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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睡至半夜,忽听得外面一阵声响,我这几日睡得极不安稳,连忙披衣起身,才刚走至殿门口,竟看到杨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身上穿着百姓的衣服,衣衫褴褛,遍身尘土,脸上的胡茬也杂乱不堪,眼睛血红如肿,嘴唇干裂。
众人哪见过杨广这副狼狈样子?几乎都不敢认,瞪大眼睛看着。
杨广看到我,一把抱住,勒得极紧,我几乎要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只听他嚎啕大哭:
“皇后,朕回来了——”
见他泣不成声,仿佛逃难回来,遇到亲人一般,我心中亦是一痛,随之又是一喜,这么说,他逃了回来,昭儿不就不用犯难了么?
跟着杨广一起逃回来的侍卫共有十几个,正歪七扭八的或倒或半跪在外面,个个都身负重伤,警惕如惊弓之鸟。
我扶了杨广进内室,见他拉住我,死死不肯松手,仿佛一个吓破胆的孩子,生恐亲人会离开一般,我只得吩咐盈袖他们安排侍卫们,并传来御医,一一为他们诊治,能保护杨广归来的,自然都有功之臣。
亲自喂杨广喝下一盏安神茶,看他脏成这个样子,我柔声劝道:
“陛下一路辛苦,先去沐浴可好?”
“不,皇后,别离开朕,别离开朕,他们要追上来了!”杨广神色恍惚,大约也是接连几日,不眠不休才赶回来的罢。
想起当初的杨广,那样的神勇无畏,没想到如今老了老了,反而变得如此胆小,难道是皇帝做久了,就再也吃不得苦头了么?想当年南征北战,而如今,却只能奢侈享乐了,果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我无奈,只得亲自扶了他去沐浴,哪怕是沐浴时,他也不肯放松半分,死死捉着我的手,直至把他哄上榻入睡,我才得以抽出已经被握得红肿的手。
他睡得极沉,却极不安稳,口中净是呓语。而我,却不能再睡,只守在榻边,唯恐他醒来看不到我,然后又命人连夜去东宫通知了昭儿,并特别嘱咐,叫昭儿莫要放走俟利弗设。
据回来的人报,说昭儿听到这个消息,大喜过望,连夜起身,亲自前往驿馆捉拿俟利弗设去了。
杨广这一睡,便是两天两夜,一众妃嫔闻得风声,蜂拥而来,虽我极力阻拦,他们仍旧不肯离去,永安宫外殿,一群莺莺燕燕,吱喳不停,但杨广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好让他们前来探望。
杨广醒来后,经御医的安神汤调养,精神已好了许多,只是眼中仍有些惧色,我决口不问他逃脱之事,因我早已从随行回来的侍卫那里打听到那几日的事情,说是杨广那几日便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惊慌之极,就差给突厥人跪下了。
后来始毕威胁,说已派人来大隋谈条件,如果太子不同意他们的条件,就要杀掉杨广,杨广那几日更是崩溃,神思已近恍惚。
后来是义成公主冒着生命危险施了一计,杨广才与众侍卫换上百姓的衣服逃脱突厥的围困,一路之上,快马加鞭,几乎是不眠不休,水米未进。
对于此事,杨广后来只有一句:“多亏了丽君了!”
心内凄然一叹,我心中曾经雄才大略的杨广,何时变得这样没有气节,居然还在被包围后,哭了个眼肿,我跟随他这些年,也没见他落过几次泪。
“皇后,朕睡了多久了?”杨广神色仍有一丝迷惘,问道。
“陛下,您睡了整整两日了,可有些饿了?臣妾这就安排传膳。”我柔声道,尽管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尽毁,但他毕竟还是我的夫君,是一国之主。
“好,朕已经饿极了。”杨广点头道。
一向对饮食挑剔的他,今日倒吃得欢,胃口大开,心情也放松了许多,膳毕,众妃前来问安,为着讨杨广欢喜,苏可儿盈盈上前,柔声笑道:
“御医已诊出臣妾所怀龙胎乃是一位小皇子,臣妾急着告诉陛下,但愿陛下欢喜。”
杨广果然大喜,揽过苏可儿,哈哈笑道:
“好,待可儿诞下皇子,朕必重重有赏!”
众妃见状,面上神色各一,如今苏可儿已是顺仪,宫中妃位空悬,若她诞下皇子,恐怕就要晋为妃了。
众人玩乐一阵,杨广终因一路辛劳,身子虚亏,便把众妃都打发了去,当夜,仍是宿在永安宫。
众人只以为陛下宠幸皇后,我却知,这几日杨广根本无力宠幸任何人,只不过是受了惊吓,不敢独自睡仁寿宫罢了。
次日,杨广勉强打起精神料理朝政,并审讯了俟利弗设,我心中总是隐隐有一丝不安,于是就备了参汤,前去仁寿宫,杨广这几日信赖我,便吩咐我在屏风之后旁听。
昭儿为着俟利弗设的张狂而气忿难平,在向杨广陈述了他的要求与罪状后,定要置俟利弗设于死地,孰料俟利弗设竟翻脸反咬一口。在大殿之上,冷声陈词:
“本王听说你们汉人最重孝道,不过亲见了太子殿下所行之事,本王只觉好笑罢了。”
杨广微微一愣,淡淡一扫昭儿,狐疑道:
“你说什么?”
俟利弗设轻蔑一笑,言道:
“皇帝陛下幸亏是得天福佑,逃了出来,如若不然,现下早已成了我王兄的刀下之鬼了。王兄派本王前来与太子殿下谈判,用几块地换回皇帝陛下,可是本王等了三日,太子殿下依旧不肯,还说什么‘父皇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哈哈,依本王看,太子殿下是急着早日登基了!”
昭儿闻言,脸色大变,指着俟利弗设道:
“你,你胡说!”
见杨广面色阴冷无比,看昭儿的眼神透着森森的寒气,昭儿慌忙拜倒,急道:
“父皇,他信口雌黄,诬陷儿臣,父皇莫要相信啊!”
我心中一沉,俟利弗设的反间计用在杨广身上,一定是事半功倍。杨广素来疑心重,虽然昭儿是他的儿子,但他当初为了早日登基,都能亲手害死先帝,难保他不会以己之心度昭儿之腹。
我躲在屏风之后,手心紧握,心内担忧不已,直觉告诉我,俟利弗设绝不是一时的胡言乱语,而是一个阴谋。
杨广目中虽有疑色,但没有证据前,也不会太相信俟利弗设的一面之词,只沉声斥道:
“休要离间朕与太子,朕如何能信你一面之词?!”
“哈哈……本王将死之人,又何苦再诬陷他人呢?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本王不过是说出实话,以求痛快受死罢了!不过太子殿下,本王真是佩服你的胆识,无毒不丈夫,男人要掌大权,就要做到心狠手辣!”
俟利弗设哈哈大笑,声音朗朗,丝毫看不出诬陷之意。
杨广的面色越发的难看,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昭儿,眼中的疑色几乎渐渐转为肯定,我担心杨广真会信了俟利弗设的话,当场惩治昭儿,再也不顾得是否会被俟利弗设认出,毅然走出屏风,或许是关心则乱,我急急与昭儿一起,跪在杨广面前,恳求道:
“陛下,此贼狼子野心,企图离间陛下与太子,陛下万万不可信他!”
杨广眉头一皱,略带恼怒的看我一眼,言道:
“皇后,没朕允许,你怎的出来了?!朕正在谈政事,你无须多言!”
“皇后?”俟利弗设看我一眼,面上的张狂已不在,换成一副痴痴的神色,“原来你是大隋的皇后?”
今日的我,虽不是盛妆,但也是穿着极为尊贵,比那日扮宫女所穿截然不同,俟利弗设神色变幻莫定,直直盯在我的身上。
杨广更加不悦,眯眼打量我,眸中起了疑色,然后又对俟利弗设喝道:
“你认识皇后?”
俟利弗设神色痴迷,眼神贪婪的在我身上巡梭,重重点了一下头。
杨广看我的眼神完全一改前几日的信赖,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道:
“皇后如何会认识突厥的亲王?”
我心中大惊,杨广竟然疑心到我了,看他说话的意思,仿佛是我勾结突厥,围困他,以图昭儿早日登基一般!
“陛下,臣妾从未见过此贼!请陛下明查!”我掩饰住心内的惊与忧,一脸凛然道。
见我神色如此正义坦然,杨广神色稍缓,又问俟利弗设:
“是不是诬陷完朕的太子,又要诬陷朕的皇后了,你且说说,你是如何认识皇后的?”
杨广嘴上如此说,但心里定然对我与昭儿更加怀疑了。
俟利弗设眼神仿佛陷入回忆,喃喃道:“十几年了,你居然都没有变化,那日我就认出,一定是你,世上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绝不会有连神色与言谈举止都一般无二的人。”
我冷然朝殿中的俟利弗设怒声道:
“演得如此逼真,若是换作旁人,几乎连本宫也会相信了呢!但陛下是圣明之君,怎会听信你这突厥贼子的谎言!”
杨广神色莫定的看看我,又看看俟利弗设,加重了声音沉声问道:
“朕问你,你是什么时候见过皇后的?!”
俟利弗设猛然惊醒,留恋的看我一眼,然后转目对杨广道:
“本王十二年前曾来大隋一游,当时在路上巧遇了皇后,哦,不,那时她不是皇后,而是扮作一个书生。”
我含了泪,朝杨广拜了一拜,抬眸言道:
“现下陛下信了吧?十几年前,臣妾嫁给陛下,终日未离过京城,十二年前,正是陛下初登大宝之际,臣妾更是连皇宫都不曾出过,如何能与他在路上相见?更荒谬的是,还说臣妾是什么书生?!”
杨广似是长舒一口气,不再相信俟利弗设,狠狠一拍御案:
“给朕押去死牢!”
俟利弗设被兵士押走,但眼神始终在我身上停留,杨广虽不悦,但想到或许是突厥人的诡计,也就不再理会。垂眸又看一眼跪在地上,惶恐不安的昭儿,面上仍有无法抹去的疑色:
“突厥的特使在大隋待了三日,你为何没有给他答复?”
昭儿惶然一惊,急急回道:
“是儿臣与他定下了三日之限,好与众卿家商量筹措金银等物,那日正要答应他,换回父皇,刚巧母后派人来报,说是父皇已经回来,所以儿臣才连夜把他抓了起来。”
“哦?原来是这样。”杨广双目半闭,瞧着昭儿,见他不似撒谎,又想到刚才俟利弗设“诬陷”与我见过面之事,面上的疑色才渐渐褪去。
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正起身奉了参茶,杨广也命昭儿退下,哪知殿门缓缓打开,长顺报说,苏顺仪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