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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顾家男子开口前,公仪音的心情颇有些百感交集。
一方面,她有一种终于达成所愿的如释重负,另一方面,又有一些对未知前路的迷茫和忐忑。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让她越加不敢泄露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只微垂着头,面容宁和,唇边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浅浅笑意,看不出心中所想,唯独微微颤动着的眼睫毛泄露了心中一丁点的情绪。
好在这时顾家郎君突然开了口,于是,一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去。
他们心中亦有许多疑惑,只是有的没有资格立场开口,有的又不敢公然忤逆安帝的意思,因而都只是蠢蠢欲动,并没有敢出这个头。
没想到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出了声,登时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公仪音也心有诧异,抬头朝出声之人看去,见是方才顾家那位郎君,眼中疑惑之情更甚。
居然是他?这个时候,他想说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情,眸中恢复一片澄澈如水,沉而淡地看着那男子,静待其变。
安帝没料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出声,目光微沉,冷冷地朝那男子瞥了一眼,见是顾家之人,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声音沉郁道,“说吧。”
“谢陛下。”男子朝安帝行了个礼,又看向公仪音笑笑,面上是从容而明净的神情,“草民似乎应该先向帝姬自我介绍一下。”他风度翩翩拱手一礼,声音澈而冽,“草民顾晞朝,若斗胆能与殿下攀上几分亲戚情分的话,草民的辈分应该是殿下的表兄才是。殿下的母妃,是草民的亲姑母。”
公仪音闻言一惊。
自己的表兄?而母妃是他的亲姑母的话……这么说……那日从母妃宫中发现的那位顾琛,是他的父亲?
她心中生了几分疑惑,面上只不动声色地点头笑了笑,并不多说。
顾晞朝看着她的目光愈发温柔起来,接着开口道,“姑母生前曾有一封信放在家父处,并托家父在殿下成婚之前转交给您。既然殿下如今良缘已成,改日草民会带着姑母的信登门拜访。因之前殿下并不认识草民,草民怕贸然登门多有不妥,因而借此机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殿下说清楚,还请陛下和殿下不要见怪。”
听完顾晞朝的话,公仪音有一瞬间的愕然。
他说什么?母妃有一封给自己的信放在顾家?前世的时候自己为何不知道这码事?究竟是事情的发展因自己的重生有了改变,还是……?
她狐疑的目光在顾晞朝面上流连,虽然他仍旧笑得和煦而淡然,但公仪音心中还是生了几分疑色。
顾晞朝这个时候说这话,是何故?这是主动向皇族示好?还是另有企图?
虽然她很想相信母妃的母家不会害她,但知人知面,在没有深入同顾家人接触之前,她不能想当然地评定一个人的好坏。
这么一想,决定暂且静观其变,待看到母妃的信后再做打算。
她整整衣衫站了起来,朝顾晞朝笑笑,亦是淡淡行了个礼,“多谢表兄告知,既然母妃有信要给我,自然也该是我亲自去顾府拜访才是,也顺便……”她微微顿了一顿,朝顾晞朝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意,“也顺便拜访一下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才是。”
不管顾晞朝是何原因这个时候将母妃的信提出来,他至少传递出了一种讯号,那就是——他们决定不再同从前一样与皇族将界限划分得一清二楚。不管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既然他们主动抛出了橄榄枝,公仪音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听公仪音这么回答,顾晞朝面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看着这个表妹的目光也愈发幽深了几分。
看来,这个记忆中天真烂漫的表妹,果然成长了许多。或许……父亲做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他点点头,面露感激之色,“如此,就太感谢殿下了。草民代表顾家欢迎殿下的到来。”
公仪音点头应下,坐了下去。
安帝没料到顾晞朝会突然扯出顾贵嫔来,还多了一封他不知道内容的信,这种事情不在掌控之中的感觉让他颇有些不悦,只是见公仪音目光熠熠,似乎带了几分雀跃和欣然的神色,这才将心底的不快咽了下去。
罢了,既然重华想要同顾家接触,自己就由着她去吧。
若不是上一次重华同他提了提,这次赏梅宴,他本意是不准备邀请顾家的。只是为了后续公仪音去顾家拜访不那么尴尬,这才随便让人下了张帖子送去顾家。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顾家居然派了人过来。虽然只是个小辈子弟,但也足以说明一件事——顾家如今对皇族的态度似乎比以前有所松动了!
对于这个发现,他谈不上有多高兴,但诚如重华之前所说,顾家虽不入朝为官,但门生遍布朝野。若同他们的关系能有所缓和,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是以便不再多说。
只是,同样不高兴的,还有一人。
立在场中的秦默微眯了眼眸打量着温文尔雅的顾晞朝,眼中神色晦暗不明。等他终于说完话坐下去后,这才沉沉开口看向安帝谢恩,“臣,谢主隆恩!”
安帝看回秦默,神色和缓了些许,“哈哈”笑了两声道,“秦爱卿不用多礼,日后你和朕就是一家人了。”说着,目光在黑沉着脸的秦氏宗主面上一扫,隐有得色。
秦氏宗主的目光能喷出火来,也不看安帝,只恨恨地盯着秦默。
在场之人各怀心思,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和诡异。
有伤心欲绝之人,譬如以袖掩面不能自已的王韵。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这么快就发展到这一步。本以为秦默就算喜欢重华帝姬,秦氏也一定不会同意他娶皇族之人的,没想到居然是安帝亲自赐婚!
有嫉妒愤恨之人,譬如公仪楚容蓁蓁之流,手中帕子都快被绞烂了。秦默那是什么人?那是整个建邺所有贵女的梦中情人,只是鉴于皇族和士族之间的尴尬关系,他们也只能望之兴叹罢了,谁能想到这等好事竟然落在了公仪音身上!
容蓁蓁还好,最气愤的要数公仪楚了,要知道,她还是公仪音的长姊,可安帝居然直接跳过了她给公仪音赐婚,实在让她难以接受。她不甘的目光像钉子一般黏在公仪音面上,似乎想在她面上剜出一个洞来。
有沉思不语之人,这些人,大多是其他士族之人,思考着安帝此举的用意,思考着方才顾晞朝的主动示好和安帝赐婚秦氏和重华帝姬会不会对士族和皇族之间的关系有所影响,若有,他们又该怎么做。
场中情况瞬息万变,每个人的脑中都在飞速转动着,尽量从中找出对自己和家族有利的一面来。
如此一来,栊梅园里越发静了。
便是身后伺候着的宫婢们也敏感地感受到了这不寻常的气氛,垂首恭敬而立,大气也不敢出。
安帝却似没感觉到这样的诡异的气氛一般,“哈哈”又笑了两声,举起面前酒盏,目光在底下一圈人面上一扫,朗声道,“来来来,诸位干一杯!”
安帝发这话,明显就是存着粉饰太平的心思了,其他人再多不满和疑惑,也只能在心里压着。更何况,秦氏正主还没说什么呢,他们哪好再提出异议?当下也笑几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安帝了了一桩大事,心情十分畅快。因知道自己在这里大家会放不开,也不多待,又随意谈笑了几句,便示意大家自便,起身离开了栊梅园。临走时,别有深意地看了公仪音一眼。
公仪音会意,在安帝离场没多久,也跟着起身。
“你去哪里?”身旁的公仪楚怒气沉沉问道,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了深深的憎愤。
公仪音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出声,径直离了席往出栊梅园的方向走去。
“你!”见公仪音理都不理她,公仪楚恨恨出声,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似要喷出一团火来,心内一急,紧跟着就要起身跟上去。
“别冲动!”上首的皇后睨她一眼,压低声音冷冷道。
“母后!”公仪楚不甘心地看向皇后,五官都扭曲到了一块。
皇后没有再出声,只用那一对威严的凤眼狠狠瞪着公仪楚,让她不敢造次,只得悻悻地收回目光,一脸不情不愿地待在席上。心中却像被无数双手在撕拉着,难受得厉害。
公仪音出了栊梅园,带着在园子外等候的阿灵和阿素往安帝的甘泉殿去。
阿灵和阿素自然听到了方才安帝在园中的赐婚,见到公仪音出来,两人都是一脸兴味盎然的模样,看着公仪音笑得欢快。
公仪音瞥她们一眼,“怎么笑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捡了钱呢。”
阿灵“嘻嘻”一笑,凑上来道,“怎么?殿下终于嫁出去了,这事难道不比捡了钱更让人开心?”
公仪音伸出食指戳了她额头一下,没好气道,“什么叫终于嫁出去了?难不成你们家殿下之前一直没人娶?”
被公仪音这么一说,阿灵这才意识到自己话语间的不妥,忙吐了吐舌头,朝公仪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好奇道,“殿下,咱们这是去哪啊?”
“去甘泉殿。”
“咦?”阿灵和阿素都有些不解,“陛下?您方才去栊梅园之前不是就去见过陛下了么?”
公仪音耸耸肩,“我也不清楚,但方才父皇临走的时候分明给了我一个眼色。”
“我知道了!”阿素恍然,“莫不是因为方才顾家郎君的事?”
“有可能。”想起方才在宴会上突然冒出来的顾晞朝,公仪音面上笑意淡了淡,眼中闪过一抹神色。希望她这个表兄,可不要是什么心怀叵测之人才是。
思索间,甘泉殿已经走到了。
果然,刘邴正在外头候着,显然是在等她过来。
见公仪音一行人朝这边走来,刘邴忙迎了上去,面上笑开了一朵花,“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觅得如意郎君!”
公仪音笑着谢过他的道贺,跟着刘邴进了内殿。
“重华啊,过来。”安帝听得动静,朝公仪音招招手。
公仪音依言在他身侧坐下,见安帝指了指面前摊开的宣纸看着她道,“重华,你来看看,朕这字写得怎么样?”
没有料到安帝问她的第一句话却是他的字迹,公仪音愣了愣,方才凝神朝安帝写的字看去。端详了一会,认真地点了点头,“父皇的字又进步了。”
安帝咧嘴一笑,似乎对公仪音的夸赞十分受用,拿起几上的宣纸放在眼前认真看了一番,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嗯,朕也这般觉得。”
看着孩子气般的安帝,公仪音哭笑不得,轻咳了一声正色道,“父皇叫重华过来,不会就是为了让重华鉴赏您的字的吧?”
安帝“哈哈”一笑,放下手中的宣纸道,“当然不是,朕心里痛快,叫你过来陪着说说话。”说着,不待公仪音反应,接着又道,“你看到方才秦茂德那个老匹夫的脸色了吗?真真是叫朕心里畅快啊。”
“父皇……”见安帝这般口无遮拦,公仪音微有些尴尬。好在此处没旁人,若叫他人听见父皇这般称呼自己的臣子,叫人心里会怎么想?
“好啦。”安帝看着她笑笑,“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重华终于觅得如意郎君了,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
“父皇……”听安帝这般深有感触地说来,公仪音亦有些许唏嘘,眸光中有泪花微微闪烁。
安帝深吸一口气,微微正色道,“不过……朕方才使眼色叫你来却是为了顾晞朝的事。”
果然是顾晞朝!
公仪音眸光微闪,看着安帝道,“父皇的意思是……?”
“这次赏梅宴,朕本没想到顾家会派人过来参加。只是因为你想年后去顾家拜访,为了不让你难做,朕想着明面上的礼数得过得去,便随意派人递了张帖子过去,也算是一种姿态了。没想到顾家竟真的派了人来参见了,这可是十年八载头一遭啊。虽然顾晞朝算不得顾家什么重量级人物,但也算是顾家小辈中的出色之辈了。重华,你说,顾家这是在打什么主意?”
“父皇认识这个顾晞朝?”公仪音没有正面回答安帝的话。
安帝沉吟着点点头,“他是你母妃亲兄长顾琛的嫡子,当年你母妃在闺中之时,与顾琛感情颇为要好。”
这是自然,公仪音心想。想起自己在飞羽宫发现的母妃和顾琛之间的那一沓信件,附和着点了点头,只是为了怕安帝多想,没有将当日的发现说出。
她想了想,接着说回方才安帝问的那个问题,“父皇,我想,也许顾家的心思同我们是一样的。”
安帝沉吟着望向她,“怎么说?”
“也许现在顾家的掌权之人换了,对我们公仪氏的态度有所缓和也说不定。您方才说顾晞朝的父亲与母妃从前关系很要好,也许,如今顾家正是他掌权也说不定,因此想破除从前与皇族的坚冰。毕竟,若世世代代这样与皇族作对,最后吃亏的终究还是他们,何必要为了当初的一时之气而殃及子孙后代呢?此次顾晞朝的所作所为,也许就是一个讯号罢了。借母妃留下的那封信,有意缓解两族之间的矛盾。”公仪音缓缓分析道来。
“有道理。”安帝赞同地点了点头,“回头我再让人查查顾家的现状,等有了确切的消息告诉你之后,你再上门拜访吧,也好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公仪音点头,心里却有些无奈。
顾家明明是很重要的一族,还与皇族有这么深的渊源,父皇却等到跟他们有交集的时候才想起去调查他们的底细,实在有些不懂得未雨绸缪。
她心中微叹,寻思着该找个机会同父皇好好说说才是。
安帝没有发现她神情的异样,又说起了公仪音出嫁的话题。公仪音心中娇羞,只得把方才的隐忧抛之脑后,先应付起了安帝连番的打趣和盘问了。
*
安帝和公仪音走后的栊梅园,愈发沸反盈天起来。
人人都被方才安帝突然宣布的消息给震住了,三三两两同身侧的人交头接耳起来。
端坐在上首的皇后冷冷扫一眼园中骚乱的情况,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她清冷的目光往下首某处一扫,眸底浮现出点点异色。
很快,她也起了身,在流珠的陪同下出了栊梅园。
公仪楚彼时仍在生气当中,等到回过神来,发现皇后也不见了踪影,顿时觉得这赏梅宴百无聊赖起来,待了一会也悻悻离去。
只是她去到秋水宫也没有看到皇后的踪迹,只得不情不愿地回了自己的寝宫。
两人的离去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因为此刻栊梅园的焦点,都落在了一旁面色惨白的王韵脸上。
自从方才安帝赐婚给秦默和公仪音之后,她的面上神情就一直是呆呆木木的,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一般。有些惯喜欢看好戏的人忍不住明嘲暗讽了一番。王韵本就是心气儿高,再被人这么一讽刺,面皮登时就挂不住了,愤而甩袖离席。
等到另一席的王泓匆匆赶来时,早已不见了王韵的踪影,只当王韵找地方伤心去了,也未多想,返回去同王氏宗主和他父亲报告去了。
王韵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地出了栊梅园,一路都觉得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当下心中焦躁之意更甚,急急忙忙往人少的地方跑去。一时慌不择路,等到她反应过来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四周一片荒无人烟的模样。
一阵寒风吹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裹了裹身上的衣衫,目光四下一扫。
这里似乎是一处废弃的宫殿,到处杂草丛生,景致凋敝,又是寒冷的冬季,更添几分萧瑟之意,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王韵经过方才那么一跑,身上早已出了一层薄汗,再被寒风这么一吹,全身的汗毛登时跟着竖了起来,越发觉得周围鬼影重重。
她不敢多待,抬步欲走,却听到那座看似荒芜的宫殿中隐隐传来了人声,顿时一骇,转身就要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跑。
可这时,她却突然听到顺着风飘来的话语中传来了熟悉的几个字,“秦九郎”“公仪音”,顿时勾起了她的好奇心。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谈论他们俩?
心中交战了一番,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心理,深吸一口气,朝宫殿窗户处小心翼翼地挪去。
好在这处宫殿只有座独立的大殿,并无院子,王韵很快便悄悄地挪到了墙角蹲着,头顶便是一扇半开的窗户,隐隐人声正从里头传来。
她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屏住呼吸偷听起里头之人的谈话来。
王韵并没看清殿中有几人,只隐隐听得一男一女的声音传来。此处万籁俱寂,那两道人声便格外清晰。王韵听了几句,突然觉得那女声有几分熟悉,不由愈发沉了心思,大气也不敢出,接着往下听。
岂料,再往下听去,王韵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原本就惨白的脸色仅存的血色也退得干干净净,捂住嘴巴一脸惊骇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