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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氏翕湛园这边安排吩咐妥当了,就脱身往上房来。先会了王夫人,妯娌两个对好了词,方一起去拜见章太夫人。恰章太夫人吃毕早饭,正留崔氏、柴氏两个闲话,只说昨日忠献伯府上种种热闹,亲戚世交里一辈辈的俊彦云集,又是体仁院总裁甄家这番支应体面,一样样陪嫁的来历说法。正说得热闹,见她两个携手进来,章太夫人笑道:“怎的这时才来?可是昨天被亲家拉去陪客,短了精神?”又问:“昨天在那边府里听到望儿家的大小子也来了?因太晚,又吃了酒,不想倒腾自家个儿,这才偷了懒没正经相见——好丫头可别怪我又倚老卖老的没个礼数。”
洪氏听了忙笑道:“姑妈哪里的话。他是小孩子晚辈,倒敢惊扰折腾到尊长身上?偏他爷们儿几个今天又是一老早地起身,只怕这会子还没到姑妈跟前行礼?我先替他们陪个礼,姑妈看我面上,且暂忍了这一遭。”
章太夫人笑道:“我知道的,他爷们儿这样忙,必定是有正事。你巴巴儿拽着你嫂子进门,想来也有话说。”
洪氏便看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笑道:“母亲这话,没有更明察秋毫的。好丫头果然有事要来烦母亲,只是不好启齿。”章太夫人忙问何事。王夫人便将章、范两家订婚之事从头说起,只道:“阿好妹子的娘家做事情实在地道,宗家发还田产,便定要给她补一份嫁妆。由哥儿因此上跟他洪家娘舅并表兄弟一起往扬州处置清点。偏巧遇着范家大姑娘到城南门外福缘庵进香,马车坏在路上,就有些村野无赖想趁机揩油好处。由哥儿自然出手驱赶,又与他洪表弟一起护送她直到家去。结果顾文凌跟他家范夫人正好在兄嫂府上作客,当时认出来,范丞佺就起了意。顾冲夫妇早先便得阿好妹子嘱托,要替由哥儿留神,见两个小的正可般配,察觉范丞佺心意,便主动说合,又代范丞佺亲自赶来南京说亲。母亲想也知道,望表弟是个明决爽快的,且阿好妹子在扬州时也见过那姑娘,人品模样性情原没可挑剔处。只是毕竟是在南京,他们夫妻两个虽有决断,总得到长辈跟前招呼一声,请母亲来做这个主才是。”旁边洪氏也笑道:“正如大嫂子的话,虽时间上赶得紧,好赖要请姑妈做个男媒。”
章太夫人闻言笑道:“原来是这样。然则有什么不便启齿的?我如今闲着也是发呆,正想要两桩喜事来撮合,你就凑上来,可别指望有再往外头推的。”
洪氏喜道:“那敢情好!姑妈可是应下了,再没个更改的!我这就家去收拾红包,先给姑妈包大大的一份谢媒钱,再来慢慢儿料理其他的事。”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崔氏、柴氏这才上前道喜,妯娌几个又说了许多彼此恭贺的话。章太夫人方笑道:“你们还只缠着望儿媳妇,没听见她后面一股脑的事体要忙?且去且去!只记着拿箱子装了银子,等我这屋里没别人的时候悄悄儿送来。”众人又是哄堂大笑。洪氏笑说:“知道知道,姑妈莫急——我这就拽了她们去,姑妈只管等我的心意。”果然带着往翕湛园去了。
章太夫人见她几个闹哄哄出去了,眼睛看着屋里西洋钟长针走过半格,就想起一件旁的事情,叫丫鬟去请王夫人还回上院。偏巧王夫人也想起有样东西落在章太夫人处,怕小丫鬟粗心寻不来,亲自转回来取。两拨恰在院门口见到。王夫人到章太夫人跟前,先吃一句:“老大的人,还丢三落四。”随即娘母两个便到里边屋里说话。
到了里间,章太夫人把左右轰出房去,止留两个贴身的大丫鬟在外间门上守住。随即逮住王夫人,急问道:“怎么回事?由哥儿的亲事,先头不是说相看了你小婶子娘家的姑娘,怎的这会子突然变成范家?那范家不是要跟谢家结亲,怎的又变成跟咱们家?那顾冲夫妇两个,跟望哥儿夫妇再要好,对由哥儿再高看,也没道理几句话就说动她隔房的堂兄改换主意的道理。而且哪里有女方这么着急,只一个照面,就主动几百里地赶上门说亲,说的还是一个续弦继室的?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内情花样!你跟好丫头素来一心,今天你既替她开口,想来是知道的;若是不清楚、不好说,你这就替我把你老爷叫过来——结亲这么要紧的事,既然望哥儿夫妻两个看着南京我是长辈,请到我跟前来,我总不能让晚辈犯了迷糊!”
王夫人先一看她阵势,就知道事情再瞒不过,连忙把洪氏告诉自己的那点子关节统统倒出来:如何范家早先跟平原侯蒋家定亲,如何蒋家不堪导致退亲,如何范家和谢家议亲,如何蒋家心怀龌龊设计坑害,如何章由适逢其会出手相救,如何范家死里逃生感佩由衷、情愿将姑娘给章由做继室。一应说完,道:“那范姑娘原是个好的,若不好,老平原侯也看不上。表弟和表弟妹又见过本人,怜惜她遭遇,伸手相救也在情理之中。依我看,这桩婚事其实不坏,到底范家也是书香传家,姑娘的兄长都是正经出身,还算配得上舅舅家的门第。”
章太夫人点头道:“这样倒也就对了。虽说嫡女做继室填房,寻常人家都不会乐意,然而姑娘家偏生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没有更好的处置法子。那范家反应就算是快的。也幸而遇着你表弟两口儿,这是真的慈善厚道。”偏着头出一会子神,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笑起来,道:“这个好丫头,不,还有望小子,他两个是真知道关节要领。难怪巴巴儿地恳求我来保媒,这人还没过门呢,就先替那孩子着想好了——天下公婆要都这样,家门里还能有什么事情呢?”
王夫人在旁伺候,忍不住问:“母亲这话怎么说?”
章太夫人慢慢摇一摇头,叹一口气道:“你也是做人娘亲的,只想一想要是象哥儿说亲,对方姑娘是个定了亲又退婚的,你可乐意?就自家不挑剔,一家一门父祖叔伯兄弟子侄,总少不了爱多说嘴的。何况你常州的大舅舅、大舅母向来最讲礼仪规矩,看重门望名声。虽说由哥儿是续弦,只父母做主即可,但他到底是一族的嫡系,上了族谱的长房长孙,要承嗣传宗。范家姑娘进门就是冢妇,偏她身后这些个牵连,要没个有分量的担保支撑,你大舅舅、大舅母那一关怎么过得去?”
王夫人恍然道:“是以他两个来求母亲。母亲也认可说好的,常州那边自然再无不肯。”
章太夫人点头叹道:“你舅舅、舅母别的不提,姊妹兄弟情分上头,确是没话说。也罢,难得好丫头这么高兴,又是望儿自家拿准的,我们总要相帮一把。你且家去预备一点好东西,我也到库房搜罗搜罗,既然答应下,索性彻底做一次脸——正好回小子哥俩的好事凑在一起,就再破费些也不过分。”
于是王夫人家去收拾。才刚走,章太夫人便使人往前面唤了黄幸来,问:“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你们竟还打算瞒着我吗?由哥儿的婚事,到底是怎么个原委情形,再不快给我说来!”
却说黄幸昨夜跟章望、林海计议停当,今日早早到衙,招按察使司问讯,当即调集人手分派事项,直取扬州而去;同时将事情具述成文,密封在匣子里,并两封书信,遣心腹得用的人一路不停地送往神京。事项派毕,也不理会底下如何议论哗然,更不耐烦旁人啰唣纠缠,径自回转青塘尚书府。才到大门,就闻说恰明阳书院程睿秋、黎广如、钱宪章、周匡明、兰宾客一众大儒听闻喜讯,约了一同来贺,现厅上仅章望、章由、章回父子、林如海并章回的老师黄肃相陪。黄幸听说,顿时恼怒,命人急索胞弟黄平、黄年前往待客,再叫黄象庭前伺候,自己也不及重整袍冠,就一身官服走到那边厅上,先跟众人相见,再三赔礼,然后才换了家常见客的衣裳过来陪着说话。结果才吃了一轮茶,后面章太夫人急招。所幸黄平、黄年已到,黄昊、黄旻、黄象也俱前来。众人又都知道他事多,倒是顺顺当当脱身出来。黄幸一路上就在想母亲因何召唤,心里多少估计到缘故,便暗暗地思索对答;结果才到章太夫人跟前,被她劈头盖脸一句问,就知道已经被窥破端底,再不能半点含糊的。黄幸只得扶了母亲的手,请其安坐,一边就把事情按要紧关节提过一遍。章太夫人听到谢、沈两家相争,沈家因落在下风,加之误会林如海辞官,于是设下这等毒计陷害,手抖得连杯子都握不住,打翻在桌上。黄幸赶紧收拾了,一边替章太夫人抚胸顺气,一边说道:“这件事情太大,又来得太急。儿子不敢惊动母亲,只连夜跟仰之、如海商议处置,现已料理了七八分。此刻母亲发问,并不敢再瞒。”
章太夫人先前气急,然而黄幸把自己计较手段一样样说了,便慢慢平复下来。冷笑一声道:“好一个沈家,又好一个谢家!这是当年的苦头还没吃够,伤疤渐好了,就又想试试圣人的刀锋到底还快不快。不过也对,四十多年前的故事,当时经历的大半数都入了土、化了灰,小字辈们眼瞅着泼天的权势富贵,哪里还能想到旁的厉害!”
黄幸道:“母亲说的正是。小字辈们不知道厉害,眼睛只盯着一点儿蝇头小利,行事却又太过猖狂嚣张。这正是没有老人坐镇的缘故。比如沈家,因有贵妃在,两位圣人待宗亲勋贵又一向优容,这些年原是顺风顺水,此番不过被人稍稍逼上一逼,就觉得落入了绝境,其实哪里就到山穷水尽这一步?”
他轻描淡写,倒把章太夫人说的笑了,道:“什么叫‘稍稍逼上一逼’?也只有你说得出这样的话。”低头想过一回,道:“我这些年一味养生纳福,不理会外面的事。但就这件事情,沈家弄出鱼死网破的架势,总不能都是他自家误会圣意,凡事走了偏激。你也说两位圣人是一向优容的,能叫沈家偏差到这个份上,想必谢逵、谢冲这些世族大家这些年来再没少给他逼迫,朝廷上白振羽、吕自粱、王淳畴、张光弼几个老相也多半站在皇长子一派,就算不打明旗号,心多少也是偏向皇长子的——虽说这也是自然,当年原就是威帝在两个儿子之间犹豫,但凡肯守着惯常的规矩礼仪,哪里还会弄出西鹤墅这么一出来?也不至于生生折了睿太子;一场天翻地覆,弄到最后,到底还是孝穆皇后的子孙登基——当朝两位圣人出身如此,那帮子老臣老相哪个敢视作不见。只可惜他们却又忘了,现今早不是威帝时候,后宫中更没有一个孝穆皇后!”
章太夫人说的平淡沉着,黄幸听着却一阵阵心惊:单凭这几句话,就知道母亲心里对西鹤墅案始终记恨,连带对威帝也没几分敬畏,唯独对孝穆皇后心怀感佩。孝穆皇后谭氏便是睿太子与当年的安康郡王、而今的太上皇的生母。她出身原本寻常,父亲四十五岁中进士,官仅至县令,寿五十而终。谭氏为人温婉沉稳,宁静少言,从威帝潜邸时起便一直相伴。威帝向来爱重,因元妻早逝,谭氏生下长子便册封宁妃,署理后宫事宜。当时有贵妃何氏,为太后亲侄女,有一子二女;然而嫉恨宁妃,常寻隙生事,更与太后谋算,每每召唤折辱。宁妃忍气承受,从不争执。后一次行宫避暑,突然遭遇地动,宁妃拼死救出殿中太后、何贵妃及其皇子,自己却被梁柱砸中小腿,从此跛行而不能医。太后、何贵妃深为感念,威帝也欲立其为后,宁妃辞以“体残之人不可为母仪”,改册宁肃皇贵妃,册封其长子为太子,幼子为安康郡王;三年后薨,追封孝穆皇后。章太夫人幼时曾由姑祖母河阳王妃带领,拜见过孝穆皇后,得其祝福嘉许,更深慕其仪态风华;后来睿太子与义忠亲王相争,章太夫人一力支持丈夫在朝堂上为睿太子奔走效命,险死流放艰辛备尝,也多有爱屋及乌、酬谢知己之意;如今几十年过去,骤然提及,情怀依旧,不以时过境迁而转变——想及于此,黄幸又不免为母亲叹惋。然而他仕宦多年,早历练得坚刚如铁,只定一定心神,便开口说道:“母亲所见,正是第一等紧要关节。现今并非威帝时候。梁嫔不是宁妃,庄颐沈贵妃也不是当年的何贵妃。更不用说元后尚在,便是众人争破了头,果然到那一天时,谁也越不过她去,该有几家势力,照旧还是几家势力,却不是白费心机?”
章太夫人连连点头,忽地灵光一闪,道:“我明白了!怪道谢家忙着掺和这等事,原来是想学你父亲,想学我们家呢!”
黄幸被她一言提醒,顿时恍然:当年西鹤墅案,虽说有自己父亲黄芥首当其冲,江南等地世家大族原本多站在睿太子一派,元气也是大伤。谢家当时的家主谢爰尚正任中书侍郎,为保家门,曲意奉上,对睿太子有数次不利言语。后来睿太子病故,义忠亲王犯事,安康郡王立储,谢家也有几番摇摆。因而威帝之后,谢家就渐渐失落圣眷,太上皇用而不重,直到当今登基后数年,才重新拔出一个谢极。这些年谢家专心在朝廷上经营,又从头到尾擎着“礼法正统”的大旗,恐怕在将来的图谋之外,也是有极力向圣人剖白、拿一家子前途性命赌咒发誓的意思;如此一来,便是到再下一朝,谢家也算是脚跟立场都站稳了。想清楚这一节,黄幸不由点头赞道:“还得亏是母亲睿智,明察秋毫之末,叫谢家几年乃至十几年来动作都有了说法。儿子身在局中,却想不到这些。所以今番事情处置,还要请母亲再多教我。”
章太夫人道:“你先头早说了,你表兄弟三个连夜计较,现都料理了七八分。既这样,我又有什么可以再教给你的?且你才是为官做宰的那个人。我这里只有一句话——不论你怎么决断处置,你都要记得自己身体里流着章家的一股血脉;是你常州的外祖父母把你抱养成人,这份恩情一辈子都不能忘!章家的事情,便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望表弟虽然聪明,跟他媳妇两个是第一等的好人好心,但好心人向来最容易被人骗、被人利用。谢家、范家都不是什么省心的,这番算计了由哥儿,那可是要给章家做宗妇的!且娶了范家女,蒋家那边是否肯罢手?沈家被破了局,是不是会记恨?谢家为着面上不得不跟章家亲近,但心底里是不是从此疏远,甚至尴尬变作忿恨,以后要生出不利?你记不记得先前谢范两家议亲,男方的谢楷可是回小子在书院里第一个死党密友,而今闹了这样一出,他两个以后怎么见面,会不会受到影响就此生分……你做长辈的,这些事情,都有没有给他们提前想到?”
黄幸见母亲所问及之事,无一不是替章家真心考虑,倒正与自己所谋相合。于是逐一回答,按着自己处置,预计蒋家如何、沈家如何、谢家如何。只是最后涉及谢楷和章回,这一条过于枝末,反而不曾想到。因说:“我看那两个小子都是疏阔大度的,必定不肯为了这样事情生隙。由哥儿婚事定得急,谢家愿做保山,这两天正该过来商量婚事。谢楷跟回哥儿要好,就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也要拉出名目过来找他说话的。母亲既不放心他,只叫人盯住了翕湛园,大概好歹也就知道了。”
章太夫人听他说的有理,便唤了人来,吩咐依此行事。果然才吃过昼饭,谢家便来了人,连范丞佺本人也从扬州亲自赶过来,谢冲、谢况、谢准兄弟三个陪着一起登门,请见章望、黄幸及林海。相随父亲叔伯的谢楷,只在长辈跟前稍站一站,就与章回两个脱身出来,携着手一溜烟往相府后花园的悦藻园去了:看两人举止形容,果然全无嫌隙;至于游廊水榭之间说的话,则又是一番内容。要知这谢楷毕竟年少,遭遇上这番变故,实在尴尬难言,于是只好反复从贺喜章回定亲一事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 滚动,继续给扬州那团混乱收尾,顺便补一下西鹤墅案,睿太子和义忠亲王的故事什么的……
必须说,曹公原著里这个“义忠亲王”简直神来一笔——“义忠”,偏偏坏了事;绝好的一副寿材,最后居然给秦可卿用了……于是怎么想怎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