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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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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二十三,是正月的最后一个节日——“燎疳节”。

    在朵儿的眼里,今年的“年”过得冷冷清清,而且天气也是干巴巴地冷,一点点的雪都没有。望望远山,永远蒙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霭。朵儿的心中永存着许多个有着美好回忆的“年”,欢天喜地的人们等不得初七,就开始操练社火,敲锣打鼓,鞭炮声此起彼伏。就是扮了相的一伙伙人,挑上几杆杆旗旗子,说上几句“春官诗”,也让人觉得美气。朵儿最爱看的要数马社火和亭子高台了!所谓马社火并没有马,而是骑着驴扮出秦腔故事、神话故事来,而亭子高台更妙。朵儿一直猜不出是如何扮出来的,就拿关公保皇嫂千里走单骑来说,关公举着青龙刀,而刀柄和刀头上却站着两位夫人,会眨眼睛会唱戏。下面有四个黑褂子烂棉裤、满面土色的汉子抬着,就这样走村过户,锣鼓喧天。朵儿常常要撵着去看,饭都顾不上吃。而今天却是大大的不同,这热闹的锣鼓声仿佛专为她一个人准备的一样。

    二十三这天一大早,马春生就出门找柴禾、割干蒿、剁酸刺,在窑道口码上一大堆,坐等天黑。晚饭后,马春生跪在柴禾前,举行火祭仪式。他点燃了三炷香,化了一张黄表,并在柴禾堆里抛进葱皮蒜胡,然后在火头上浇上醇酒。哑巴安堂鸣炮三响,舒远秋、朵儿、大刘、马春生伏地叩拜。祭祀仪式一毕,大家手拉着手,围着火堆转圈子,这叫着“火关”,也叫着“跳火坑”。马春生将朵儿拦腰抱了,在火头上跳来跳去,口里念道:“燎疳疳,大吉大利一年年,不生疮,不流泪,当了新娘穿绸缎……”

    舒远秋站在一旁,眼睛湿润了。正月二十八将是朵儿和马春生的大喜之日。在这个孤独、荒凉的所在,他们这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在多少个平淡如水的日子里,终于找到了快乐的一刻。朵儿蜷缩在马春生宽阔的怀里,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就连哑巴安堂,那张平板的脸上也有了难得的笑容。这个可怜人,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是一位老猎手收他为徒弟。他虽然不会说话,但眼明手快,静时如处子,动时又如脱兔。凡是掠过他眼梢子的兔子或者野鸡,从来没有逃脱的。老猎手死后,他常常一个人独来独往,钻山窜林,打了野物换一口饭吃。马春生告诉人们,安堂还救过他的命呢。不是安堂,他现在早就变成了那条凶恶麻狼的粪便。

    春生脚骡店,收罗了一些苦命的人。他们,难得有这么快乐的时刻。看着看着,舒远秋就有些走神,想想自己的大半辈子就这样在孤苦无依中度过。而相比之下,林中秋却过得花天酒地,他拥有着她无法想象的一切。对他来说,从前的那个傻丫头书眉又算什么,只不过是他瞬间想起瞬间的一个感慨罢了。想起这些,她的情绪就有了点失落,她知道有些事她一直在努力忘记,而且自以为早已忘记,而每次的事实证明,她并没有忘记,只是被一些更为紧张和更为重要的大事情淹没着。她甚至在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最初加入党其实不无对抗林中秋的成分,这种对抗既有心理上让轰轰烈烈的革命潮水淹没自己小资情调的对抗,也有行动上的打倒地主老财的对抗。

    “燎啥呢?燎疳呢。燎好了吗?燎好了!”朵儿像个孩子似的拍手蹦跳着,她的脸上看上去没有忧愁,有的是对好日子的憧憬和向往。跳了一会,火苗越来越小,渐渐地开始熄灭,马春生对大家说:“火灭了,可以扬粮食花了。”大家便都站得远远地,大刘拿了一把铁锨,将未熄灭的灰烬一锨一锨高高扬起,便有火花在夜空中飞溅。舒远秋他们在一旁观看火花的形象,据说,扬起的火花形象和哪一种粮食作物很像,说明当年哪一种粮食就会有大丰收。

    最近几年,风岭塬土地撂荒严重,庄稼收成一年不济一年。舒远秋从内心希望人们不要饿肚子,也在心里惦记着如何尽快铲除五十亩罂粟烟地的事。去秋下种前,马大元突然派人来找马春生,说愿意以一百亩上好的原地兑换这块罂粟地。马春生说如此兑换极为不公,怕人说我占老总便宜。马大元捎话说如果不换,他会让马春生人财两空。他们双方都知道私种罂粟的后果,但谁也不把话挑明。马春生知道马大元所谓的“换”是想让他吃个哑巴亏,好乖乖地把地交出去。马春生嘴怎么再硬,毕竟心里十分担忧。他对舒远秋说,这“药”恐怕保不住了。舒远秋因势利导,说:“最好的办法是谁也别想得到。”马春生摇了摇头说:“这是下下策。”

    舒远秋想找曹子轩先生想想办法,但往日都是曹先生和她联系,她从没有主动找过他。无奈之际,她只好到瑞川县城找了趟柏治林。没想到,一见柏治林,她就被店里的两个伙计反剪双手,用绳死死捆绑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书眉,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方老汉一生行善积德,怎么就看错了你?”柏治林痛心疾首,“地下党组织冒着极大风险营救你出狱,是考虑你是烈士家属,想让你为革命多做点事,我就想不明白,钱对你就那么重要?你竟然会利欲熏心丧失掉立场和原则!说吧,那批烟土是怎么出手的?卖给谁了?你得了多少好处?”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和莫须有的罪名,舒远秋再也不能沉默了,她把曹子轩如何让她暂缓行动,又如何为了保全她建议上级在烟加工成后的运输途中截取销毁以及他发现了马春生大批银元藏匿地点并报告了曹子轩等事一骨脑合盘托出。如果说,从前他顾及柏治林和曹子轩之间的思想分歧尽量回避矛盾,以防有离间之嫌。而现在面对泼在她身上的脏水,她必须说出真相,洗清自己。

    柏治林听完她的讲述,半天不语,最后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曹子轩和你,倒底谁的话是真的?难道党的一名堂堂特派员会诬陷你?”

    舒远秋一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一切都是出自曹子轩之口?他为什么要诬陷自己?如果是这样,那她真是浑身张嘴也说不清了。曹子轩,曹子轩,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今天主动来,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你要是相信这一切,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那只能算我倒霉,谁让我加入了一个是非不清、黑白颠倒的组织呢?”舒远秋说完这句话,就一言不发了。

    柏治林看了她一会,说:“这样吧,我先放你回去,给你个机会。最近马家兵、红帮都看准了这块发财宝地,这对我们是个机会。我会派游击队员协助你,瞅准时机乘乱一举烧毁烟地,你的清白不需要谁说,你自己证明吧。”

    舒远秋心情灰暗地回到了脚骡店。晚上吃饭的时候,马春生突然问她:“干娘,你能告诉我,你倒底是什么人吗?”舒远秋笑了笑,“你是啥意思?不想要我这个干娘了吗?”马春生眼神怪异地说:“我的那几箱银元是不是你弄走了?”舒远秋吃了一惊,“什么银元?我不知道。”

    “干娘,你帮过我,我没把你当外人。你就说实话吧,那都是我的血汗钱,我要用它修建马家店,轰轰烈烈地成就一番事业,当然其中少不了你的一份。”马春生喝了一口酒,说,“我追问朵儿,她说你在窑里动过,告诉我,你是不是共党?”

    “你?你听谁说的?”舒远秋更为吃惊,她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别紧张,我要是告官就不会跟你说,这都是曹兄弟告诉我的,他说你是地下党,要夺我的烟,抢我的钱。”又是曹子轩,马春生的话让他终于再次感受到了曹子轩的阴险。她顿时不寒而栗。“谁不爱钱呢?曹兄弟贴近我也是为了钱,这两年他靠我的烟地,我靠他在县戒烟所的关系,互惠互利,让他着实赚了不少。他告诉我这个,是为我也是为了他自己,最终是为了烟地,为了钱。”

    舒远秋的脊背上冒着一缕凉气,她瞬间似乎明白了,“春生,我的身份并不重要,我确实是为灭烟和你那不义之财而来,但是至今烟我分毫未动,你的钱我也是一分未见。你刚才的话让我有些明白了,你说说看,你的钱是怎么不见的?我听说你早就从那个小窑里转移了。我想,这事肯定是和曹子轩有关,他是在有意搅浑水,好从中渔利。”

    舒远秋感到事情紧急,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她将这些马上汇报了柏治林。过了几天,柏治林派来了五个人的武装小组,为首的人称老八,还有一个矬子人称“土行孙”。一下子多了五个人,脚骡店里顿时热闹起来,但他们五人平时很少大声说话,也不酗酒,相对独立地偏居于脚骡店一隅,可见其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但是舒远秋意识到他们的到来除了协助她执行任务之外,还在暗中监视着她。那天,舒远秋刚从茅房出来,就发现老八站在门口,她故意拉下脸,“干什么?耍流氓吗?”老八讪讪地说:“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柏书记把我们交给你,你说怎么就怎么,有我们在就有你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会掉脑袋。所以,保护你就是保护我们自己,我们不敢大意。”

    “哼!你倒会说?你把我当成小孩子了?”舒远秋扭头就走。老八跟在后面忙不迭地解释,“不是,不是啊,柏先生不在了,生死不明,我们都怀疑……”

    老八他们来不久舒远秋就得知了“元兴隆”药店被查封、柏治林被捕的事。

    “怀疑什么?”舒远秋站住了。

    老八突然不说了。舒远秋火了,“难道你们怀疑他的被捕与我有关?”

    老八看来也不敢得罪她,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小声说了一句,“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曹特派介绍入党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脚骡店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这就是红帮大爷张登荣。

    他不是来住店的,也不是来喝酒的。酒只是个开场白,当马春生一心一意、忙前忙后招呼得张大爷那张瘦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时,张大爷才道出了此次来脚骡店的目的——“如今天下很不太平,共匪肆虐,世事纷扰,小小的脚骡店也曾很不安定,自从我打了招呼后,才渐渐风平浪静起来,如今听说共党、马匪都盯上了这块烟地。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既是本帮人,不说两家话!这烟地由我另外派人给兄弟你保护起来,如何?”

    马春生应付着对方连连说好,随后他把这话说给了舒远秋,要舒远秋拿主意。他知道眼下这块烟地已经热得烫手了,它就像一颗地雷,随时有爆炸的危险。

    “干娘,我也许比你更了解曹子轩,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怎么样,就我们合作这几年,我感觉这人心太黑了。他一直用县戒烟队来要挟我,去年那批货,他拿走了多一半。我知道谁都得罪不了,我也想明白了,好事不能年年有,见好就收才能求得安生。”马春生言辞恳切,“你说的也许没错,我的那几箱银元肯定是曹子轩弄走的,他嫁祸于你是在转移我的视线。干娘,你说吧,怎么办?我帮你,我们拿不到,也不让狗日的得手。”

    舒远秋紧紧抓住了马春生的手,感觉到了一种力量。柏治林被捕了,曹子轩又阳奉阴违,舒远秋觉得她像一只孤独的羊,找不到了她的羊群,只有在空旷的草地上盲目踯躅,如今马春生的一番话给她信心和勇气,她觉得一切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她决定自己扛起一切,果断采取行动。

    “燎疳”完毕,马春生揽着朵儿,和大刘、安堂顺窑道进了脚骡店。

    婚期临近,脚骡店的所有人都全力以赴筹备着马春生的婚礼。今天所有的贴子都发了出去,那时的脚骡店将人喧马嘶,成为一个多么热闹的地方!马春生和当初马大元的那个副官一样,把一袋子响元甩在了朵儿妈的面前,说:“过两天朵儿回来,脚骡店的掌柜马春生要明媒正娶!”朵儿娘喜笑颜开地说:“我朵儿福大,能寻这么有钱的主儿!”马春生哈哈哈笑了三声,忽然绷起脸说:“我把朵儿娶进门,从此就与你无关了!”不等朵儿妈从呆愣中反应过来,马春生已扬长而去。

    正月二十七一大早,马春生就把朵儿送回了二十里路外的桃花山。

    风岭塬娶亲要娶黑媳妇,即男方娶亲人,在吉日的先一天晚上行抵女家,于天亮前将新娘接回男家,娶亲人要摸黑路回家,不能见阳光。这一风俗在风岭塬代代相传。据说古代风岭塬有一大户,家中虽有成群妻妾,但却有一痴好,无论谁家娶新媳妇,他都要让人在半路伏击将新娘掳去先破了身然后放回来,往往许多新娘无颜回家见新郎而自杀身亡。所以为了躲避灾祸,许多家迎亲都改在了晚上。尽管这个大户后来被遭辱的十个新娘诱骗来用绳捆绑后塞进了炕眼门烧成了黑炭,但娶黑媳妇的风俗习惯却流传了下来。

    天刚降下第一层夜幕,舒远秋就和安堂、大刘、“土行孙”三人一人骑了一匹马赶奔桃花山。舒远秋是春生的“娶女客”。大刘毕竟年长一些,是春生选定的“升杯者”。土行孙是拉马的,安堂是赶牲口的。到了桃花山朵儿家,朵儿竟然还穿着来时的衣服,舒远秋忙着为朵儿换上她带来的明光闪闪的绸缎袄袄和漂亮的绣花鞋。朵儿妈一见舒远秋就缠住絮絮叨叨问个不休,问她男人在哪里,问她生了几个孩子,有几个是男娃。舒远秋说无夫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朵儿妈就惊叫起来,继而对着朵儿说,“春生这娃真是要了我的命了!怎么选这么一个丧门星来做‘娶女客’。娶女客不但要有儿有女,还不能亡夫、改嫁,要富命双全!还有,她的属相不能和娶亲的三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相克,难道不闻‘正七龙狗大不祥,二八蛇猪苦难当,三九鼠马家财散……”朵儿妈一下子头头是道起来。来朵儿家看热闹的邻里亲属都把异样的眼光投在了舒远秋身上,仿佛佛舒远秋就是个瘟神。舒远秋立刻被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朵儿见状忙上前解围,她拉住了舒远秋的一只胳膊,说:“我今晚一走,你和她一样也就成了无儿无女无夫的人……”朵儿妈气得变了脸色。当舒远秋把一对玉石手镯戴在朵儿妈的手上时,朵儿妈的脸上才有了笑容。

    夜已经将它漆黑的缎子,铺在了整个风岭塬。对面屹立着乌黑的影子,是一些老树,弯腰勾背的。树枝上没有叶子,朵儿感到它们像要划破自己的视线,横逸而去。她是由哑巴安堂背出家门的,据说新娘出门不得脚踩白地,以免冲了天地不吉利。朵儿最后出门时,把十双筷子抛洒在了家里的供桌上,粗黑的筷子打翻了桌上的财神爷,有一只掉下来,落在了地上。这是大刘告诉她的,她没有回头去看。筷子是挨打的棍子,她想把它留在家里。她怕回头一看,挨打的棍子会跟着她的眼睛来到春生家。她被安堂放到了马上,大刘说,想尿了给我说,我抱得住你。朵儿想哭,眼角一阵酸痛。

    漆黑的夜里只听见马蹄的得得声,他们四个迎亲的人当中又添了两个送亲的,因为天黑,看不清面目。他们六人离开桃花山,转过两个弯子,就到了大路上。土行孙走在最前面,手里挑着一个纸扎的红灯笼,凭借它照着前面的路。后面是朵儿,朵儿后面紧跟着大刘和舒远秋。最后是送亲的两个陌生人。朵儿想起马春生说的话,“做了马春生的媳妇,就是脚骡店的二掌柜,脚骡店的人要做到心狠、嘴利、脸黑,尤其做掌柜的,骂人要骂到疼处,一次就要平了他的茬!”朵儿想她会吗,她会变成春生希望的那种人吗?要说骂人,她最想骂的还是狼尾巴大刘。这个肮脏的畜生,无情夺去了她为春生苦苦守卫的贞洁。朵儿这样想着,一转头,她就借着灯笼的光看到了那两个送亲的人正把一根绳子抡欢了朝舒远秋的头上甩过来。

    伴随着朵儿的一声惊叫,只听舒远秋刚发出一声“干什么”就从马上摔了下来。当朵儿、大刘、安堂和土行孙勒转马头时,那两个人已背向他们奔驰而去,舒远秋被拖在地上,嘴里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

    大刘情急之下,连忙让安堂快护送朵儿回去报告,他拼命拍了一下马屁股赶紧去追那两个人。因为后面拖着一个人,他们跑得不是很快,大刘的马蹄几乎要够着舒远秋的一只脚了。突然,其中一个人一转身,一声枪响,大刘的一只耳朵被打飞了。大刘“啊”地惨叫一声,缩身躲在了马肚子下,伸手去够拖在地上的舒远秋的脚。当他一把拉住舒远秋的脚脖子时,他也从马上掉了下来,漫漫的黄尘土烟呛进了他的嘴里,他几乎要闭了气。

    这时候,土行孙也追了上来。他举起长枪,冲一个黑影放了一枪,那个黑影应声落马。在转过一个弯时,拖着的绳子挂在了一棵树上。大刘爬起来把绳子从舒远秋的脖子上解了下来。土行孙追了上来,他刚勒住马缰,就听一声枪响,土行孙从马上栽了下来。舒远秋和大刘悄悄地躲在了一棵树后,只见四周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俩只凭着耳朵洞察着周围的动静以及遥遥可闻的叮当的马铃声。

    忽然,他们的眼前一亮。他们看见一个骑马的人点燃了火把,驱马向这棵树走过来,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不远处土行孙的那匹马正埋头用鼻子嗅着躺在地上的他的主人。冷不防,大刘扑向拿火把的那人,拽住了那人的马辔头,大喊:“干娘,快跑!”舒远秋知道危在旦夕,她一个箭步,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土行孙的那匹马,踩镫骑了上去,又掉转马头,策马而去。那人把燃烧的火把伸向了大刘,大刘肮脏曲卷的头发随即吱吱喇喇地燃烧起来。那马一扬蹄,把大刘踏倒在地。那人打马追了上去,得得的马蹄声踏碎了整个黑夜。

    舒远秋冲下了一个陡坡,她听到后面隐隐约约的马铃声,知道是有人追来了。正当她万分焦急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团光亮,好几十束火把燃烧着,照亮了半边天。她看清了,站在前面又高又大的汉子是马春生。他的后面是武装小组的老八和另外三个人。那人一冲过来便有几支乌黑的枪对准了他。

    那人勒住马头,喊道:“马春生!我是保安队的人!你窝藏共匪,种植大烟,替共匪办事,你是不想活了吗?”老八不等马春生说话,立刻走到了前面,大声说:“不想活的是你!你再往前走一步,我们就让你脑袋开花!”马春生把头转向舒远秋,“干娘!我不会撇下你不管,收拾了他们几个,我们办喜事去!”这时候,那人又喊:“舒远秋,你还是识相点!你们的人都投降了!你再这样顽固下去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忽然安堂急急忙忙地跑来,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吱吱呜呜地说着什么,急得在地上转圈子。还是舒远秋搞明白了,他是说让她拖住马大元的骑兵,他和老八去烟地里放火。舒远秋点头会意,老八和安堂马上勒转马头疾驰而去。马春生正想着如何对付他们,尽量与他们周旋。忽然却见四外火光冲天,亮如白昼,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那么多的人。那保安队的人见状哈哈大笑起来,“我倒要看看不想活的是谁?”舒远秋觉得真正的危险已经来临。果然,从火光里走出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舒远秋,别来无恙!”

    “曹子轩!”马春生唾了一口浓痰,“呸!你我曾有八拜之交,没想到你是如此居心叵测之人?你想我会听你的话、会为了钱去出卖自己的良心吗?……”

    “舒远秋!你还记得你的女儿雨晴吗?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她当初不跟我走的原因。她是对的,为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去做无谓的牺牲是不是太可笑了?我当初把你引上了歧路,我有责任,你毕竟是我的干娘嘛。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你肯回心转意仍然跟我走,我会让你后半辈子不再孤苦伶仃地过下去。”曹子轩言辞恳切地说了一大堆。

    “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曹子轩!你竟然会……”舒远秋无比痛心,“你想错了!我是一个不肯回头的人,纵然舍出我这副残破之身,我也不会朝三暮四,卖主求荣!”

    “唉,别这样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千方百计赚点钱还不是为了雨晴。可是却有人不容我,我这是逼上梁山。”曹子轩从人堆里扯出了一个女人。把哔啵燃烧的火把照向那女人的脸。“你看这是谁?我劝不了你,会有人让你乖乖过来的!”舒远秋呆住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女儿雨晴。她一头短发,满脸是泪,口里撕心裂肺地连喊着妈妈,妈妈。

    舒远秋要向她扑过去,被马春生拉住了。那边雨晴在曹子轩的控制下向舒远秋挣扎着。曹子轩喊:“舒远秋!你难道不想母女团聚吗?告诉你吧,老岳已经被人暗杀了,我是你的新女婿。我们是一家人了,只要你回心转意了,我们一家就再也不分开。看着你一个人如流水浮萍,孤苦无依,我这做女婿的,心里也难受。你说一个女人家,干什么不好,非要放弃家庭,抛开骨肉。”雨晴披头散发,向这边挣扎着,她在大声地喊:“妈妈,我们回家,回家……”

    “雨晴,你告诉娘,你是跟他还是跟我?”马春生扶住了站立不稳的舒远秋,“千万别过去!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曹子轩!你太狠毒了!我原以为你只是想独吞五十亩烟地,根本没想到你真的做了叛徒,我的钱呢?是不是也是你偷走的?”

    “娘,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雨晴哭喊着,向这边挣扎,“娘,我想你,可是,可是……”

    曹子轩嚷道:“马春生,你这个傻瓜蛋,辛辛苦苦几年不过白玩一场,你跟着他们有什么好下场?不是我,你的烟早让他们给灭了!对,你猜的不错,那些银元是在我手里,你把共产党交给我,我就分你一半。舒远秋!快做决定!雨晴是不会跟你去的,你想想,这些年你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吗?在她的头脑中,父亲和母亲的概念是什么?你把她生在那样一个环境,又丢下她不管,你只想着自己升官发财,你为她着想过吗?你以为他们会接受你?其实在他们的眼里,你完全是个怪物,不要家,不要孩子,长了一颗石头心。我可不愿意雨晴将来会和你一样人不人、鬼不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给她爱,实实在在的爱。她怎么会跟你去呢?”舒远秋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冲上去,夺回她的女儿。马春生一边骂娘,一边提着枪,死死拉着她。

    忽然,那边的人群发生了骚动,接着一部分人四下里散开,原来很整齐的火把摇晃扑闪起来。他们看到一部分人像删倒的玉米一样纷纷倒在了地上。曹子轩拉着雨晴,在几个卫兵的保护下跨上了一匹枣红马。马春生伸展脖子借着闪烁不定的火光看去,却见人群中多了一些穿酱红衣服的汉子,正和保安队的人搏斗,马春生和老八的人见状顿时来了精神,他们拔刀的拔刀,提枪的提枪,冲上去加入到这场肉搏战中。

    舒远秋撵上去,想看看曹子轩把雨晴带到哪里去了,却再也看不见了。这场撕杀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保安队的人就因寡不敌众而溃败了。马春生和穿着酱红衣服的人会合在一起。他兴奋地叫舒远秋,说是张大爷的人。果然,舒远秋走过去时,小头目说他们的是张登荣大爷的人。

    这时候,远处浓烟滚滚,袅袅飘向天空,一种带着焦糊的奇香弥漫在了整个风岭塬。舒远秋望着这烟,不由有泪水滑下了脸颊,她的心像要瘫了软了。这片烟地让他见证了一个好端端的人一旦让欲望驱使会变得多么可怕,也让她深深地检讨起自己的单纯与幼稚。这时侯,老八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看,我们成功了!马春生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他说:“不好,朵儿还在脚骡店,如今烟地被毁,马大元不会善罢甘休!……弟兄们,走哇!为我和朵儿圆房了!”舒远秋也意识到后果的严重,就揩了一把泪,勒过了马头。

    刚转过一个弯子,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冲天的火光。马春生惊叫了一声,“不好!脚骡店着火了!”即快马加鞭,扬蹄而去。等到了地坑庄子面前,他们才看到了真正的惨烈。火已经从地坑庄子里冒出来,狭带着浓烟,滚滚漫上微露晨曦的天空。窑道口那棵巨大的核桃树已完全成了一棵火树,火在树梢上吼着,跳着、笑着……“马大元!我日你祖宗!……”马春生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子发出了一句陌生而又奇异的骂娘声后,便顺着那棵树狂奔而去!

    他是哑巴安堂啊!他都能说话了?他正奔着窑道口而去!

    马春生往窑道口撵了几步,他的脸上顿时火辣辣地像要被烤着一样!他看到了安堂的影子被冲出窑道的火苗席卷而去!舒远秋喊着春生快回来,快回来!马春生没有听见舒远秋的喊叫,他只看到了红红的盖头,红红的朵儿,红红的门窗,红红的被子!还有那红红的世界,红红的罂粟花……窑壁上赤焰飞腾,窑道口上吐出可怕的火舌,舔黑了整个窑面,在毕毕啪啪的爆响中,马春生分明听到了朵儿的呼喊:“春生哥!春生哥啊!我等着我们的喜日子了……”

    “朵儿!我来了!”在一片惊呼声中,马春生跑了几步,就纵身跳进了火势汹涌的地坑庄子……太阳照旧从原际升起。大核桃树变得焦黑,一星炭屑还在发着红焰,冒着一缕细细的青烟。黑黑的窑面像人身上的一些溃脓,蜿蜒、延展了很远。

    一切都变得极静,极安详,仿佛一切都是一个梦境,一个长长的梦境!过后草木重生,日月重来,光阴永远都不会因此而停歇。

    这么多年,脚骡店第一次睡了一个安闲香甜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