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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时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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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时光的秘密

    (1)

    外婆今天出院。

    我早早地收拾好行李,爸爸开车在楼下等我们,妈妈搀扶着外婆,我一手提着行李,一手牵着外婆苍老虚弱的胳膊,陆尓豪正走到护士台,见我们走了过来,忙客气地对我外婆道:“外婆,你回去好好卧床休养,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第一时间说出来,记得回去饮食一定要注意清淡,药别忘了吃。”然后对我妈说:“阿姨,到医院有什么事,下次别跟我见外,给我打电话。”

    我妈喜笑颜开地看着他,活像看着自己的亲女婿,我外婆拍了拍他的脸颊,“真是个好孩子啊,有出息,人又这么和气。”

    我现在见陆尓豪已经没有了以前的抵触情绪,只是还是会有些小小的不自在,毕竟,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把我内心深处的情感窥探无遗,我对他总是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那种感觉就是随时应战,不得放松戒备,尽管昨天他一反常态地跟我讲了那么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感激他,但同时,与他保持距离。

    “唉,我跟你说那些事,你到底明白我意思了没?”

    我哦了一声。

    “明白了?你怎么这副鬼样子,我欠你钱啦!”

    我低声道:“我只是暂时……没消化过来。”

    是啊,一直觉得身体像是飘拂在云朵上,脚落不到地,总觉得自己轻飘飘的。

    陆尓豪帮我们拿着行李,到了楼下,我跟他说了声谢谢,就直接上了车,他的表情像是没适应我的道谢,上了车,我们全家人跟他挥手说再见,他才收起奇怪的表情跟我们挥手。

    到了绿兰村,汽车还没进家门,舅舅和舅妈已经站在门口大老远地盼着了,家里做了清淡的食物等我们回来吃,外婆有段时间没回家了,很是想念,进屋子的时候差点哭了出来,年龄大的人,总是更容易见物伤怀,吃饭的时候一个劲说要跟大家坐在饭桌上一起吃,还说自己好得很,能走走路,舅妈怎么劝也不听,妈妈在一边说外婆越大越像个顽固的小孩子。我哄外婆道:“外婆,你在床上躺着好好休息,我在这儿陪你直到回北京好不好,每天给你端饭端菜,给你讲故事,听话好吗?”

    外婆这才高高兴兴地去了自己的卧室,一大家人把她伺候得躺下后,舅妈笑着夸我,“还是唯唯有办法。”

    “那是因为唯唯是她的心肝宝贝,她不听唯唯的,听谁的。”舅舅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连日来家里的冷清和不安都被这一天外婆的平安归来冲散了。

    爸妈走后,我留在了这里,外婆房间外有个阳台,阳台上有个老式的长长的藤椅,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我拿来笤帚先把地扫了扫,再用布擦拭干净,小阳台就利落了。

    吃完午饭,外婆睡着觉,我也有些困,就拿了个毛毯靠在老藤椅上,一晃一晃的,浅浅地入了梦。

    醒来的时候,外婆还在睡觉,我把阳台窗户上的白色纱帘轻轻地拉开,推开窗户,成排的桃花林,一片片的油菜花映入眼帘,这是绿兰村最美的时候了。

    空气里全是花香味,夹杂着温暖的泥土的气息。

    一个穿着深绿色制服的中年男人骑着老式的自行车由远及近,看过去,微风吹拂着花海,他只身随着花海的浪潮向前游走,撩过一片芬芳。

    孰料那个中年男人却停在了我的对面,停在了大门口的桃花树下,仰头看着我,“这家有个叫姜唯的吗?”

    我有些纳闷地点了点头,一只小蜜蜂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离我太近,我伸手轻轻挥了挥,那嗡嗡的声音还残留在耳边,中年男人举着快递袋子对着我,“下来取包裹吧。”

    我轻轻地推了下推拉门,见外婆仍在熟睡着,我便放慢了脚步缓缓地出了房间,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下了楼,楼下的一层安静极了,舅舅和舅妈都不在家,我打开大门,一路小跑来到邮差面前,邮差递给我东西,笑了笑,“你怎么是这个表情?”

    我看不见自己是什么表情,估计很是奇怪吧,抓了抓脸颊,看着这个包裹,确实写的是我的名字,地址也对,寄件地址是上海,寄件人是沈薇,我轻咬着下嘴唇,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你是姜唯吧?地址是对的吧?”

    我忙点头,那邮差也不跟我浪费时间,跨上车,“那不就对了嘛。”

    邮差走后,我拿着这个包裹,脑海里四处搜索沈薇这个名字,沈薇是谁?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人吧,可是又不能说完全没有印象。

    算了,算了。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本想用手撕开来着,却是很费力,只好拿起客厅桌边的水果刀划拉开来,一抹浅浅淡淡的黄透过划出来的缝隙映入眼帘,我的手指僵在半空中,一动也动不了,喉咙里极为干涩。

    这是……

    我不敢想象下去,这也绝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的手指紧紧地扣在手心里,却在缓缓拉开覆盖在书上的塑料膜时,指甲几乎嵌入肉里,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忘了时间,忘了身处的地点,就连自己前一秒在想什么都忘记了。

    是意外,巧合,还是可以称之为奇迹?

    曾经短暂拥有,却也迅速失去的,以为永远遗失了,散落在茫茫世界某个角落里,或者早已被毁灭入尘土,却怎么也没料到,此刻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偏偏是这个时候,天意弄人吗,还是幽暗角落里谁的恶作剧?

    是谁呢?为什么会知道我现在身处的地址,明明可以是我父母家中的地址,或者我在北京的住址,为什么偏偏是我外婆家的地址?

    我的思维有些混乱,直到后来我才停止了跟自己玩解谜。算了吧,好奇是什么样的人寄来的又怎样呢,重要的是,这本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书,失而复得。

    我抚摸着书纸上的小雏菊,像是有暗香缓缓溢流,小雏菊包书纸……

    宽大的学校图书馆里,已近黄昏,窗户大开,外面草丛里一片片虫叫声,他就坐在靠窗户边,手撑着头,垂着眼帘,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书。

    图书馆里的同学们大多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个坐在角落里看书,我和江子墨就是为数不多的两个,我就坐在他斜对面的位置,问道:“江子墨,什么书这么好看?”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千零一夜》。”

    我往他的正前方移了移,却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好,毕竟图书馆即使人少,说话也是不好的行为。

    他也许是看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拿起书就往高高的书架边走去。

    我咬了咬下嘴唇,看着自己手中根本没翻多少的书,厚着脸皮跟着他往书架的方向走,我和他隔着一个书架,书的缝隙里,他的背影微微移动,窗外西下的一缕杏黄色的阳光,淡淡地笼罩在他的黑发上,就连他那双在书架游移的手也蒙了一层光晕,他还要继续待在这里看书吗?

    却看见他往前继续走了两步,把手中的书放回了原处,我轻轻松了一口气,把自己的书放回到原来的位置,见他已经两手空空往回走,远离那抹杏黄的光束,我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图书馆大厅里已经没有什么人,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大厅里响着回声,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你也看完了?”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

    本是跟在他的后面出了图书馆,却见他往教学楼的方向走,我背着书包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我跟着他去教室该找什么样的借口呢,擦黑板?今天好像不是我值日,啊,我拍拍脑袋,就当是我的作业本忘记拿了!我心里一阵得意,关键时候我还是挺聪明的嘛。

    我故意慢吞吞地走在后面,直到他进了空荡荡的教室,我才缓缓地进来,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倒是没说什么,我心想自己总要把自己的戏演圆满吧,走回座位,装作翻抽屉的样子,嘴巴里念念有词,“原来作业本在这里。”

    他却像是没空看我的自圆其说的表演,兀自地收拾着自己的书包,我跟他搭话,“明天下午语文课,还去图书馆阅读唉。”

    “嗯。”

    “我觉得咱们学校的书还是挺多挺全面的。”

    他的手突然停下来,扭过头来看着我,开口却是,“你会包书对吧?”

    “啊?”

    我有一秒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下一秒明白他说的话的意思时,心里不禁像是踩着一片大大的树叶在树林间快乐地飘荡,“我会啊。”

    “明天我把书和包书纸给你。”

    第二天,阅读课,图书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书,仍坐在昨天那个位置,同学们全部走光,这次,只剩下我们两个。

    一直坐在我旁边打瞌睡的姜鹏,临走时还开起我的玩笑,让我好好休息,不要太用功,就是死读书成绩也不可能变好班主任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云云。

    我一边假装认真地看着书,一边不时地小心翼翼地瞄他一眼。

    见他没有任何动静,我端坐着有些累,便把手肘支在了桌面上,手掌托着下巴,用最舒服的姿势看着书左边的空桌面,不知谁恶作剧地刻下的“困”字,大概是上阅读课让这个人极为无聊,我心里想着这人估计跟姜鹏一样是个不爱读书的人。

    正想着,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浅黄色的书纸,我立即坐正,他已坐在了我身边。

    他把刚才翻动的书递到我的面前,“格林童话”四个字一下映入我的眼帘,我低声问:“这是你的书?”

    他点了点头。

    “你好像很爱看这些童话故事……”

    我的话没说完就立刻闭嘴,说多了他会不会就知道我总偷偷观察他?

    他的表情却是淡淡的,“我喜欢看最简单的故事。”

    我一阵点头。

    他最后礼貌地落下一句:“麻烦你了。”

    和他在巷口告别,我伪装的平静一下彻底解放,我的手欢快地拍着自己的书包,那里放着他的书和那张精致无比的包书纸,想到这里,我就连骑自行车都像是要飞起来一般,若不是胆小,怕是会和很多男生一样张开着双臂,任由自己快乐的笑容迎着风,就连天边黯淡下去的云朵,都像是朝我露出了可爱的笑脸。

    那个夜晚,我没有做作业,一吃完晚饭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房间里,打开灯,反锁上门,把书和包书纸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我把书纸摊在了灯光下,细细看着,这是他亲自选的书纸吧……小雏菊像是在云端缓缓绽放,像极了一幅宁静悠远的画作,就连鼻息间都能嗅到书纸上散发的淡淡香气。

    我好奇地凑近嗅了嗅。

    这时我妈却不凑巧地敲着门,拧着反锁的把手,怒气冲冲地吼道:“你又在搞些什么鬼名堂,你在家反锁门干什么啊?”

    一声声轰隆隆的敲门声,敲得我心中直打鼓。

    “唯唯,开门哪,听话啊。”

    爸爸老实巴交的声音刚落下,便听到一阵砸门声,“你作死啊,天天不好好学习,乱搞什么啊,再不开门我就砸了啊!”

    我赶紧把书和书纸放到了抽屉里,拿起了作业摆好。

    这才把门打开,结果又是一阵臭骂,我都已经习惯了,妈妈骂,爸爸劝,然后我做检讨,这是我们家的固定模式。

    做完检讨后,我睁大着眼睛,等爸爸妈妈房间熄灯,便把小台灯偷偷拉到床上,在蚊帐里小心翼翼地包好了那本《格林童话》。小台灯的灯光映衬着我稚嫩的脸,和眼前这本浅黄色的书,那个情景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只要一想起那个夜晚,微风吹起的蚊帐,故意调暗的灯光,我便仿佛回到了年少悸动的时光。

    我第二天早上来学校很早,教室里还没有人,我把那本精心包装好的书放到了他的书桌上,却觉不妥,怕同学们看见会有什么猜想,只好放到了书桌的抽屉里。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我坐在座位上,看着他穿着白色衬衣从教室前门走进来,身前身后都有同学,有人正在跟他说话,我脸有些发热。

    只是把头埋进了臂弯里,装作沉睡。

    我感觉到他经过我身边时掠过的一阵气息,淡淡的薄荷的味道。我听到他放书包,拿书的窸窣声。

    轻轻的,却声声落在了我的心里。

    那个早自习,我的脚仿佛一直没有落地。

    吃早餐时,大家都下楼去小卖部买早餐了,我也跟着去,小卖部人挤人,我只好在外面先待一会儿,却正好见他从楼道里走来,我不知为何竟吓得直往小卖部人山人海里钻。

    好不容易买到一个面包,无奈的我突然被身边的人猛力一挤一推,我踉跄地跑了出来,却猛地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我的脸几乎贴近了那个白色衬衣的胸口,那抹淡淡的薄荷味道便一下沁入我的心田。

    “你还好吧?”

    他的声音就在我的头顶,可我却像是撞见鬼一样跑得飞快。

    为什么会这样?我难以解释当时的反应,只觉得心跳快得自己已无法把握。

    我是惧怕他看见我的窘样,还是更怕他听到我如雷般的心跳声……都有吧,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情窦初开。

    我回到教室,没多久他便回来了,经过我座位时,把一瓶牛奶放到了我的桌面上,我有些错愕,包括在场的同学,我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他。

    “谢谢你。”

    恐怕只有我一个人明白他在谢谢我什么。

    我怕大家乱起哄,竟然还能在这种场合下表现得勇敢无比,仿佛刚才的脸皮是虚构的,非常豪爽地拿起牛奶喝了起来,回道:“不用谢,小忙而已。”

    我记不得他的表情了。

    只是没想到最后这本我替他精装后的书,他竟然送给了我,高考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同学聚会和谢师宴轮流上场,我们那一届更流行高三毕业班聚会完,高一老同学再接着聚,分两拨,谁让大家都经历两次班级的洗礼呢,我们高一的老同学也举行了一次聚会,虽然那天只来了班级里一小部分人,只坐了一个包厢,跟其他班级的人满为患相比有些冷清,没想到他却是来了。

    他那天心情仿佛很好的样子,同学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拿我跟他开起了玩笑。

    “我们班女生来得也太少了吧,真是不给面子,一个个估计都跟张怡然学高傲了,拿下巴看人!所以说,还是成绩差的男人婆有人情味!”

    “废话,江姜组合嘛,江子墨来了,男人婆怎么说也要来嘛!”

    “哪里是男人婆嘛,你看看人家现在头发长了,也会打扮了啊!”

    大家嘻嘻哈哈地你一言我一语。

    男生跟我处得来的很多,开我的玩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我知道江子墨并不喜欢,即使当时他表现得毫不在乎。

    毕业季,谁不被打趣一番呢,毕竟以后天南地北这样聚的日子很少了。

    印象里,那天围着我和江子墨之间的调侃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想,也许是因为不可能,所以大家才这么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吧。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也知道,我和江子墨之间的距离有多遥远。

    不管是距离,还是自己内心无法释怀的因素,我自己都知晓,即使奢望也只能偶尔放在心的最深处,最最深处。

    只是我没想到,那天聚会后,我们一起走到公交车站,在那棵老榆树下,他竟然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本我再熟悉不过的书,递到我的面前。

    “送给你的毕业礼物。”

    我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我没想到他会送我东西,更没想到会是那本我亲自包装的《格林童话》,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只是隐隐不安,是不是,他其实知道我喜欢他的,而他不喜欢我,我送给他的东西他要连书都一起退回。

    我们之间的隔阂难道如此之深,可前段时间,我送他那幅迟到一年的画作时,他分明收下了,而且我以为,我们起码可以做回朋友了。

    我默不作声地接了过来,只听他声音依旧清淡,“回去一定要看。”

    我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看着斑驳的树影下我和他的影子。

    第一次内心生出一股悲哀的感觉。

    从此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在德国,我在北京,他学医,我画画,半点交集都不剩了。

    那样凄凉的心境他永远不会知道。

    我那天几乎是埋着头,想象着他的身影远去的,我不敢看,怕是最后一次。

    事实证明,在机场偶然遇见他之前,那些漫长的时光,消耗完了整个青春,我都从未见过他。

    从未。

    而那本书,我拿回家的第三天就被我妈趁我不在家拿出去卖掉了,和我所有爱看的旧书一起,卖给了收旧书的贩子。

    “就是老看这些没营养的东西,你才只能考个北京的三流学校,有本事你考到中央美院去啊,学费还那么贵,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那我不去上了,我再复读一年重考总行了吧!”

    “什么,你敢不去上学,我都给亲戚朋友们说了,到时候要在大华酒楼开酒席,你晓得不,你不要脸皮,我和你爸爸还要呢!”

    记忆中我几乎是咬了一嘴唇的血丝离开了家。

    我恨自己的妈妈,胜过恨一切。

    而那些埋怨、愤恨,那本书成了我爆发反抗的导火索,那个夏天,仿佛一切都淡了。

    我缓缓地上了楼,翻开书的第一页,是他熟悉的字体,“赠与姜唯”。

    这样的字……已经相隔十多年了,当初的心境现在看来,完全错了呢。

    (2)

    外婆已经醒了,坐在床头,见我进了屋,“唯唯,扶外婆去上厕所。”

    我忙把书搁在了低低的茶几上,帮外婆披了个外套,小心翼翼地把她搀扶到洗手间去。

    回屋后,外婆靠躺在垫子上,看着我,“傻孩子,你以为外婆真的需要你照顾啊,明天你就回去,瞧你脸色不好看,在医院里睡不踏实吧。”

    “外婆,你小时候可没嫌弃我调皮爱闯祸,睡觉还老给我唱催眠曲,我虽然照顾得没舅妈好,但是你也不要嫌弃我笨手笨脚嘛。”

    正说着,楼下开大门的声音响了起来,舅妈上了楼,猫咪小白跟在她后面上窜到屋子里来。

    小白长得很可爱,但是很认生,就算我上次抱过它,它也记不得我,我朝它拍手逗弄,它只是利索地跳到木椅上去,远远地观望着我,一点亲近的意思都没有。

    “这个不认人的小家伙,真讨厌。”

    舅妈冲我笑道:“它啊,没良心得很,认不得人,跟我们有时候都不亲,倒是认识回家的路,好几次我都以为它走丢了,唉,偏偏还能自己走回来,外面的日子不好过哟。”

    舅妈问晚上要吃什么,开了电视,把声音调好,就下楼去了。

    外婆说要喝水,我就起身去倒水,喝了两口就让我先搁到茶几上,说凉会儿再喝,她喜欢喝低温的。

    我坐在床边陪外婆看了一会儿歌舞比赛,热热闹闹的倒还算好玩。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站起来往茶几的方向走去,心里突然腾地一跳,脚步也跟着加快了起来,是不是他……原本和我们一起看电视的小白见我往这边来,像是怕极了我,往茶几上慌乱地跳窜闪躲,那杯已渐渐放温的水就这样洒了一桌,杯子扑通一声滚落在木质地板上。

    “这个小白……”

    我也顾不得这么多,忙拿起手机,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号码,紧缩的心一下松开,“李总……”

    交代了自己的公事后,我便挂了电话,小白张大着嘴,冲我凶神恶煞地喵喵直叫。

    我骂道:“你打翻了杯子,还冲我横,有没有天理了啊!再叫,我让老鼠来吃你!”

    结果小白这个白痴猫还真被唬住了,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就拿屁股对着我,蹲到了电视柜下。

    外婆在一边笑道:“哎呀,你还跟个猫过不去,它就是胆子小了点,喏,拖把在卫生间。”

    我把杯子捡了起来,对着小白的屁股做了个握拳头的姿势,它正好扭过头来,畏畏缩缩地看着我,结果被我这个姿势吓得脑袋立刻伏到地上去,我见它这副窝囊样,哭笑不得。

    拖完地,我拿着纸巾在桌子上擦了擦,幸好书搁得远,要不然刚回到我手中就立刻遭水灾,这就太不像话了。

    我想了想,还是先把书放到客房的床头柜上去。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我陪外婆看电视聊天的工夫,左邻右舍得知外婆回来了,都来探望她,有的带着水果,有的带着营养品,外婆精力不够,我和舅妈陪人家聊着天,一直到了晚上饭点,屋子里才算安静了下来。外婆笑了笑,告诉我,这村里头,谁有个毛病住院了,大家都客气得很,今天知道她回来的人少,明天后天怕是全知道了,远房亲戚都要上门来,包钱的包钱,送东西的送东西,到时候一天家里都是热闹的。

    睡觉的时候,舅妈硬是扭着我去睡客房,她跟外婆睡,怕外婆起夜我睡不好。我争取了半天,说过几天就回北京了,晚上能照顾外婆起夜的时间也不长,等我回去了她再来陪夜也不迟,再说了我年轻还怕起夜不成?舅妈和外婆都说不过我,最后只能作罢。

    这一晚睡得很早,9点就早早地上了床,外婆睡得很沉,我却久久难以入睡,看着窗户外月光下的竹林,辗转反侧,想到晚上洗漱前,我拨的那个号码依旧关机,心里就有一阵说不出的滋味。我并非同情他,只是担心……第二天早早起了床,吃早餐的时候楼下便热闹了起来,亲戚朋友还真如我外婆所说,一个个都赶趟来了,中午一个小姑娘和她奶奶在这里吃饭,我对那个小姑娘本来没有什么印象,结果我舅妈提醒我,“小雨你不记得啊,她两岁的时候你抢着要抱她,尿了你一身呢。”

    那小姑娘个性很是活跃,说话像个小大人,冲我舅妈辩驳了起来,“难道你两岁就不会尿裤子吗,我又不是故意的,老是旧话重提,真是一点创意都没有!”

    我当场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她奶奶拍着她的脑袋,骂道:“没大没小!”

    “没大没小才好呢,从小就知道有自己的想法,比乖乖听大人话,有趣多了,是不是啊小雨?”

    小雨开心地冲我猛点头,像是遇着了知音,桌上的人都被她的可爱模样逗笑了起来。

    吃完饭,小雨就一直黏着我玩,连她奶奶都奇怪道:“这个小家伙从来就不喜欢黏人的,真是奇了怪了,偏偏喜欢跟小唯玩。”

    “小唯也是个孩子嘛,没结婚都算小孩。”

    舅妈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和小雨吃完饭去楼上玩,小雨见我头发长,便拿着梳子自吹自擂起来,“小唯姐姐,我会梳很多好看的发型呢,还会梳古装的!”

    我信以为真,就任她折腾,结果给我梳出来的辫子活像个二傻子,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逗她,“小雨,你给姐姐梳的发型,是跟西游记里的妖怪学的吧,这么稀奇古怪。”

    “西游记里的妖怪最可爱了!”

    我不忍心说她手艺不精,可是她却强烈要求去河边玩,说那里有很多蒲公英,非要我顶着这个奇怪的发型去,我偷偷背着她把辫子略微扯下来点,才不至于被路过的人当成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疯子。

    我和小雨本不是同龄人,却在河边玩得格外尽兴,仿佛自己的心灵也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我们一起吹蒲公英,看着它的种子在风中飘摇飞散,讨论着这些种子要飞到哪里去,在哪里安家,我们一起挽起裤脚,在河里捉弄着小鱼,看着清澈的水里小鱼在我们脚丫子周围游来游去,小雨咯咯地笑着,天真的笑脸可爱至极。

    玩累了小雨坐在老树的树枝上,阳光从郁郁葱葱的树叶上洒了下来,照在她稚嫩的脸上,她歪着头,问我:“姐姐,你还没有结婚呀,有没有男朋友,帅不帅?”

    我嘴巴里叼着个狗尾巴草坐在草地上,笑了笑,“你知道什么是男朋友,还有什么样的人才叫帅呢?”

    小雨一副大人的模样,昂着头不服气道:“你看,你又把我当小屁孩了,男朋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手牵手嘴对嘴的就是男朋友呗,还有,我觉得奥特曼最帅了。”

    “是,是,姐姐我也最喜欢奥特曼了,他总是穿着性感前卫的紧身衣,与各种怪兽赤手肉搏,哼哈几声,打得小怪兽们满地找牙,最后将之无情地劈成碎片,成功解救总是被骚扰的地球,最可贵的是它乐于助人活雷锋的精神,每次大战一番后都不留只言片语地飞向太空,只留给人类一个无限潇洒的背影。姐姐我小时候,不是,就是现在,也最崇拜他。”

    狗尾巴草在我嘴巴里几乎被嚼烂,小雨听得满脸绯红,一脸崇拜地看着我,“姐姐,我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嫁给奥特曼!”

    我不能告诉她奥特曼只是穿着紧身衣的普通人类扮演的,那些打斗场面都是虚假的特技,我不忍心让她年纪小小就失去幻想,于是点头鼓舞道:“奥特曼一定会等着你。”

    “嗯,我爱奥特曼!姐姐,你别跟我抢哦!”小雨冲着我一阵狂吼,路过的农民大叔一脸好笑地看着我们。

    我嚼着狗尾巴草一脸崩溃地问小雨:“爱?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小雨干脆从树上跳了下来,叉着腰对着我,“爱情,我当然知道,爱情是这个地球上最离谱的东西,今天还爱着呢,明天就不爱了,电视里不经常这么演嘛!所以我才要跟奥特曼谈恋爱,坚决不跟地球人。”

    我拍了拍脑门,无语凝噎,一个7岁的小姑娘讲起爱情来,怎么比我这个老姑娘都要现实,人家的爱情观直接冲入宇宙了,我还是原地踏步……这个下午过得格外开心,只是和小雨分别的时候很依依不舍,小雨调皮冲我挥手道:“姐姐,下次见到你,我希望能吃到你的喜糖哦,红鸡蛋也可以。”

    大家都一阵笑。

    告别小雨后,我上楼来,外婆看着电视已经睡着了,屏幕上女主角正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哭得梨花带雨,我走得很轻,把电视关上,替外婆把薄被往上拉了拉,便虚掩着门,走了出去。

    回到房间,我坐在床上,拿着手机,看着那个电话号码,不禁有些失神,门外传来脚步声,没过一会儿便是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我放下手机,舅妈已经进了房间,“小唯,晚上想吃点什么,我这会儿去店里买。”

    “吃点清淡的蔬菜就可以了,舅妈,你别每天都这么忙活,我从小就不挑嘴的。”

    “那怎么行,你好不容易回来待几天,随便吃我怎么过意得去,买点鱼和鸡腿回来,好不啦?”

    舅妈走后,我放下手机,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下午4点的阳光照在床头的墙上,多年前一起打扫卫生时所见的那双忧伤的眼睛,一下便浮现至眼前。

    耳边响起陆尔豪的声音,“真正需要你的人,在西藏呢。”

    记忆里他那些淡漠的、忧伤的、喜悦的、平淡的眼神,教室里、走廊里、办公室里,像是拼接的碎片向我砸了过来,势大力沉,我捂住眼睛,猛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眼睛一下瞥到床头柜上那本安静无比的书。

    我站了起来,拿着那本书,看着他的笔迹,已经沉寂了十多年的时光……我的牙齿下意识地咬着下嘴唇,咬得那般用力,脚步缓缓走到落地窗前,手指拨动着书页,鼻息间仿佛嗅到了书页陈旧的味道。只是在书页飞快翻动的某个间隙,我的手指缓缓停住,没有看错吧……那里有一抹浅绿。

    耳边响起那个遥远的声音,“回去一定要看。”

    我的牙齿在打战,像是不受控制。书的第171页,迅速向这一页翻阅的手指猛地停了下来,一抹浅绿色的书签夹在了这里,在这样一个角落,孤寂得像是许久都没有被人发现。

    我拿起它来,眼前仿佛有一束光在我面前疯狂地跳动,手指微微发颤,像是捡拾起自己失落的心。敞开的窗户边,白纱被风吹起像是飘拂的云,在我面前肆意地浮动。书签上一个骑着自行车的手绘背影在我眼前慢慢晃动起来,微风吹拂起我的发丝,在我脸上细微地触摸着,我把书签翻了过来,一行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体跃入我的眼帘,而我的眼前却模糊成一片云雾,喉咙里忍不住发出嘶哑的声音,像极了动物压抑的哭声。

    耳边响起了早晨走廊里同学们的脚步声,这算是高三的最后一天了。我鼓起所有的勇气,把自己曾经的许诺送给了他,当时的我已经不在乎他是否还记得我曾经许诺给他的生日礼物,我只是怕在最后一天,再不送给他,自己会后悔。

    他看了一眼,我告诉他是那天在油菜地里作的画。我没有过多解释。他笑了笑,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开,只是脚刚迈出去几步,就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你喜欢什么礼物?”

    我摇摇手,“我不需要你的礼物。”

    话刚说出口,我就差点当着他的面拿拳头直接撞自己脑袋了,关系已经够疏远了,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和他修补关系,可是说出来的话怕是再好脾气的人也无法接受。

    什么叫“我不需要你的礼物”?

    难道跟他是仇人吗?

    他的脸色却没有我料想中的难堪,声音也远没想象中冷淡,“那我自己看着办吧。”

    我木讷地点点头,决定闭上自己的嘴。

    我的原意是,我送他这幅画,原本就没想着要回礼,从没有过这样的期盼。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希望他能明白吧。

    中午放学了,我站在窗台边等同学一起走,他从楼道那里向我这边走来,光照在他年轻秀气的脸上,我看不清他脸上的五官,只感觉阳光笼罩着他的全身,像蒙上了层淡淡的薄雾,我想跟他打声招呼。

    却见他那双白皙的几乎剔透的手向我递了过来,只是一张纯粹的白纸,在阳光下,散发着微芒。

    “我现在只能给你这个。”

    他的声音穿透时光,犹在耳畔。

    “送给我画画的吗?”

    他点了点头。

    那时的自己竟是那样满足,虽然握在手中的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白纸。和他挥手说再见后,我紧紧地将那张白纸贴在胸口,看着他的背影,在阳光下越走越远。

    时光交织在眼前,抬首间,依然能朦胧地看见他在阳光下的背影,还有白纸熨帖在心口纯粹的光景。

    我凝视着手中这张浅绿色的书签,像是春天刚出芽的小草,在我心中跃然而生。泪水滴到我的手背上,温热无比。

    “我的心就像那张白纸,等你来涂画。——江子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