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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逢秋悲寂寥,万物萧瑟,山峦不再长青,遍地的黄叶堆积,憔悴损,红颜易老更是如此。且不管自然的轮回,单单是自己身边的人情世故已让人惆怅不已,不仅庸人自扰之,恐怕毫无变化的生活也会让人心生寂寞,因而多出许多计划之外的故事,令人唏嘘不已。
陈老爷的禁足令让全府上下如今对竹枝格外“照顾”,后院小门的人手增派了一倍,出了白日里看管外,上夜也是轮流替换着,连只苍蝇也妄想飞进去。却说竹枝被闷在房中已有数日,每日陈老爷都会吩咐镇上公认的巧手绣娘来教竹枝女红,工钱也是按日发放。
请来的绣娘是个年仅三十的寡妇,五年前夫君同几个乡人一起去京城打拼,不想这一去便是永别了。同去的人回来说他在外发了迹,重新置办了家产且娶妻生子,丢下了怀着身孕的妻子,还剩孤零零的有一亩地和几间房子。好在绣娘的女红在镇上是出了名的,一些有钱人家便请了她去给自己的女儿教授女红,由此孩子出生后日子也能将就地过下去。
每日巳时和申时绣娘都会按时来至竹枝房中,手臂上挎着装有丝线等物的竹篮,像是算准了滴漏似的,一刻不多,一刻不少。而这时竹枝已经用过早饭,在桌旁翻看着书等待她,听到她在门外对领路的丫鬟道谢时便知巳时已到。
算来今日是第三日了,竹枝对绣娘仍是一无所知,每每问及一些她的家事,她总以沉默回应,一张脸像是铁皮贴上去的,冷冰冰没有一丝变化。昨日,竹枝听闻一些丫鬟私下对她议论纷纷,多少知道了些皮毛,不免替她感怀一番,不想现今世上忘恩负义的男子竟如此卑劣。绣娘食指上生了厚厚的茧,想是纳鞋底时被顶针所为,手掌上也是洗不净的蜡黄的厚茧,应是操劳家务吧。竹枝已不忍再偷觑,吩咐侍立一旁的司雅为绣娘斟茶。绣娘只管埋头刺绣,丝帕上一对鸳鸯已现了形,丝帕反面是蝶舞丛林,如此精巧的双面刺绣对于她不过信手拈来。司雅将茶斟得半满,说了声“请用茶”,绣娘仍不理,瞟了眼竹枝手里的丝帕,连鸳鸯的身形都没描出,一手拿了来,径自在她的丝帕上绣起来。
说来竹枝每日只能完成不到一半的绣工,余下的都是绣娘的功劳,且绣娘有意在剩下的绣工里保持和竹枝一样的绣法,以免被陈老爷查看时发现破绽。此举自然深得竹枝的心,女红不过是应付父亲的,自己毫无兴趣,想来绣娘只是想挣些钱,因而竹枝不曾揭发她。绣娘正穿针引线,完成竹枝做了小半的刺绣,竹枝突然问道:“若是你相公知错能改,重又回来找你,不知你是否会接纳他?”话音尚未落地,绣娘的右手食指被针尖刺破出血,她慌忙将手指放进嘴中,仿佛一只中箭的兔子,用新鲜的血液来证实自己的受伤。竹枝明知自己问得太过唐突,只是心中这个疑惑解不开恐怕会闷出病来。
瞬时,司雅干咳了一声,却又不知说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谁知竹枝仍不死心的继续问道:“爱能容忍背叛和欺骗吗?绣娘你一直为一个不值得的男子守活寡又有何意义呢?”此刻,绣娘的手已拿不稳银针,她在不住地颤抖,但仍缄默着。司雅不知竹枝为何变得这般咄咄逼人,虽觉察到绣娘的心绪波动很大,但也无法,想来反正自己的职责不过是守护竹枝不受伤害。只是司雅定义的“伤害”未免狭隘,她不懂得心若受伤有时往往是无药可医。竹枝纠缠着,一声高过一声,近乎吼道:“难道天下男子这么多竟要死死为负心人守候吗?为何这世道男子欺骗、背叛女子不会被律法制裁?偏偏女子犯了错便要被世人诟骂?”
绣娘终于忍无可忍,开了金口,然她也恢复了往日娴静的模样,像是回应竹枝,更像是自语,双眼盯着鸳鸯的头,一只手拉长了金线,在发髻上划了划,收回来穿过丝帕,一针一线,悠然说道:“并非所有的爱都是两厢情愿,并非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并非所有的背叛和欺瞒都要化成仇恨!”原以为会激怒她,好让她失控伤到自己,不曾想绣娘竟在盛怒下还能平静下来,竹枝想趁受伤逃走的计划落空了,但她却为绣娘的三言两语所震惊。第一次竹枝发觉绣娘不是个普通的女子,连司雅也莫名其妙的被感动了。这便是同类的惺惺相惜吧!
正此时,院子里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不等司雅出门去看个究竟,楼下的人便已蜂拥而至了。来者却是刘府的刘太守,其身后跟着唯唯诺诺的陈老爷,另还有三五个执仗的小厮。不问究竟,几个小厮上来便将绣娘五花大绑,刘太守鼻子里哼着气,瞥了眼一旁的陈老爷,冷笑道:“看来陈老爷近来做了坏事,这下遭报应了!”心里盘算着趁此事要怎样报复一番,不由得阴笑起来。
守在一边卑躬屈膝的陈老爷早已汗流满面,弓着身子不停地向刘太守赔不是,恨不得直帐自己的嘴,乞求道:“刘太守您高抬贵手,我哪知这贱妇是个贼人,若是知道,就是借我一万个胆也是不敢聘用她的。”刘太守用力一甩衣袖,正好打到陈老爷低垂的头,甚是得意,又装出无可奈何的模样,说道:“我也是秉公办理,匿名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你窝藏罪犯,时下又人赃俱获,我便是想帮你也为难,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听了这许久,竹枝才渐渐理清了头绪,虽不知绣娘为何成了罪犯,但刘太守如此咄咄逼人,自然不能任由父亲被他欺辱。上前几步,竹枝先向刘太守请了安,面不改柔色地问道:“刘世伯您是出了名的大公无私,家父无意让您徇私枉法,只不过枝儿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请教刘世伯。”见陈竹枝对自己毕恭毕敬,心头对她的恨意得到些许释放,刘太守转为和气的语调,“你尽管说吧,你刘世伯定当解答你。”陈老爷担心竹枝言辞不当激怒了刘太守,便对竹枝斥责道:“大人说话要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插什么嘴!退下去!”
竹枝低声对父亲说自己自有分寸,又沉思了一番,方浅笑道:“方才刘世伯说绣娘是贼,并在我家人赃俱获,可不知眼下这房间内哪里有绣娘赃物的一丝踪迹呢?还劳烦刘世伯替枝儿解开这个疑团,若是找不出,那被外人传出说刘世伯冤枉好人,岂不是误了您的一世英明?”这一问将了刘太守一军,倒是必须得找出赃物来方罢休,气得刘太守当即下令身后的小厮们在竹枝房内搜起来,脸上嘻嘻笑道:“枝儿这一说倒是提醒老夫了,这便为你解答!”陈老爷忙上前对刘太守打了几个揖,“刘太守您手下留情啊,这一搜枝儿的清誉何存啊!您好歹看在您儿媳兰儿的份上饶我们这一次,明日我定当登门谢罪!”
不想刘太守如此卑劣,丝帕在竹枝手上早已被揉出了许多褶。被两个小厮押着的绣娘对这一幕似乎并不关心,仍是一张冷脸,眼睛呆呆地盯着地面。司雅不曾经历这场面,只能毫无主意地陪在竹枝身后。刘太守皮笑肉不笑地对陈老爷回道:“不提兰儿我倒忘了她为我们刘家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了,还真得看在她的份上对你们陈府另眼相看啊!”听罢,陈老爷稍稍松了口气,陪笑道:“自然是刘太守对她不薄,她才能有幸造福于贵府,所以,您看……”不等陈老爷说完,刘太守一声令下“给我搜”!竹枝猜到兰儿离开刘明一投怀于表哥的事败露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难怪刘太守此次前来一副置陈府于死地的态度。
“慢着,刘世伯,您要搜不是不可以,只是例行公事是否也得去衙门里询问一下知县大人?”竹枝不紧不慢地说着。刘太守又是一愣,知县大人只应允自己来抓人,确实没有搜屋的权利,想不到陈竹枝这丫头这么难对付,思忖了半响,说道:“好,老夫今天就卖你一个面子。”说着转身大不走了出去,对小厮们一声吼“把这个贱妇拖着走!”陈老爷一面忙着紧追刘太守,一面回过头嘱咐了竹枝一句“万事小心,为父去去就回!”
直到一行人的脚步声渐远无声,竹枝方松懈下来,舒了口气,坐下身去。司雅又急又恼地说道:“白对绣娘好了,原来是个白眼狼!自己遭罪还把我们给拉了进去,我这就去找竹桃帮忙!”竹枝不耐烦地说道:“行了,别再添乱了,这件事定有蹊跷,我自己能解决,用不着你去麻烦他们!”听者有心,最后一个“他们”,竹枝有意说得重,司雅再愚钝也领会了竹枝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