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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降临渭北大地,给荒凉的原野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色。引黄灌渠流水汩汩,反射出太阳的光辉,似乎整个渠水都在舞动着,朝着太阳照射的地方流去,望不到尽头的果园里,空气湿漉漉的,树木鲜嫩的芽子探出了枝头,庄稼人脱去了厚重的棉衣,大自然和人的生活都随着春天的到来而变得生机盎然。
在这最能撩拨起诗情画意的时刻,担任了四年多县长的齐浩楠,就要和荔县告别了。
一切来得似乎太快,太突然。
几年来,渭原市的王市长对齐浩楠特别器重,每次到市上开会,王市长总要找他聊上好长时间,有时哪怕是天南地北跟工作毫无关系。一开始齐浩楠甚至觉得这位市长大人有点儿不着边际,浪费时间,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直到传出他有可能去担任市长助理,这才明白王市长用心良苦。
齐浩楠对自己即将担负的新使命,欣喜之余又有几分忐忑。
通往渭原的公路上,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由北往南疾驰。
齐浩楠不时将目光移向窗外,眺望着大路两旁的景致。这是他常有的一种表情,即便是缺乏睡眠,眼睛也总是充满了活力和智慧,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此时他又想起了顾罡韬。天各一方,见面可真不容易,前些年听说老同学干得不错,后来突然又辞职下海,真是性情中人。
淘气、天星最近也不知怎么样了,天星的公司也搞得不错吧?淘气会过日子,操持家务是把好手,小日子一定过得很滋润。
尹松的名字自然也跃入他的脑海,每当想起尹松,齐浩楠总是感到一阵迷茫,感到命运的无常。尹松的案子已经拖了很久了,无论怎样,犯了那么大的事,如果一切属实,肯定死路一条。想起尹松冷峻而又玩世不恭的神气,齐浩楠不禁一声长叹。
还有大孬,终于走上了正道,娶妻生子了,还骑上了雅马哈大摩托。真是的,以前他连做梦都不敢想啊。
和齐浩楠的兴奋与不安不同,辛弦对这次人事调整有点失望,原以为组织上会考虑他们夫妻分居的困难,把他调回西安,没想到只是在黄土窝里挪腾了一下。
趁着双休日,辛弦特意来看望齐浩楠。市长助理的办公室宽敞气派,辛弦来到这里,就像刚刚从太空舱里走出,有一种晃晃悠悠的感觉。随后,一缕久违的温馨从辛弦心中升起,让她的心情就像透过树冠洒在地上的阳光,温煦中又带着一丝躁动。她坐下来,平静地诉说着多年来如何一个人面对生活,忍受着孤独,忍受着煎熬,语气哀而不怨。
齐浩楠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嘿嘿地傻笑着,却笑出了她的泪花。不知从何时起,辛弦曾经清澈如水的目光变得忧郁而迷离,她只能说服自己屈服于现实,年复一年的等待,似乎已经成为她生活中最大的主题。
“亏你笑得出来!也不问问我大老远跑来干啥?”
“噢?”齐浩楠耸耸肩膀,反问道,“是啊,我正想问你呢,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把儿子领上?”
辛弦白了他一眼:“亏你还知道有儿子,他都快忘了爸爸长啥样了。”
齐浩楠来回踱着步子。她的眼睛追踪着他的脚步。
“困难是暂时的嘛。”
“这句话我至少听过一百遍,耳朵都磨出茧了。”辛弦双手捂住耳朵,使劲摇着脑袋。
“这些年你一直表现很出色,给我生了个胖小子,工作干得也很出色。记得儿子不满周岁的时候,每次分手,我都要偷偷拿一件儿子的衣服揣在包里,想他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嗅嗅上面的奶味……这次调到渭原,咋说比原来也近了一百多里,组织上对咱们已经很照顾了。”齐浩楠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辛弦不耐烦了:“开口组织,闭口组织,你干脆跟组织去过吧!”
“你呀。”齐浩楠把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逗她说,“这墙隔音效果差,不知道的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又不是女秘书!”辛弦拨开他的手,半嗔半怒道,“你给我说个准数,到底要在这里呆几年?”
“也就三两年吧。”
“又跟我玩数字游戏,三两年加一起不又变成五六年了?”辛弦长叹一声,“干脆在这儿给你讨个老婆得了,有人给你洗衣烧饭,省得人家为你操心。”
“真的,你舍得?”齐浩楠笑道,“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你可以先记上账。”
“啥账?”
“感情账呀。这叫零存整取,等我退休回家,天天为你下厨房烧饭,天天给你捶背,天天……”
“行了行了。”辛弦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哄死人不偿命!”
“这的空气太沉闷,我陪你到姜沟溜达一圈,百十里地儿,一踩油门就到了。到了那儿,保准你的气就能消下来。”
听到“姜沟”俩字,辛弦的眼睛里放射出光芒:“那你把我拉起来。”
“好!”齐浩楠伸出双手,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没等辛弦直起腰,又故意将手一松,辛弦仰面跌坐回原处,她满脸红晕正要发作,齐浩楠已经弯腰将她紧紧搂住,在热烈的亲吻中,辛弦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沉下去,一种窒息的感觉。她动情地用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到他的胸前,柔柔轻轻地说:“也是,这么多年都熬过去了。你呀,就像一匹在黄土窝里奔腾的野马,我紧紧攥着系马的缰绳,手都攥累了。”
一别姜沟二十年,第二故乡的一切恍如昨日,延绵起伏的黄土高原在蓝天白云的映照下,显出雄壮而粗犷的轮廓,高大的钻天杨、榆树、老槐树把枝杈刺向苍穹,村落、学校、引黄灌渠都被虚虚幻幻的雾岚所笼罩……
姜沟是辛弦魂牵梦绕的地方,它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出现,成千上万的知青都离去了,只有她亲如姐妹的黛微还静静躺在那里……想起黛微,辛弦泪流满面。
为了不打扰乡亲,他们远远把车停下,在车辙交错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雾蒙蒙的远方就是黄河滩,这里的一切都像是有股磁力将齐浩楠的心紧紧吸住,他沉默专注的神情引起了辛弦的注意:“齐先生,你在触景生情?”
齐浩楠笑笑说:“是啊,一瞅见黄河,我总是感慨万千。五年前,我骑自行车沿河堤一直跑到黄河拐弯的风陵渡,那一次,我才理解了黄河为什么是我们民族的象征。”
“我在一个村子歇脚的时候,和几个村民攀谈,他们全操着地道的河南腔,大都是逃难来的。因为河水冲了田地、房屋,国家把他们搬迁到原上,给他们分了地,盖了房。可过了几年,这些人又莫名其妙地一个个回到了黄河边上。外人怎么都不能理解,这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其实这是人与土地的一种永远说不清楚的感情联系,血肉般的联系。”
“环境越困难,刺激文明生长的力量越强烈,这是西方史学家的一个著名观点。”辛弦说,“他们认为,黄河流域之所以成为古代中国的摇篮,可能就是由于人类在这里所应对的自然环境的挑战。我们不知道古时候的黄河是啥模样,此刻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黄河,浊浪翻滚,像一条狂暴的巨龙。谁能想象得出它在上游晶莹澄澈的模样?谁能看得出,它在九曲河套里那柔顺舒展的风韵?”
齐浩楠附和道:“清水变成了浊浪,静静的流淌变成了怒不可遏的挣扎,孕育变成了肆虐,和蔼可亲的父亲变成了一脸凶相的暴君。”
“黄河孕育的文明,是人类历史上非常早熟的文明之一。同恶劣气候和洪水泛滥的斗争,使得中国人的治水、历算、土地测量以及农业耕作、饲养家畜等技术,比西方早成熟至少一千年。西方人把它称作‘亚细亚生产方式’。”
齐浩楠朗朗地笑了:“我的夫人越来越不简单了。”
“你以为呢。”辛弦不服气地说,“四年大学,我可是实实在在抱着书本过来的。你可知道,无论是古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大运河和古长城,还是南美洲丛林中的玛雅人金字塔,这些让现代人叹为观止的浩大工程,都呈现出非常相似的‘亚细亚式’的历史阴影,都是古代大帝国的产物。”
齐浩楠兴致盎然,不时地驻足观望四周,好像眼睛都不够用了。他深情地说:“又一个春天来到了。河水解冻,大地苏醒了。”
辛弦轻轻拉着他的手,柔柔地问:“如果生活允许你有第二次选择,你还会选择这里吗?”
齐浩楠答非所问:“那我就当一名画家。”
“不想当官啦?”
齐浩楠若有所思:“画家描绘的一般都是美的境界。我如果是画家,一定要描绘出这里的人民和这里的风土民情。再进一步,我如果成为大画家,那么全世界都会知道中国有个黄土高原,知道荔县,知道姜沟。”
辛弦笑道:“你这下一辈子的野心比这一辈子还要大啊!”
“不是野心,是男人的雄心壮志。”
“大男子主义。我们女人就没有雄心壮志啦?”辛弦不以为然。
“那是那是。”齐浩楠赶紧赔笑,他想起辛弦为了爱情和家庭做出的牺牲,“那我下辈子就当个‘坐家’。”
“那还不一样,还是男子汉的雄心壮志。”辛弦撇撇嘴。
齐浩楠笑道:“我说的不是那个作家,我说的是下辈子天天在家里坐着,专门伺候你。”
“贫嘴。”辛弦擂了他一拳,笑了。
很久没有这么悠闲地散步了,特别是在这春意盎然的乡间小道上,微风吹来,辛弦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长长的黑发被一条黄色的缎带束在脑后,像马尾巴一样甩动着。
“浩楠,你看,如今农民也会享受了,地头还放着录放机呢!”辛弦指着远处干活的农民说。
“城里人少见多怪啊!”齐浩楠道,“农民也是人,任何人都抵御不了享乐的诱惑。农民在自己的田地里劳动,也要享受生活啊。”
辛弦接口道:“请问齐领导,你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满意吗?”
“满意。心里装着你,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辛弦娇嗔地说:“别哄死人不偿命。你能有今天,还应该感谢两个人呢。”
“哪两个人?”
“首先是天星,是他审时度势,乘虚而入,替你解了围;二是你那位狗头军师,他鬼点子一箩筐一箩筐的……”
“没错,没错。”齐浩楠频频点头。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辛弦凝神静气倾听着浩楠的话,见四周无人,便紧紧地把他搂住,阳光下,两双眼睛闪着幸福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