪,纷纷扬扬,风,微微的。许久,他看着画尘的发顶都湿了,不得不哑声说:“回车上去吧,会冻着。”
“嗯!”重重的鼻音。
他允许自己多抱了她一秒,才慢慢松开手臂。上岸时,他回身来扶她,她把头埋得很低。一上了车,何熠风连忙打开车内的暖气,找到纸巾盒,抽了几张纸巾给画尘。
“什么都不要说。”画尘羞涩地拭去脸上的泪。
“嗯,不说。那是雨,不是泪。”他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她像是很远很远,连人带声,在湖的另一边,迷蒙烟雨,重重阻隔,看不清面容。
画尘小脸一绷,扭转身子,把脸扭向一边,拿背对着他。
何熠风显然并不想纵容她,扳过她的双肩,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一个学生不问问题,不交作业,老师怎么知道她学得怎么样呢!”他从来就不喜欢猜心思、捉迷藏。
“也许她就想做个差生。”画尘眨眨湿漉漉的眼睛,神色迷茫,像是心思去到极远的地方。
“如果她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只能讲这个老师做得太失败。你在干什么?”画尘的两只手掌心向上,在腿上蹭来蹭去。
“车内暖和,手就痒得难受。”画尘把手伸给他看。
十指上密布着紫红色的硬块,再看,指头像是肿着。冻疮?冻疮这种东西,一般是体质弱的成年女子容易有,一旦有了,会在冬天年年复生,到了春天,自然痊愈。他不记得她有生过冻疮。“你在长白山没戴手套?”他非常自然地拉过她双手,替她接摩着硬块。
“有戴的。但是拍雪景的时候,戴手套按快门没有感觉,我就脱了,一不小心冻成这样。”真舒服呀,他的力道不重不轻,指尖微凉,刚刚好。
“你只要犯了错,就会说不小心,不是故意的。阮画尘,你多大啦!”想好好和她说话,太难。
画尘皱皱鼻子,“如果可以,我想永远是十六岁。懵懵懂懂,脸皮厚厚,什么都不要想太深,也不要顾及别人的感受,做错事,说错话,都没什么,还很勇敢。你说好不好?”
“好个鬼!”十六岁的她半生不熟,太笨,太不正常,让他非常的烦燥。
“真是个不懂幽默的人。”画尘笑着损他。
雨停了,湖里起了雾,中间的坡地被雾笼罩着,什么也看不清。
“下次来,鸟儿们该走了,迎春花开了,车前草、荠菜、蒲公英、菠菠菜长满了湖岸,芦苇也绿了。那又是另一种风景。”汽车往前行驶,颠簸到不行,画尘趴在座椅上,不住回头张望。
驾驶牧马人与辉腾是两种感觉,牧马人像个张扬、前卫的少年,辉腾则是优雅的绅士风范。何熠风有些不适应,不过,在这种乡村土路上,牧马人丝毫不受路况影响,纵情驰骋。
到达郊区的小镇,暮色很深了。两人都饿了,就在挨近国道边的一家小饭店停了下来。饭店外面场地很大,停着不少的大货车。
“你们真是口福不浅呀,人家刚送来几条长江刀鱼,给你们清蒸一条,不然做点刀鱼馄饨?”老板拿着菜单,端详着两人,热情推荐道。
“现在哪是吃刀鱼的时节呀!老板忽悠人。”画尘慢悠悠地竖起指头,“长江的江鲜可是不能乱了序,正月菜花鲈,二月刀鱼,三月鳜鱼,四月鲥鱼,五月白鱼,六月鳊鱼······”她一口气数到十二月,老板呆成一根木桩,随后,悻悻地陪着笑,眼珠溜来溜去。“姑娘懂得真多,那我就给你做几个家常菜!”
“嗯,要最新鲜的。”画尘目送着老板进了厨房,凑到何熠风的耳边,低声说道,“他看我俩像外地人,想宰我们呢!长江刀鱼现在是天价,而且越来越少。刀鱼其实是一个关于美味的谎言。”
阮画尘眼清目明,伶牙俐齿,想欺负她、欺骗她不容易。能够让她哭得那么压抑、悲痛,是什么事,是多少事?他凝视着他,目光温柔而深远。
“说呀,大煮干丝你喜欢不喜欢?”画尘拽了下他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