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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斜的太阳红如啼血,渲染了整个暮色长空。缕缕光芒洒在远处的天山上,与苍茫雪山融为一体。小弗跪在晓萱坟前,红肿着眼烧纸钱。我抱着孩子,与罗什一起站在他身后。才满月的婴儿身穿白衣,小小的额头上缠着白布条。他咿咿呀呀地把手指伸进嘴里咀嚼,口水滴滴答答地流,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失去了母亲。
白幡飘在隆起的土丘上,被寒风撕扯,发出簌簌声响。小弗眼望新坟,嗓子嘶哑,哽咽着说:“晓萱,我以汉人习俗将你葬在此地。虽然你再也无法回到家乡,可你在这里有我的陪伴。我发誓,此生不会再娶妻,以余生将儿子拉扯长大。等我死后,会让求思将我与你同葬,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心痛不已,柔声劝道:“小弗,别再这么难过了。你从葬礼到现在一直没有合过眼,没有吃过一口东西。” 他许久未清理自己,长出连鬓胡须。脸颊又削瘦了几分,更显颧骨突出。眼睛深陷入眼窝中,眼角的皱纹更深,显得格外落魄。
罗什搀扶起悲痛欲绝的小弗:“晓萱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你这样折磨自己。”
怀中的孩子哭了,我一边哄一边对小弗说:“是啊,你看,你们还有孩子,这是你们俩的血脉,是晓萱留给你的最好的礼物。”
他颤抖着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抚摸着儿子的脸,将头埋在他身上痛哭:“晓萱,从下一世起,每一辈子都让我先遇上你,先爱上你。让我守护十年,尝尽爱而不得的痛苦。我们……每一世再相遇……”
夕阳沉入天山背后,暮色笼罩着整片大地。风渐大,将小弗的白衣吹得鼓起,他与晓萱的墓,一起融入苍茫凄清的暮色中。
回到国师府已是入夜。小弗呆呆地坐在大厅里,神情呆滞。
他看向罗什,语气苦涩:“大哥,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因果报应?阿素本来没那么疯癫,我为了不让她威胁到艾晴,给她强行喂药,将她拘禁在家中。结果她杀了我妻子,而我又错手杀了她。如今两败俱伤,我永失所爱,连恨都找不到人来恨。”他苦笑着看向明灭的蜡烛,声音微幽,“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罗什叹息,深邃的眸光里带着沉沉哀伤:“果从因生,相由缘现。《阿含经》中说:‘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世间万物相对依存,因果相续。因前复有因,因因无始;果后复有果,果果无终。人在这生死海中循环往复,无有始终,于是便有了痛苦。”
小弗怔怔地呢喃:“果从因生,相由缘现……今日的一切,都缘于我和晓萱的相识…...”
“你与晓萱,乃是累世宿缘。一段缘尽,便有另一段缘再起。花开花落,聚散离合,皆是自然。太过执着便是痛苦的根源,不如反求自心,才能得到解脱。”罗什将手掌伸到他面前,先是握起拳头,继而放开,“与其紧握住拳头,不如放开,掌中虽空,却是拥有一切。”
小弗木然地摇头:“这一世,悔恨与痛苦都将伴随着我,我已不可能再感到幸福,更不可能再拥有什么。”
“感到幸福其实很简单。犹如你手中扎进一根针,你该幸庆未刺入眼中。即便你眼中不幸被刺入了针,也该幸庆未刺入心里。”我抱着孩子走进来,罗什扭头看了我一眼,叹息一声,“虽然晓萱离开了,你该幸庆她为你留下了孩子。这是晓萱与你生命的延续。”
小弗呆呆地思索着,似有所悟。我抱着孩子走近,不想打断他们,却又不得不说:“小弗,明天就是我们离开龟兹的日子。”
他醒悟过来,将求思从我手中接过,有些歉疚:“这些天来是你在照顾求思,我都没有心思……”将胡子拉碴的脸贴到襁褓上,任由求思的小手拔拉着他的头发,“从今往后,我只为儿子活着……”
我叹息,想劝,却不知从何劝起。他看向罗什,恳切地说道:“大哥,今晚就住在家里吧。也许,这是你在家中的最后一夜了…..”
我的心紧了一紧。罗什环视一圈,看着自罗炎时起未曾有大变化的厅堂,眼里满是留恋,默默点头。
我帮小弗收拾晓萱的遗物,将她的衣物整齐叠好,一件件放入樟木箱内。小弗合上晓萱的首饰盒,叹息一声:“这些,就留给未来的儿媳妇吧。”
我在樟木箱里看到一个布艺玩偶,掏出来看,顿时傻眼。竟是个多拉A梦!绣得稍有些走样,针脚却甚为精细,看得出做的人极其认真。
小弗眼睛直了,从我手中拿过布偶,手微微颤抖着,声音哽咽:“她见我一直看那副画,画已经很破了,就照着做了这个给我……”
我凄然,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却把自己内心的苦楚压抑住。
“你成亲那晚,我向晓萱立誓,我会与她生儿育女,携手到老。但只要你有事,我仍会拼出性命保护你。”
“你怎么可以……”
我说不下去了。若非如此,怎会让晓萱绝望,继而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永远留在小弗心上?
“她一直希望我将她视为爱人而非亲人,可我却……”他抬起憔悴凌乱的脸看向我,满眼遍布红血丝。“我欠她的,这辈子已无法还清。这么多年来,她在我身边默默守护毫无怨言,而我却刻意忽略她,将她所有的美好视为当然。我守护你已成习惯,却忘了她也需要呵护。”
我想安慰小弗,却未语泪先流。他和衣躺在床上,胸口捧着布偶,沉沉睡去,眼角犹自挂着泪珠。这短短几天,他似是老去了十年,眼角皱纹更深,两鬓现出丝丝白发。曾经的生机勃勃热情洋溢,已从他身上全然被抽走,只余下满面的沧桑与悲凉。
我为他盖上被子,蹑手蹑脚走出房间。他已有太久未好好睡过,但愿,今晚他能安静睡着,不再做噩梦。
罗什不在房内。他一个人待在厅堂中,轻轻抚摸着家具,将一件件摆设品拿起,用衣袖拂拭,小心摆放回去。再走到庭院里,沿着游廊慢慢踱步。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眼神温柔,似乎看到了幼时的自己,弟弟,还有父亲,母亲。他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是空空。
我在不远处静静伫立,不想上前打扰他,任由他沉浸在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