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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旸涎离开客栈之时,洛上严正在房中打坐调息。冥冥之中,他神思外游,又一次进入虚妄之境,也见到了自九婴一役之后便消失了许久的朱厌。
“还能施展通灵之术,看来你的伤并不是很严重。”洛上严沉色道。
“若不是我当时及时撤退,只怕现今我都还在养伤,无法前来和你见面。”说话间,朱厌一声低咳,显然是伤势未曾痊愈之象,“血魂之力当真厉害,你身负如此巨大的能量,若不好好利用,就太可惜了。”
“我并不稀罕。”洛上严冷哼一声,问道,“找我所为何事?”
“领主让我来问你,大羿阴阳鱼灵骨的下落。”
洛上严面色一滞,道:“没有任何线索。”
朱厌觉得好笑,盯着玄袍少年苍白的面容问道:“你让我这样给你带话?”
“不然?”洛上严回应着朱厌颇为不屑的目光,没有丝毫胆怯之色,依旧自持道,“郁旸涎自从离开大梁之后,就甚少提及有关大羿阴阳鱼灵骨之事。我观察了这么久,直觉告诉我,他的目的并不在灵骨身上。”
“那他为何要与魏王定立一年之约,还有惠施担保?”朱厌不解道。
洛上严对朱厌的提问也颇为冷漠,道:“你若想知道,不如直接抓了郁旸涎问清楚。他的身后必定有其他目的,但时至今日,他一个字都不曾透露。”
“郁旸涎过去几年可以说等同于人间蒸发,即便是施展法术追溯过往,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也仿佛被人刻意隐瞒,根本探测不到任何一丝痕迹。能够设置下如此强大的结界之人,想来还有些可怕。”朱厌说得饶有趣味,眼底划过些许欣赏。
“所以领主觉得郁旸涎的背后会有其他阴谋,而襄助他之人又有极高的法力灵术,因此他开始不安了?”洛上严问道。
“你若想知道,自己回去大梁向领主问清楚不就都清楚了?”朱厌以牙还牙道。见洛上严心思甚重的模样,他再问道:“想知道郁旸涎做这些事的真正目的?”
郁旸涎费劲心思,以寻找大羿阴阳鱼灵骨为借口骗得了魏王的信任而离开大梁,一路上却几乎没有做过与寻找灵骨有关的事,如此反常的举动当真令人费解。而有关大羿五星的封印,也是偶然遇见之后,他和郁旸涎才卷入其中,可见这也不是郁旸涎的本意。
然而郁旸涎又曾经对所谓的天下吉星颇为关注,也因此对张仪的动静很是上心。尽管知道这势必和郁旸涎的真正目的有关,但每每想起此事,洛上严心头总有些难以说清楚的情绪,总是不大高兴。
洛上严的沉默让朱厌不悦,他蹙眉道:“你想要探知更多关于郁旸涎的事,领主和我都不会拦你,你只要记得,在你身上的厄难毒没有彻底解除之前,领主依旧是可以操控你生死之人,即便你身负血魂之力。除非……你能够控制好这股力量,将领主取而代之。”
朱厌的话语犹如蛊惑一般令洛上严十分心动,他却没有完全地表达出来,而是在眼底精光闪现的瞬间重新将实现全部集中在朱厌同样带着诱惑神情的脸上。
觉察到洛上严克制在内心的心动,朱厌嘴角稍稍扬起,挑眉道:“想要控制住这股力量,就要知道它的来源,而一个人的本原,追根究底就是出生之处。如果邺县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你不如劝郁旸涎和你一起回你的家乡看一看,也许会有收获的。”
“郁旸涎的司妖罗盘指示邺县也存在大羿封印,但是我刚才已经查看过,并没有发现任何封印的气息,难道是罗盘出现了错误?”洛上严困惑道。
“大羿五星彼此相连,一旦有其中任何一处封印收到破坏,其他地方的封印必定也会受到影响。如果我猜的没错,因为五星封印被破坏之初,这样的现象还不明显,所以马陵的封印并不难探测。但如今五星已经破其二,剩下的三处封印出于自我修复和隐藏踪迹的目的,其力量会以某种方式进行隐匿,应该会比过去更难以寻找。”朱厌分析道,见洛上严听得仔细,他继续道,“而且根据我的推测,五处封印的力量本就不均,但我也无从判断大羿当初是以何种方式分布的。”
“既然如此,那就再邺县多留几日,只要是和五星封印有关之事,都不能轻易放过。”洛上严道。
“体内身负上古神力和世间至毒之人,如果领主知道了,也会觉得神奇。”朱厌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洛上严,道,“我被血魂之力打伤不轻,这段时间还需好好调养,你在郁旸涎身边一切随机应变,若找到封印就好好查探。”
言毕,朱厌便就此消失,洛上严也从虚妄之境中离开。然而回过神,他却再度陷入对郁旸涎真实目的的寻思之中,只是越想越没有头绪,越想也越发想见一见那个人。只是当他出了客房,才发现郁旸涎的房中烛火已暗。
此时夜色还未深,郁旸涎断不会这个时候就就寝休息,洛上严知他已经离开了客栈,而洛上严自己也想出去走走,便就此离去。
此时邺县之中尚有百姓往来,虽不及白日人流拥挤,却也不显得冷清寂寞。洛上严独自走在街上,忧思故我,却忽然发现有人正在暗中监视自己。未免打草惊蛇,他立即提高警觉,并开始感知对方的动静。
行走在街市之上的洛上严原本想要找准时机,擒拿住那暗暗窥伺之人,然而路过一家会馆时,他竟意外发现了郁旸涎的身影。
当初在大梁,那白衣少年就是这样跪坐在众人瞩目的高台之上,身侧是一块巨型棋盘,身前则是执子对弈的洛上严,而此时此刻,郁旸涎对面的已不是那玄袍少年,而是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
洛上严一时大意便让那偷窥之人溜走,他亦无心再追,而是踏入了那间会馆,看着仍在进行的这一局大盘灭国棋。
棋盘之上,黑子为齐,白子为魏,白子守势,黑子亦不见多少攻势,两相焦灼,局势很不明朗。当是时,洛上严执白子,那华衣男子执黑子。
周围观棋之人都在交口议论,有些是单纯就着这局棋在发表见解,有些则已经通过棋局影射至当世局势,说得头头是道,大有指点江山之意。
高台上那白衣少年丝毫不为周围的人声所动,依旧沉眉静目,视线集中在面前的棋盘之上,似在专心思考接下去应该如何布防。而那青年男子则已然分心于那些正在发生的讨论之词,一面听一面微笑,很是惬意的模样。
郁旸涎正要下子,那青年男子忽然制止道:“郁兄想仔细了,举棋不悔。”
郁旸涎却丝毫不理会他的劝阻,径直将白子落去棋盘之上,道:“田兄,请。”
此人名叫田茂虚,是这邺县中颇为有名的商人,这间会馆便是他名下的产业。
田茂虚平日除了往来于生意之间,最大的爱好便是与人下棋。郁旸涎与他对弈这些时候,对他的棋艺还是有所肯定的,只是比起洛上严当初锋芒毕露的棋路攻势,田茂虚显然太过温和。
一旦想起洛上严,那些始终没能彻底得到纾解的情绪便又涌上心头,郁旸涎暗中叹息一声,抬头时才发现洛上严竟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人群之中。
那玄袍少年一言不发,安静得与周围那些交头接耳的人显得格格不入。
田茂虚落完子,见郁旸涎正看着台下,他便顺势望去,同样看见了洛上严,他不由奇怪道:“这少年看来一副病态,双目却异常有神,真是奇怪。”
郁、洛二人便这样隔着人群对望。大约是此时相遇得出乎意料,郁旸涎本就不甚平静的内心更因此而起了波澜,然而洛上严沉静的双眸将他所有的情绪都吸纳进去,却没有给与任何回应,这便让他深觉失望。
田茂虚阅人无数,见郁旸涎因为洛上严而如此异样,便已经知道了他二人必定相识,便好意道:“郁兄如果有事在身,我们改日再接着把这局棋下完,如何?”
郁旸涎如今手中尚有棋子,他听田茂虚这样说觉得此法可行,但未免这有些着迷于棋道的年轻商人过了今晚便要继续这局棋,他便将手中棋子落去棋盘之上,瞬间便让本就不甚明朗的情势更显得晦涩。
田茂虚正惊讶于郁旸涎这一手于己无利又于人无害的落子,那白衣少年已然就此离席而去,而众人也陷入了对郁旸涎这一步用意的各种揣测,只是这一切都与那正离开会馆的身影没有关系。
洛上严踏出会馆时,听见郁旸涎在身后唤自己,他却对此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地走在邺县清朗的夜色之中。直待郁旸涎终于追上自己,他才语调怪异地问道:“郁兄叫我?”
郁旸涎追着洛上严走了一路,明知这人有意加快脚步,他还是跟在后头,却始终未见洛上严有要等待之意。情急之下,他近乎小跑着才终于追到洛上严身边,却被洛上严这莫明奇妙的问话弄得哑口无言。
见郁旸涎一副窘迫之态,洛上严知是自己失礼,可不止为何,方才看着郁旸涎和田茂虚当众对弈,他心中便不甚爽快,犹似当初在马陵见张仪和郁旸涎彼此亲近时的心情一般。洛上严固然清楚这是何种情绪,却不想就此和郁旸涎挑明,便致歉道:“失礼了。”
洛上严在这短时间内的态度转变令郁旸涎颇的心情也颇为微妙,这玄袍少年以言语揶揄他,他为之失落情急,如今这般故作无事,竟让他有些生气。但他终究只是和洛上严一样,将这种心情藏在心底,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这一声的意义含糊不清,终究是让洛上严气上心头。他正要发作,然而看着眼前陷入沉默的郁旸涎,他一个“你”字方才出口,千言万语便像是堵在吼口似的再无法说出来。
两人僵持不下,却只是因为一局和旁人下的大盘灭国棋,洛上严这样想着竟觉得好笑,又觉得自己这通气当真来得不可理喻,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经过会馆时,想起当初在大梁云来居的情景,一时回忆涌起,才进去和田兄切磋一盘。”郁旸涎解释道。
白衣少年垂眼的模样似是认错,可与人对弈本就不是错事,洛上严因郁旸涎这样的神情而更加愧疚,便道:“齐魏胶着至此,可不似郁兄当初的棋路。”
“面对的对手不同,自然要选择不同的棋路方式。”郁旸涎回道。
“为何对我之时,郁兄手下毫不留情,处处针对?”
“洛兄对我又何尝有半分留情?不过自保,唯恐一路丢盔卸甲,众目睽睽之下输得太过凄惨。”郁旸涎道。
洛上严闻言再度发笑,问道:“倒是我的不是了?”
洛上严态度的突然转变让郁旸涎颇为吃惊,然而见这人露出笑容,他便也不似方才情绪低落。月色清亮,正照在洛上严的脸上,让这张没有血色的面容显得柔和一些,就连笑容亦仿佛比过去温暖,眸光温和。
洛上严不知郁旸涎正为自己现如今的模样而暗暗欣喜,他同样注视着眼前的少年,虽然背着月光,却反而将他的眼中神色衬得更加清晰,那浅浅的笑意伴随着洛上严的笑声而流露,顷刻间便让他的那些不悦烟消云散——不过是因为郁旸涎和旁人下了一局大盘灭国棋,他竟在这件事上有了这样狭隘的心胸,洛上严一面感叹自己的变化,一面更清楚地了解到郁旸涎对他而言的意义,只是不知这少年是否会明白他的心思。
当时洛上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会馆,郁旸涎已经着急,一路追赶而至,都在思考如何平息从洛上严眼中渗透出的不怿。方才的一番沉默令他忧心如焚,好在洛上严到底笑了,他才稍稍放了心。
两人心思如此,却始终没人再向前踏出一步,只因各自还未曾开诚布公的秘密,向来也就因此无法彻底向对方敞开心扉。然而即便如此,此刻眼前便是心中所想之人,踏月而行的身边也有所念之人陪伴。
有些事不宜深想,毕竟生死就在转眼之间,或许不等真相揭开,他们便要面对生死离别,既然如此,有得一日相伴,便彼此陪伴一日,即便只有这短短的一段月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