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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晋阳城的城门就缓缓打开。一队盔甲鲜明的兵士,簇拥着官吏乘坐的牛车,向着城外驶去。只见城下搭起的草棚中,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这是昨日刚刚奔赴晋阳,等待入城的流民。
十数个高案同时摆了出来,身着青衣的官吏拿着笔,别别扭扭的坐在高凳之上,挨个审查登记流民的原始户籍,在确认对方身份无误之后,发下木牌,作为入城落户的凭据。
这样慢条斯理的处理方式,有谁曾见过?流民围城,可是足以撼动州治的危险情况。好点的不过开仓赈济,坏点的,怕是要派兵驱赶,让他们远离自家城池。
可是晋阳全不相同。这个大城正在收容、安顿他们,给他们新的身份,让他们能在这城中落户安居。只是这个念想,就足以让那些无头苍蝇般的流民安静下来,睡在这棚屋中,走到这队列里,老老实实从那些官老爷手中取过木牌,再被人送进城内。
这个城,是有上天保佑,有佛子坐镇的。只要进了城,官家就会分派田地,医病避疫,还有那杀气腾腾的兵士帮他们御敌,让他们得以安住在这座巨大的城池之中。有多少年,并州未曾出现这样的情形了?一个终于肯把他们当人,悉心照料的父母之官!
对于这些尚未从贼,只想安居的流民而言,这便是最好的地方了。因此只是短短几日,城外就聚集了数百人,还有更多携家带口准备往晋阳投奔。亏得登记造册的是原先上党的官吏,有不少收容流民的经验,否则怕是再老练的州府官吏,也要对这人潮束手无策。
进入城中之后,又是一派繁忙景象。消失许久的净街使者再次走上街头,头戴梁巾,身穿麻袍,沿着街道清理荆棘野草,还有那些暴尸街头的骸骨。每当扫净一处之后,就会有人泼洒石灰水,消毒避疫。那些尸骸杂物,则会统一拉出城外,焚烧掩埋,避免一切可能出现的疫病。
医者则在安置流民的街坊忙碌,隔离病患,施药救治。城中的医院也开了张,每十日便义诊一次,专为救治贫苦。
因为城中安定,西市也渐渐有了开张的店铺。还有商人打算趁着机会,走一趟上党,带些货物回来。只要通了商路,晋阳也就不至于死水一潭了。
南面的城门,也有人进出,不过这次都是带着农具,赶着耕牛的农人。在他们身旁,还跟着一队兵士,护送这些人出城耕种。在晋阳、阳邑、榆次三城的交界处,已经圈下了土地,准备垦荒。就算战事吃紧,这块地方也不大会遇到兵匪,兼职相互守望,就算遇到敌袭,也能尽快逃入城中。若是不出意料,垦出农田,明年的粮荒自然能大大缓解。
现今只能用兵士保护,待到农人操练起来,配给弓刀,就能成为新的屯兵,有守土之能。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展开,让这座沉寂了一载的城池,恢复生机。然而这样喜人的变化,却不少人心中焦急。
“梁子熙怎会带这么多吏员?!”眼看不几日,城中就变得井井有条,张司马也有些慌神了。
早在两日之前,他就搬出了刺史府,来到了武库旁的官邸落足。这里原本也是供二千石高官暂居的住所,并不比刺史府差多少,而且临近武库府库,能够更好的调遣物资。可话是这么说,就这么被人赶出了刺史府,张司马肚中怎么不憋着一股火气。本想利用自家人脉,在刺史府挑拨离间,让府中官吏给这使君点颜色看看。谁料不理不睬,直接把城中逐项杂事接掌了起来。
这下刺史府可就人心浮动了。虽说是刺史府,但是如今并州大乱,不少郡国都失去了控制,暂时能掌的,也不过晋阳一地。若是在城中失了阵脚,那么也就彻底远离了权利中心。官可以清贵不理俗务,但是吏实实在在是要办公的。更何况这些刺史府中的吏员本就非同平常,各曹掾属说不得也能升任县令,别驾治中那样的高位,更是未来的太守、刺史。谁肯因为一时赌气,被那些外来户挤出仕途呢?
因此,只是短暂混乱之后,众人就开始各显其能,向新任的刺史表忠心了。只盼着能保住自己如今的位置,甚至更近一步,登上纲纪吏的宝座。原本设想的群龙无首局面并未出现,相反,空置的别驾和治中,倒成了眼前的香饵,诱的人前赴后继。
这样的情形,自然不是张司马这个被赶出来的人愿意见到的。
“司马无忧,目前只要稳稳拿住仓廪就行。”一旁,属官低声劝道,“反正新任都督过不了多久便要走马上任,届时自有人对付那梁子熙!”
这是大实话,若是军粮、军械再被克扣,他才是一筹莫展。不过出乎张司马预料,梁刺史竟然没有打军粮的主意,只是精打细算库房中的财物,又从上党借调粮草。竟然有几分相安无事的味道。
这一点是对方的蒙蔽手段!张司马恨恨道:“令狐盛那边消息,如何了?”
梁子熙在入主刺史府后,就邀请令狐盛登门,这意味,自然非同小可。张司马怕极了令狐盛倒戈,只能天天使人盯着。
“下官看令狐将军也没什么异动……”那属官小心道,“而且除了那日,梁刺史再未招过一位将领,怕是令狐将军当初赴宴,说了些什么吧?”
这倒也不无可能。毕竟都督还未上任,又有谁会这么快站到刺史这边呢?张司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再次叮嘱道:“派人再去洛阳探探,一定要尽快得会消息!”
如今怕也只有新任的都督,能让他们这些僚属喘上口气了!
※
虽然城中一片繁忙,但是梁峰此刻,并不在刺史府,而是端坐在禅房之中。
在他对面,老和尚手里捻着一粒黑子,正端详着面前的棋盘。上面黑白交织,已经乱成了一片,若不清点,怕是没人知道究竟谁胜谁负。手谈而已,哪有下到这么狼狈的?可是他面色未改,又看了会儿,落下一子。
这一子,立刻让几粒白子失了阵脚。救还是不救?梁峰抬腕,绕过那纠缠不清的阵局,一子落下,屠了另一片黑棋。
老和尚长叹一声:“使君棋路,可真出乎老衲预想。”
是了,这么敢拼敢杀,不顾体面,若是按现下棋品论断,怕是得不了高品,反而会被人指斥太过粗莽。但是,这莽撞的一局,终是赢了。
梁峰笑笑:“我下棋,只是为了争先。若是不胜,下之何用?”
手谈讲究的是气定神闲,又不是真的对垒,哪会把胜负看的如此之重?然而老僧颔首:“生死角逐,是该争先。”
这说的,不知是棋局,还是棋外之事。梁峰把棋子抛回了棋篓,放松姿势,倚在了凭几之上:“这些时日,寺中香火,似又旺盛几分。”
说来,怀恩寺也算是个特例。晋阳被困一年,多少小庙道观都房倒屋塌,偏偏这个寺院未曾损毁,反而多了些僧人。梁峰屡屡传出的“神迹”,很是让怀恩寺沾了些光,而当初粥场施恩,也让不少苦难百姓落发成了寺中沙弥。
本来就有底子,这一年来,又在寺里寺外开了不少田地,故而怀恩寺保住了一线生机。待到梁峰入城之后,莫说是百姓,就是士族布施许愿的,也多了不少。也不知是真心相求平安,还是侧面讨好这个新任使君。
老僧眼帘微垂,如若入定:“今年本该筹备法会,但是错过了时机,难免有信众心焦。不过过些时日,寺里便会再开粥场,为晋阳百姓祈福驱灾。”
“嗯,施粥甚好。不过怀恩寺里僧众已经不少,等到竺法护禅师到来,怕是还要拥挤三分,主持当心中有数才好。”梁峰淡淡道。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一个,怀恩寺够大了,不能再抢占城中的土地,更别想打这些入城流民的主意!
老和尚轻轻唔了一声:“使君多虑了。怀恩寺中如今钱粮有限,哪里养的了那么多僧人?一切还要待禅师到来,才好再作打算。”
这无疑是讨价还价,等到竺法护这个强龙到来,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他压过晋阳本地的地头蛇吗?怀恩寺还需要官府的支持才是。
梁峰眉峰一挑:“说起来,我对大乘了解还不够多。只是度己恐怕不足平这乱世,不知可有度人之法?譬如杀戒,终归是让人心头悬惧。”
“我若断彼恶众生命,堕那落迦;如其不断,无间业成,当受大苦;我宁杀彼堕那落迦,终不令其受无间苦。如是菩萨,意乐思惟。”老和尚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我佛慈悲,正如此意。”
这也是大乘菩萨戒的一种,杀生确实有碍修行,但是若杀的是残害无辜的恶贼,同样是功德一件。
梁峰要得,正是这样的理论!佛教太缺乏攻击性了,若是竺法护那样的得道高僧来了晋阳,再传播一下以身饲虎之类的观点,这仗还要不要打?必须把抵御强敌,保卫家园的思想,灌输在每个人脑海之中,方才能凝成一股劲。这就要怀恩寺选择立场,给他提供舆论支持。
而这老和尚,实在是一点就透。
梁峰长叹一声:“若是如此,我心也就安了。并州平乱,还不知要造多少杀业……”
老和尚似是安慰道:“正如药师琉璃光如来,台下亦有十二神将。若无金刚斩魔,何来光明之境,无垢法身?”
药师佛如今已经被传成了梁峰的法身,这话的意思,着实清楚明白。
“还是主持看到透彻。”梁峰似放下了心中忧愁,展颜一笑,“再手谈一局如何?”
没有读经,也没有说法,两人就这么换了棋色,再次鏖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