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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呼啸。玄黑帐中殷凌澜已清醒了许多。一连好几日,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死过去,每次几乎都在鬼门关上徘徊,但是不知怎么的又挣扎地醒转过来。几日生死徘徊,他已瘦得脸颊几可见骨,身子伶仃单薄,只剩下俊魅如魔的面上深眸幽深如许。
他半靠在绵软的绣墩上,对一旁寸步不离的华泉缓缓问道:“我又昏了几日了?”
华泉眼中哀色掠过,半晌才道:“三日。”
殷凌澜笑了笑,淡淡道:“恐怕我作恶太多,阎王竟不想收。”他说着又轻轻咳嗽起来。一旁的华泉急忙以手抵住他的背心引导着他胸臆间四处流窜的浊气往他处去。
可他的掌心才刚探上殷凌澜的背心,殷凌澜就摇了摇头:“不用了,这招没什么用处。”
华泉不信,又探上,催动真气探入他的奇经八脉。他的真气才入殷凌澜的体内就察觉到一股极强的内力呼啸席来,这股内力杂乱无章偏偏无比凶猛,比前几日他在殷凌澜昏迷之时探查时更加凶险。华泉心中一震,急忙收回自己的内力。
殷凌澜看出他的脸上的震惊,薄唇一勾,淡淡道:“没用的,我的真气已乱,我自己都制不住,怎么可以呢?”
华泉心中悲凉,猛的跪下:“公子!”
昏黄的灯下,殷凌澜的面色苍白如魅,他指了指帐外道:“叫皇上来,告诉他我有事与他商议。”他漆黑的深眸中滑过一丝决然:“商议的是,明日决战!”
星月皆隐,衰草在夜色中随风簌簌,凄迷而荒凉。北汉军营中寂静一片,人声马声仿佛都也沉入睡梦中。帐中,豆大的油灯下,烛火昏昏,“啪”的一声,两指修长秀美的手捻下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上,棋盘上黑子玄黑,手指素白中带漫不经心的优雅,看起来分外妖娆。
那手指的主人缩回手,慢慢道:“该皇上下了。”
萧世行看了那步棋一眼,不经意一抬头,却也要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容色乃皮相,天生如此,他这相貌俊美近于妖,在相书上是为早夭之相,可他生来体质比常人孱弱又中了天下两种一等一的剧毒十年之久,却也能撑到了如今。不知是天妒他,还是他逆反了既定的天意命数。萧世行想到此处,暗自摇了摇头。
“殷统领这一步是叫做什么?”萧世行撇开脑中杂念,捻了一枚白子,笑着问道。
殷凌澜轻咳一声:“大约叫做声东击西。皇上看出来了吗?”
萧世行一身普通银灰色常服,腰间束了一方镶嵌黑玉绣龙纹腰带,一把朴实无华的漆黑牛皮套着的宝剑悬在腰间,为他挺拔的身躯多添了几分捉摸不定的杀气。他捏着白子,摇头轻笑:“朕怎么猜得出来呢?殷统领向来行事出乎人的意料。朕只能有一手防一手。”
殷凌澜笑了笑,这一笑苍白瘦削的颜上生动如许,连帐中的烛火都不如他笑容的半分光华。他轻咳了一声,淡淡道:“皇上其实是想说殷某人想的法子不太像是正常人所为吧。”
他说着又“啪”的一声轻落棋子在萧世行方才落下白子的后路,漫不经心地就切断了萧世行棋路的下风。
萧世行哈哈一笑:“不论是什么样的法子,能胜的法子就是好办法。这一招佯攻,让朕上了不小的当。”
萧世行想了想,再下一子,落在了殷凌澜黑子的后方,斜地突入,直插黑子布阵之中,犹如一把尖刀直刺黑子心脏。
“你为了引朕离开,中心空虚,给了朕天赐良机可以突入。殷统领,你得不偿失啊!”萧世行意有所指地道。
殷凌澜并不言语,面上淡淡,继续在方才的棋路上再布一子,巩固攻势。萧世行一见,剑眉一皱,想要去围殷凌澜方才的攻势,却又舍不得方才突然犯险攻入殷凌澜黑子的布阵的中心,想了想,决定在方才那中心一子再加一子。
殷凌澜一笑,淡淡道:“皇上真的确定了?不怕这是殷某的调虎离山之计?”
萧世行抬头,深眸中熠熠有神采:“你若执意攻朕方才那一片,也只是得了一小片土地,若是朕攻入你的布阵中心,擒贼擒王,小小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殷凌澜闻言精致悠远的长眉一挑,微微一笑:“是不是当皇帝的人都这么想?不在乎一城一池之失?”
萧世行只笑不语。帐中寂寂,你来我往,凝神下棋。殷凌澜又下了几手,攻势依然,只是偶尔落下一两子令人拎不清用意的布局,而萧世行从后路进攻,攻势猛烈,几乎要把殷凌澜先前布局中一分为二,分段包抄吃掉。殷凌澜也不以为意,继续棋路。如此过了十几手,整个棋面顿时大变,白子深入黑子腹地,将黑子一颗颗吞吃殆尽,却发现黑子早就在外反而包抄成了合围之势。如此情势逆转,竟是不动声息,天衣无缝。
萧世行哈哈一笑,执了白子,笑着道:“好你个殷凌澜!竟将朕都骗了!”
殷凌澜手中捏着黑子,薄唇边勾起一抹若有所思的淡笑:“希望也能将慕容修骗倒吧!”
他掷了棋子,看了看帐外的天色,吃力坐直身子叹道:“时辰差不多了,该走了。”他说着要去勾一旁的玄黑狐裘。狐裘离他有一臂之远,他几次勾不到,手指因使力渐渐颤抖。他向来要强,如此境地也不愿开口求人,只是脸色阴沉了几分努力挺直身子去勾。
萧世行看了,眼中一黯,知他此时窘状不愿被人看见,一转身出了帐子自去传旨下令。
一旁的华泉上前,沉默地拿过狐裘为他披上,半跪下背了他上身。大步走了出帐去,早有龙影司影卫们前来马匹,团团护卫在他的周围。
萧世行看着半伏在马鞍上的殷凌澜,终于忍不住道:“要不朕的龙撵载殷统领?”
殷凌澜摇了摇头,吩咐道:“华泉,你上马。”
华泉翻身上马,就坐在殷凌澜身前,他轻声道:“公子,得罪了。”说着拿来几条指头粗细的布条,结结实实地把殷凌澜缚在自己的身上,这样疾驰颠簸也就不至于让他跌下马来。
玄黑披风一扬,殷凌澜清冷的眉眼就隐在了风帽之下,他轻声道:“出发!”
萧世行心中长叹,勒紧手中缰绳,对黑暗中整装待发的士兵轻喝一声:“口衔木枝,马蹄包布,一路上不可轻易发出声响,违令者,斩!出发!”
他说着当先一人狠狠一挥马鞭,冲了出去。北汉军营如在黑夜中无声涌动的海面,向黑暗中那个方向跟随而去。天上星月隐在乌云中,而百里之外,一支浩浩南楚奇袭队伍如风一般冲向已经渐空的北汉军营。
南楚和北汉的决战是在十月三十中午开始。北汉派五千先锋,由左将军周世显带兵发起强攻,攻打南楚的河东城,河东城后就是南楚重镇青州城,此城虽小,意义却是巨大。慕容修在此屯兵三万,连月来加固城池,这一场攻城战从中午一直杀到了傍晚,不分胜负,周世显身先士卒,中箭负伤依不下战场。北汉士气大振,萧世行再派三万继续强攻,大有攻不下河东就誓不罢休的架势,所有兵力也有南压的趋势。攻了两天,河西城渐渐不支,却还在勉力支撑。
可于此同时慕容修早就有所布置,他带着一万人马星夜奔驰,越过龙山,抄近路,夜间奇袭北汉军营。这一路可谓顺遂,遇到北汉守军不过寥寥,而且似无心恋战,边打边退。慕容修心中大喜,不顾还在病中,急忙连夜猛攻,可到了北汉军营腹地这才发现北汉在此屯兵数月的十万大军不翼而飞,奇袭成了一场劳师远攻的无用之功。慕容修大怒,这才发现中了殷凌澜的计策!
于此同时,次日清晨,前一日还在强攻河西的三万人马只剩下一万,其余的人马亦是不见了踪迹。河西守军以为今日定是血战,却不料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一场佯攻,正当河西守军正在庆幸北汉大军没胆之时。他们身后的青州城突然告急!所有的人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这是一场天大的局!
殷凌澜设计佯攻河东城,造成北汉大举进攻决战的假象,于此同时,趁河东城守军应接不暇之机,十几万大军从东西两边急速抄无人的小道奔赴至青州城。慕容修以为殷凌澜病重,大胆率兵越龙山从北汉军营背后,想要来个出其不意的突袭。可他没料到,殷凌澜与萧世行只身犯险,等着北汉十万大军都奔赴了青州城前,直到慕容修奇袭最后一刻这才迅速离开北汉军营,留下一座空荡荡的营地给了慕容修。
深秋的风猎猎,崎岖的山道上,一行绵延十几里的北汉军队骑马疯狂疾驰。一场精心策划的计谋彻底惹怒了慕容修。慕容修一万奇袭精兵在踏入空无一人的北汉军营之后怒而追击萧世行与殷凌澜一行。所谓擒贼擒王,若能把萧世行与殷凌澜赶在他们在与进攻青州的大军汇集之前斩杀马下,也许这还不算晚。所有两队人马都在争分夺秒地赶路。前者为了保命,后者为了必胜的一杀。
山风呼呼,马儿在崎岖的山路上如飞疾驰,山路旁便是斜坡,底下是轰隆隆作响的深渊涧水,若是一个不小心控制不住马儿便能连人带马往深渊中摔去,大罗金仙都救不得。
萧世行在前面一马当先,两旁是贴身御林军护卫,他们是从北汉世族子弟中千百人精挑细选选出的勇士,平日骑术精湛,如今皇帝亲自领着大队人马疾驰,他们更是护在四周,片刻不敢分神。在他们身后是十几骑玄黑金纹的龙影护卫。华泉负着殷凌澜紧跟在身后。而最后才是北汉护卫御营的几千的云风骑。
萧世行与殷凌澜为了此计能奏效亲自坐镇北汉军营,迷惑南楚谍探斥候。这才能让多疑的慕容修最终信了这个局。可是这一招风险也重重,一招不慎就会全盘皆输,现在若是被慕容修追击上,这一国之帝王与几千云风骑就要死在这山岭之中。
眼前的山路渐渐爬高险峻,山路越来越窄,萧世行发出命令,命身后的护卫只两骑并行,这才勉强小心翼翼地通过。所有的人面色都紧张万分,身后的大批骑兵都井然有序地等着。华泉只觉得负在身后的殷凌澜越来越没有动静,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解开束缚,翻身下马。
失去依凭的殷凌澜缓缓地从马上滑下,华泉一把把他接住,身后几位龙影司护卫们急忙下马自动围拢过去,以身作为屏风挡住了殷凌澜的身影。过往的北汉骑兵不敢多看,急忙越过他们追随萧世行而去。
华泉轻拍殷凌澜苍白的面容,看着他昏昏沉沉的面色,眼中灼热:“公子!公子!”
可是连唤了十几声殷凌澜面色如纸,一动不动。华泉一咬牙,探手贴在他的背心以劲力输入他的体内。如此运功了几次,把殷凌澜体内杂乱的内力平息。殷凌澜这才缓缓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看着头顶湛蓝的天际,刚要说话,面上痛色掠过,一侧头伏在地上喷了一口鲜血。
华泉心头一跳,急忙道:“公子,怎么样了?”
他心中大急但是却不知怎么办才好。东方晴已随着北汉大批突袭青州城的士兵而去。身边连军医也无,万一殷凌澜病势再重可怎么办?
殷凌澜抹去唇边血渍,慢慢道:“我没事。继续走。”
华泉看着他这样,心中如被滚沸的铁水涌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殷凌澜抬眼看了他一眼,声音转冷:“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华泉你……”
华泉牙一咬,转身将他负起,对龙影司护卫大声道:“统统弃马!背也要把公子背到青州城!”
马背太过颠簸,而他竟要用几人之力将殷凌澜用轻功背负出这一段太过崎岖的山路!
龙影卫们闻言,上前将殷凌澜缚在了华泉的背上。他们眼中露出决心,脱下马靴,换上轻便的布鞋。
殷凌澜看着他们,长叹一声:“我一个废人,你们何苦?”
华泉抹了额角一把汗,咬牙一字一顿道:“公子不能死!公子若死了,华泉第一个到黄泉地底陪伴公子!”
身边的龙影卫们纷纷齐刷刷跪地,大声道:“誓死效忠殷统领!”
殷凌澜深眸中一闪,终是长叹一声埋入了披风中。华泉提起轻纵,人已如箭背负着殷凌澜赶上前面队伍,身后的龙影卫上马紧跟其后以待到时候华泉力竭再上前替换。萧世行在前面凝神赶路,忽地有传令兵传来警讯。
他急忙一勒马缰向山下看去。他此时已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只见在山脚时隐时现有南楚的士兵。
原来慕容修竟这么快!
萧世行脸色一凝,回头大喝:“加快!再加快!”
他说着调转马头向后而去,才疾驰了一个弯头就看见华泉负着殷凌澜如飞一般纵上来。萧世行急忙道:“快走!楚兵追上来了!朕先带人去拖他们一拖!”
华泉点了点头,提起一口气向前奔去。
“停下!”一声清清淡淡地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华泉急忙停下。殷凌澜掀开头上风帽看着从身边而过的萧世行,只说了一句:“皇上只身犯险是要弃天下于不顾吗?”
萧世行一怔,不由勒马而立。
殷凌澜伏在华泉的肩头,轻咳一声,淡淡道:“皇上想要死在这崇山峻岭还是一统江山,结束乱世?”
萧世行看着他病体支离,心绪复杂:“殷统领应该知道朕若不去阻击慕容修,这一万人马加上你我也许都会全军覆没。”
“我去。”殷凌澜手指忽动,解开身上束缚,从华泉背上滑落,他堪堪靠着华泉,声音冷冽:“与慕容修对阵,我比皇上更了解他的行军布阵,更何况这条山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适合设计阻击。”
“不行!”
“不行!”
两声同时响起。一声来自萧世行,一声来自华泉。
殷凌澜神色未动,恹恹低下眼帘:“我意已决,谁也无法改变!”
华泉眼中一红,不由哽咽道:“公子!”
萧世行下马,目光与殷凌澜对视,恼道:“不行。若你出事了,朕如何对她交代?”
殷凌澜一笑:“我与她来说,不过是故人和一位薄情寡义的男人。若皇上出事了,殷某人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萧世行顿时语塞。
“走吧。微臣不会有事。”殷凌澜面色一整,淡淡道:“这崇山峻岭才是我们龙影司最好的藏身之地。”
萧世行天人交战了半日,终于咬牙道:“好!殷统领一定要平安归来!朕在青州城中等着你!”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可是说出这话却觉得心中滚烫,千百种滋味在心中无法排遣。
殷凌澜看着萧世行上马,这才对华泉道:“吩咐下去,择地形,布陷阱。拖得一个时辰就撤。”
华泉咬牙点了点头。殷凌澜站在山石旁看着远远底下奋力而来乌压压的南楚士兵,薄唇勾起一抹恍惚的笑意。
长空一洗千里,深秋南楚的天空与北汉的天空这么相似。云兮,你如今可是在遥遥千里焦急等着这一场战事的胜利消息?云兮,这一场仗就要结束,南北一统,而你终将与能够温暖你的男子坐拥这一片江山。
此杀之后,但愿百世不用再杀。……
落日熔金,高高的露华宫前高台上,一袭烟霞色凤服长长的拖曳在身后,金光将她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高高的凤髻上明晃晃的凤凰点翅随风轻轻在脸庞摇曳,闪烁着寂静的孤独。卫云兮看着那延绵的宫阙重楼,极目远眺,却除了那一片如血夕阳再也看不清,再也看不见狼烟千里,征人身在何处……
“娘娘,仔细眼睛。”身后穿来秦七唠唠叨叨的声音:“皇上特地吩咐过娘娘眼睛虽好,但是却不能用眼过度,特别是日光这么刺眼,娘娘的眼睛要是伤了该怎么办?……”
卫云兮缓缓回头,看着秦七关切的脸色,心中一暖,却越发觉得心中荒凉:“秦公公,让本宫再看一会。”
秦七看到她眉间的落寞,心中一叹,轻声问道:“娘娘是在想念皇上了吗?”
卫云兮目光越过那重重宫阙重楼,半晌才道:“本宫在想很多东西。不单单是皇上。”
秦七看了四周,这才提醒道:“娘娘以后不能这样说话了。”
卫云兮淡淡一笑:“本宫都忘了,在宫中不能说真心的话,也没有真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