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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_
西藏阿里昆莎机场位于地区行署所在地狮泉河镇的西南方,修建于2007年,是目前世界上海拔第三高的机场。
左思安怕自己产生高原反应,从成都飞来拉萨后,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再从拉萨飞阿里。下了飞机,踏上坚实的土地,她却有身体飘浮失重的恍惚感觉。从拉萨过来,仅仅用了一个半小时。15 年前由拉萨驱车到阿里狮泉河镇的那段艰苦而漫长的行程竟然被简化到了这种程度,让她惊叹。她仿佛穿越了一条时光隧道,站到了未来与过去的某个节点,中间长长的岁月突然变得虚无缥缈、若有若无。
正值西藏旅游旺季,同机抵达的有一个旅行团,在飞机上已经兴奋异常,下来之后,导游和地接清点着人数,场面十分热闹。左思安取了行李出来,独站一边,四顾茫然,一时几乎不知道身处何地,自己是谁。她想,这感觉大概不能单纯用高原反应来解释。
“小安。”
她循声望去,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灰色西装、白色衬衫,正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取下墨镜迟疑地看着她。不必细细辨认,那人正是左学军。左思安梦游一般走近他,停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叫了一声“爸爸”。
上一次他们见面,还是在将近13 年前,左学军返回汉江跟妻子办理离婚手续。左思安不久之后随母亲出国,这些年他们通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由少女长到成年,他则完全不复她记忆中的意气风发,虽然不过55 岁,但长年生活在艰苦的高海拔地区,黝黑的皮肤布满皱纹,两鬓斑斑,举止迟缓,背微微佝偻,已初现老迈之态。
这一次决定回国探亲后,左思安不止一次想象过与父亲的见面,内心有说不出的忐忑,但真正面对他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漫长的时间横亘于他们之间,血缘的联系与长久暌违的陌生感混杂在一起,她再也不可能像年少时头一次进藏探望父亲那样,一见到他便纵情扑过去,理直气壮地索取一个温暖的拥抱了。
他们的视线甚至都无法长久停留在对方身上,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微笑,目光看向别处。
“您等很久了吧?”
他接过她拖着的行李箱:“没有,今天飞机只晚了20 分钟而已。”
“那就好。”
他带她出机场上车,一边向狮泉河镇驶去,一边跟她闲聊:“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有一点儿,不过我吃了预防高原反应的药,又提前一天适应,感觉还好。”
“这里离镇上只有50 公里,很快就到了。““哦,这条路修得不错。”
“看,那边飞的是野鸭子。”
左思安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蓝天白云下面,远方雪峰群山环抱,一片碧蓝得略微发紫的湖面上有几只水鸟翩翩飞舞。
“这个季节可真美。”
“明天我可以带你去班公错,那里有一个出名的鸟岛,每年六七月的时候有数不清的候鸟集结,十分壮观。现在应该还有一些候鸟,不过马上都要飞走越冬了。”
“不用了,您要上班,不必特意为我请假。”
“我已经快要退休,基本完成了工作交接,时间比较自由。”
左思安有些发怔:“这么早退休吗?”
“是啊,国家政策规定在高海拔地区工作满15 年就可以退休,好多人40多岁就退休了,我其实已经算超龄工作了。”
“哦。”迟疑了一下,她还是问道,“那您退休后住哪里?”
左学军笑道:“我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打算退休后去学校教点儿力所能及的课程,再写一本关于阿里地区民俗的书。”
“只要您过得开心就好。”
“你呢?”迟疑一下,他问,“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还好。”对这样空泛的问题,她只能报以简短的回答。
他转移了话题:“不知道你对考古有没有兴趣,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看象雄文明的考古发掘现场。”
“我只待两天就走,恐怕时间不够。”
“两天?”左学军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是啊,我的假期时间有限,已经买好了返程机票。爸爸,先送我去宾馆把行李放下来吧。”
左学军又是一怔,小心地说:“小安,你施阿姨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没必要住宾馆。”
他说的施阿姨是15 年前与老张一起进藏,跟高翔、孙若迪、左思安会合后进入阿里的施炜,她在12 年前重返阿里措勤支教,从此留下,并在8 年前与左学军结婚,五年前生了一个女儿叫左思齐。
左思安尽可能自然地微笑着解释:“我一个人住习惯了,来之前已经托旅行社帮忙订好了房间,就不打扰你们了。”
左学军一下默然,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一直到了镇上。他按她说的先送她去了宾馆,然后再去他家。
左家住在一座三层宿舍楼的二楼,房子宽敞舒适,窗明几净,墙上挂着漂亮的羊毛壁毯,摆着各式藏族风格的工艺品。施炜热情地欢迎左思安的到来,她40 岁出头,皮肤状态不算好,不过神态温柔,眼神跟从前一样清澈明净,让人一见便有亲切的感觉。
施炜的小女儿左思齐站在她旁边,她不过5 岁,梳童花头,圆圆的面孔略带婴儿肥,眼睛机灵地转动着,好奇地打量左思安。施炜笑着说:“小齐,不是跟你说了吗?快叫姐姐。”
左思齐听话地叫:“姐姐,你好。”
“你好,小齐,我叫左思安。”
她煞有介事地握着左思安伸过来的手摇了摇:“妈妈说你住在美国巴尔的摩,是在很远的地方,对吗?”
“对,巴尔的摩靠近美国首都华盛顿,从华盛顿飞到北京,要花17 个小时。”
左思齐其实没多少时间和空间概念,不过对陌生的大姐姐这个详细的回答表示满意,开始玩左思安送给她的卡通玩具和故事书。
左思安看着她,对施炜说:“小齐真可爱。”
施炜跟所有母亲一样,听到对自己孩子的夸赞,顿时就会由衷地微笑:“就是很调皮,而且话多得要命。咦,你的行李呢?”
“已经放宾馆了。”
施炜也是一怔,但她并没追问,马上转移了话题:“这次直接飞过来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还好。就是觉得有些奇怪,我对这里的印象就是光秃秃的戈壁、风沙和矮房子,今天从机场过来感觉好陌生,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这几年狮泉河镇加强了绿化,重新种植的红柳慢慢长大,风沙比以前小得多了。而且镇上人口增加很快,楼房也多了不少。来,喝杯热茶。菜我都准备好了,你爸爸去取托别人现宰的羊,马上回来。这种羊是本地特产,肉质特别可口,别的地方吃不到的。”
“真的不用拿我当客人招待。”
“你爸爸这些天特别兴奋,连小齐都看出来了。”
左思齐听到提她的名字,连忙点头不迭道:“爸爸跟我说,姐姐小时候是肉食动物,最喜欢吃街边烤的羊肉串。妈妈,我也是肉食动物,对不对?”
施炜呵呵笑了:“对,对,你也是。”她转头对左思安说,“小齐也爱吃肉,高原上人的饭量都大,等会儿看她吃东西的样子,你肯定会笑的。”
左学军将羊肉拿回来,施炜下厨,他进去给她打下手,他们看上去是般配的夫妻,一举一动已有长久相处形成的默契。一桌饭菜很快做好,菜式丰富,明显花了心思搭配,味道也十分可口,不过左思安有些头痛,没吃多少。
吃完饭后,她提出回宾馆休息,没想到施炜直接说:“小安,客房我已经收拾好了,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晚上再回宾馆也一样。”
她不好再拒绝,只得进了收拾得整洁舒适的客房,只听到客厅里小齐正跟她妈妈讨价还价:“人家不想去幼儿园了嘛,下午就在家里跟姐姐玩好不好?”
“不行,接你回来,是让你见见姐姐。姐姐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累了,需要休息。”
“那我跟你玩。”
“妈妈还要备课。乖,快换鞋子,爸爸送你去幼儿园。”
“不嘛,去了老师就叫我午睡,我一点儿也不困,不想睡……”
“小齐,换鞋子吧。”
随着左学军这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左思齐居然不再撒娇,乖乖换鞋跟他出门。左思安走到窗前,正好左学军牵着左思齐从楼道走出来,左思齐使劲仰起脸说了句什么,左学军低头回答,两人慢慢走远。
这个场景撞击着她的眼帘,她突然好像看到童年的自己,时空在眼前再度错乱,她下意识地抓住了窗帘。
还是不一样的。左学军的背影不再挺拔,小小的左思齐走路则十分规矩,迈着短短的双腿紧紧跟上父亲,不像她从前上幼儿园的时候,只走几步路就必定想方设法耍赖,跳到父亲背上要求他背或者抱,而他也乐于从命……她的呼吸一下变得艰难,眼睛酸涩,仿佛经受不起长久地直视那样明亮的光线。
2 _
“小安,喝杯热茶解解腻。”
施炜敲一下门,端了茶进来。左思安努力平静下来:“谢谢施阿姨。”
“以前叫我施炜姐姐的,唉,一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
“你看着还是很年轻。不过我必须叫你阿姨,不然辈分太乱了。”
“说得也是。”
左思安正打算托词头痛,施炜已经拉了把椅子坐下:“小安,我让你父亲去送小齐,就是想跟你好好谈谈。”
她只得微笑:“好啊。”
“这些年你在国外还好吧,巴尔的摩这城市热闹吗?”
“还好,巴尔的摩是马里兰州最大的城市,有将近80 万居民,算得上很热闹了。”
“那就好。明天让你爸爸请假开车好好带你去玩玩,他三年前调回行署工作后,潜心研究阿里民俗,可以算阿里通了。”
“不用了,施阿姨,我跟爸爸也说了,我待两天就走,不想去太远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去?”
“假期时间只有这么长,以后还有机会的。”
施炜踌躇了一下:“小安,你是不是对我跟你爸爸结婚有什么看法?”
“施阿姨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些年你和你父亲几乎完全不联络,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解释一下,我真的没有破坏你父母的婚姻。我当年之所以选择去措勤支教,一方面是厌倦了城市生活,另一方面是对那里的学校和学生印象太深刻了,想为他们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同时让自己得到心灵的平静。我爱上你父亲,绝对是在他离婚以后。而且他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躲避我,拒绝接受我的感情。哪怕你生我的气,也千万别怨恨他,好吗?”
左思安无可奈何,只能尽可能诚恳地回答:“施阿姨,你不必跟我解释。
我知道我父母走到离婚那一步跟别人没关系。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他再婚,更何况是跟你结婚。一个女人肯在那么艰苦的地方嫁给他,我只会觉得他很走运。他不可能找到比你更合适的妻子。”
然而施炜并没有因此释然,反而露出一个苦笑,神态十分犹疑不定。她只得进一步说:“这一次过来,看到你们生活得很安宁幸福,我就放心了。”
“谢谢你这么明理,小安。你难得回来一趟,又说只在这里待两天就走。
我本不该拿这些事来烦你。可是,你爸爸这些年一直都不快乐。他不肯讲出原因,我只能猜测,这多少跟他和你之间关系变得疏远有关系。”
左思安暗暗烦恼:“施阿姨,你想得太多了。这些年我爸爸一直在阿里工作,我一直在国外,距离太远,联络不便。我毕竟早就已经成年,有自己的生活。他跟你结了婚,又有了小齐,你们现在是完整的一家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完整的一家?”施炜苦笑着叹气,“小安,我为了生小齐,调到阿里海拔最低的普兰县工作,一直跟你父亲两地分居,到三年前他才调回行署工作,我也到了狮泉河镇,一家团聚。可这完整也只是表面上的,大概很快就没法儿维持了。”
她怔住,不得不问:“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父亲跟你说了没有,他就要退休了,以后想留在阿里。”
“嗯,他说他习惯这边了。”
“但是我打算带小齐回广东。我父母亲年龄都大了,需要人照顾,而且小齐明年满六岁,我希望她有更好的环境接受教育。”
“这件事你可以和爸爸商量一下,我觉得他也没理由反对啊。”
“我跟他商量过了。不,也许那不该叫商量,不过是我反复陈述我想回去的理由,他安静地听着,不提任何反对意见,最后说,他尊重我的决定,但他想留下。我逼得急了,他就扯出本地一个传言,说是内地干部过来,习惯了这里以后,退休回内地的一般活不过五年。”
左思安好不诧异:“有这种事吗?有官方统计数据吗?”
“哪有什么统计,我还特意去问过,只是刚好有两个援藏干部回内地后,在同一年去世,大家唏嘘感叹,开玩笑闲扯出的一个说法而已。”
左思安略微放心,凝神想了想道:“爸爸生活在阿里,我读医学院的时候就研究过高原疾病的相关资料,还真没见过这方面的系统的病理分析和统计数据。心理上的自我暗示会造成这种传言,但是长期生活在高原地区,心脏负担增大,确实会对健康造成影响。”
“你父亲因为过度劳累,犯过一次高原性心脏病,医生给他的建议也是继续留在高原比较危险,最好回平原地区,他根本不听,反而扯出大家讲的笑话当理由,根本就是不想回内地了。”
左思安再次怔住,马上提出一连串问题:“他的高原性心脏病是什么时候犯的?后来又发作过没有?每年有没有检查?平时吃药吗?有些什么症状?”
“他那次高原性心脏病还是九年前在措勤发作的,紧急转移到拉萨抢救,我接到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医生也说抢救回来有些侥幸。后来我哭着哀求他,组织上又找他谈了几次话,总算说服他调到海拔低、环境相对好一些的噶尔县工作了五年,三年前才调回地区行署。这些年一直在做常规性体检,没有发作。我偶尔看他表情有些难受,问他是不是心脏痛,他说,也不算痛,就是好像心脏冷不防被一只手抓了一下的感觉,缓一缓就过去了。在这边工作的好多人都有这症状,我想应该也不算严重。”
“这……我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小安,你父亲是我遇到过的最无可挑剔的好人,甚至比报纸上宣传得更好。他不断自愿延长援藏工作的时间,连续在艰苦得出了名的措勤工作了六年,先做县长,后做县委书记,走遍了县里每一个偏僻的角落,改善那里的基础设施,帮助牧民脱贫,维修学校,筹集教育经费,把自己的工资差不多全捐了出去,不让孩子们失学。他差不多谢绝所有的荣誉,拒绝升迁的机会。
他生活得像苦行僧一样,大部分钱和时间都花在帮助别人身上,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崇拜他的这些品质。可是,我慢慢发现,他真的既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这个近乎控诉的结论让左思安完全惊呆了。
她进门以来,看到的差不多是一个幸福家庭的典范,房间布置得温馨而井井有条,男主人略微沉默,但顾家而持重;女主人友善好客,一看就是贤惠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小妹妹左思齐活泼可爱。她根本没想到和谐的表象下已经暗流汹涌,不免懊悔刚才没有坚持吃完饭就回宾馆。
她只得艰难地开口:“施阿姨,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跟我父亲……已经多年没有见面,如果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也许你应该跟他好好沟通。”
“我们没办法沟通。到今年7 月,我跟他结婚就已经八年了。我用尽各种办法,想跟他交流,他并没有表现得冷漠无情,可是他内心始终有一部分封闭着。我不是抱怨他,他从来没在我面前伪装成一个开朗的人,当年我就是爱上了他的沉默、他的人品。一起生活这么久以后,我也没有对他的人品幻灭,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几乎已经是一个道德上的完人了。我仍旧敬重他,舍不得他。只不过……我越来越觉得,他根本不在乎我跟小齐。”
左思安尽管满心不愿意插手父亲与继母之间的感情纠葛,可是看着黯然神伤的施炜,也不禁恻然。她正想措辞安慰施炜,施炜突然握起她的手,她微微一惊,几乎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然而施炜握得很紧。
“你告诉我,小安,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吗?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顿时屏住了呼吸,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施炜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是要探求他心底的秘密,我是真的搞不懂他怎么会这样。我永远记得你和他在去措勤的路上相遇的情景,你那么依恋他,他那么疼你,看起来真是一个慈爱的好父亲,肯为女儿做任何事情。可是后来你们为什么又再不联系了。
我一提到你,他就沉默不语,起身走开。”
“施阿姨,再提过去的事没什么意义。”
“我不是无事生非,小安,我只是想弄明白,这也许也是他不爱小齐的原因啊。”
“不爱小齐?这不可能。”
施炜苦笑:“不要说你不相信,我把这话讲给任何认识他的人听,都不可能有人相信。他一直助养着好几个藏族孩子,不只是给他们寄钱了事,而是经常写信跟他们交流,关心他们的生活和学习情况,抽时间去看望他们。他还把其中一个叫格桑的孤儿带回家抚养了整整四年,直到那孩子考上内地的学校。可是他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十分疏远。”
左思安的脑子乱纷纷的,隔了一会儿才明白施炜说的是小齐而不是她,不觉也苦笑了。
“我们结婚之前,他说不想再要孩子,我能理解,毕竟他自认为年纪大了,再说我当时也有35 岁,一样害怕做高龄产妇,完全同意他这个条件。可是后来我意外怀孕,发现时已经快四个月了。我永远也忘不了告诉你父亲这消息时,他脸色像死人的一样惨白,想也没想就说:赶紧去打掉。”
此时左思安的脸色也苍白了,她呆呆地看着施炜,说不出话来。
“没有计划是一回事,孩子来了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不想放弃做母亲的权利。你父亲发了很大的脾气,没人想象得到平时那样斯文温和的一个人,会暴跳如雷,而且毫无道理可讲。我害怕极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母爱一发作,还是硬顶住了。我想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生下来,他怎么可能不疼爱。回头想想,这想法真是天真得好笑。你也看到了小齐,这么可爱的孩子,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可从她生下来,她父亲就一直表现得很冷漠,不管我怎么抱怨、恳求,他几乎从来不抱她,很少跟她玩,跟她总保持着距离。小齐还那么小,他对她说话的口气像跟外人说话一样,亲切,讲理,就是一点儿也不亲热,弄得小齐一直很怕他。无论我怎么恳求他,他都不肯打报告调过来,宁可和我两地分居着。后来就算调到狮泉河镇来了,也经常外出参与文物调研与保护工作,在家的时间有限。我真的搞不懂,一个会发自内心地关心别人的孩子的善良男人,怎么会努力跟自己的女儿保持距离?如果他在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对待你的,你不可能那样爱他,他来援藏,你也不会万里迢迢从内地赶来看望他,对不对?”
这一通分析让左思安既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只觉满嘴都是苦涩,不知道是喝下去的茶太浓,还是心底多年积压的悲伤一直泛到了味觉。而施炜越说越情绪低落,仿佛从来没有如此直接地面对心里的困惑。
“我要是说他完全不把家人放在心上,就冤枉了他。我生病的时候,他把我照顾得很好;他只要回家,就会主动做所有家务;我提醒他对小齐不够关心,他马上会抽出时间给她读故事书,教她认字——可是我是母亲,对比我对小齐的感情,我就知道,他只是在做他认为该做的事,并没有付出爱。他对小齐如此,对我就更不用说了。”
左思安讷讷地说:“施阿姨,这么多年,我对父亲的了解就是网上搜索看到的关于他的报道,事迹很多,很感人,只是看着遥远陌生,没法儿跟自己的爸爸联系起来,我……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不起,小安,很抱歉跟你讲了这么多。我也知道,你十多年只见过他一次,匆匆来去,没义务听我倒苦水,我也不该向你找问题的答案。我只是累了,大概也灰心了,不想再探究下去。如果小齐注定得不到来自父母的完整的爱,我不如带她回老家,至少我父母会跟我一起关心她,她也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两人都久久再没有说话,房间里十分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房门一响,左学军回来了。他走到客房前,左思安与施炜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他觉察出不对劲,可是什么也没问,只是说:“让小安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左思安站了起来,“爸爸,陪我去狮泉河边走走吧。”
3 _
狮泉河镇是一个形状狭长的城镇,漫步其中,左思安发现她记忆里昔日那个寂寥地独立在荒原上的小镇已经不复存在,这里看上去俨然已经是一座繁华热闹的小城,道路比过去宽阔,跑着各式出租车和越野车,行人也比从前多,本地居民、外地民工与一身冲锋装的驴友夹杂而行,各种口音都有。
不过最让她惊讶的是,街道两边竟然出现了不少娱乐场所的招牌,门口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谈笑出入,越接近狮泉河畔越多。
左学军显然很讨厌这种轻佻的景象:“现在离河边看落日还早,我带你去一条卖手工艺品的小街,你肯定会喜欢的。”
他说的地方并不算远,是一条无名的狭窄街道,十分安静,午后阳光隐没在房屋背后,一个接一个的简陋店铺档口摆放着各式纺织品和木制、皮制、银制的手工艺品,摊主绝大多数都是藏民,并不像寻常旅游区小贩那样眼观六路、口若悬河地兜揽生意,而是安静地进行着制作,看到有人进来,抬头微笑。他们中的不少人显然认识左学军,用藏语跟他打着招呼,给他倒茶,他也用藏语跟他们交谈着。
在这里,左学军看上去比在家里要显得放松而随意。他指给左思安看他认为有特色的工艺品。
“这种橘黄色的木碗是用天然草汁染色的,而且不会褪色。”
“这是藏香,制作工序很复杂,有安神镇定的作用。”
“她们在织的是氆氇,缝成藏袍可以抗寒挡风雨。”
“这叫十六铃铛。”他拿起来摇了一下,声音十分清脆,“牧人常挂在牛羊的脖套或者小孩子的手腕上。”
“有点儿像以前电车起点站出站的铃声。”一直默默听着的左思安突然说。
她头一次说及过去的生活,左学军似乎猝不及防,一时竟然做不出反应。“这次回汉江,我坐了一次电车,还是走过去的老线路。”
“是吗?”左学军隔了一会儿才说,“这个银雕茶盘的工艺很复杂,你看这些花纹……”
左思安没有看茶盘,仍旧端详着那个铃铛。
她小的时候,先是上机关幼儿园,后来上市里一所重点小学,左学军每天顺路接送她。他们住中山路,是无轨电车的起点站,每天随着一声清脆悠长的铃响,电车发车进站。那个时候交通工具有限,坐电车通勤的乘客很多。
没有座位时,父亲会将她护在身前,努力给她撑出一方小小的安全空间;有座位时,他就抱她坐在他腿上。她总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问题,而他从来没有不耐烦的时候。
那是她记忆里最开心的时刻,以至于多年后在异国他乡,她的男友Fred 突然问她:“‘上海路’‘沈阳路’是什么意思?”
她被他生硬的发音弄得怔住,他解释:“你晚上讲梦话,不止一次说到这两个词。”
她早就选择将过去深埋心底,不打算与任何人分享,无法向异国男友解释这两个用城市命名的街道名称所代表的童年回忆与乡愁,更有内心隐秘被人偷窥的不悦。后来她与Fred 发生争执,Fred 惆怅地说:“我是爱你的,但我感觉你总跟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她无法否认这个指责,更没想到现在会听到继母以同样的口气说起与她父亲的关系。一想到这点,她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喜欢这个吗?”
左学军拿给她看的是一对银耳环,工艺复杂精巧。她点点头:“真漂亮。”
“我买给你。”
“我没穿耳洞。”他“哦”了一声,准备放下。她说:“还是买下来吧,送给施阿姨,她有耳洞,肯定会喜欢的。”
“好。你喜欢什么?”
左思安随手指了指一串绿松石项链:“这个挺可爱的。”
左学军马上拿起来:“我买给你。”
她失笑:“爸爸,您是不是急着送我一件礼物,然后圆满结束这次散步?”
左学军怔住。
“我回来也只是想看看您,待两天就走,并不想搅乱您的生活节奏,也不想逼着您谈心。但是您到底是我父亲,我不得不问问您,您打算怎么过完你的后半辈子?”
“是不是施阿姨跟你说了什么?”她默认,他眼神有些闪烁,“她要回她父母身边尽孝,我当然不能阻拦。”
“您的家事,我不清楚,也不方便多说。不过一家人不生活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用我来提醒您吧。”
左学军艰难地说:“我对不起你,小安。”
她举手阻止他说下去:“不,不要把过去又扯出来,重要的是现在。施阿姨对您很好,小齐又还那么小,您有的是机会跟她们好好生活。这次我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您出于什么原因想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不需要向我解释,但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先回宾馆,麻烦您跟施阿姨说一声,晚饭我就不过去吃了。”
左思安头也不回地走出工艺品街,在这个小城镇认清大致的方向,根本不必担心迷路,只是她急于离开,忘了身处高原,步子迈得太快,很快就觉得心跳得受不了。
十分钟后,她只能蹲下大口喘息。周围行人见惯不惊,从她身边走过。
缺氧与独处异乡的空虚感觉强烈地袭来,她突然懊悔这一次探亲之旅。
从动念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办法劝阻自己,如同发了疯一般上网查航班信息,力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能想到的地点和人物串联起来。她先是去缅因波特兰探望母亲,于佳与她的美国丈夫Peter 生活得看似平静无波,一看到女儿突然在非假日的时间出现,高兴之余,多少有些疑惑,旁敲侧击地打听她的生活状况,盘问她与男友的感情进展,当上住院医生之后有什么打算。而这些她都回答得十分含糊,就算她母亲是事业型女性,与一般过于关心女儿的母亲不同,也无法感觉满意。
她在那边只住了一天便告辞了,取道北京飞回汉江市,高翔见到她之后,首先流露的是警惕,他甚至亲自追上她,盯着她一路从刘湾回汉江,直到送她上了飞机。与父亲的见面更不必说,她身不由己地参与了他的家事,而且说得声色俱厉,仿佛不是久别后的探望,更像挟怨而来,借题发挥。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已经是异乡人,与别人的完整的生活格格不入。
她头晕目眩,手脚发麻,知道自己又出现了呼吸性碱中毒。她勉强抬起双手拢在一起罩住口鼻,试图自行调节,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不声不响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她如逢救星,马上罩在脸上开始调整呼吸,一抬头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高翔。
她猛然放下纸袋:“你怎么来了?”
高翔毫不客气地拿着她的手强行将纸袋扣回到她脸上,沉着脸说:“别说话。”
她只能慢慢呼吸,让排出的过多的二氧化碳一点点回到体内,等稍微好转,她移开纸袋,急急地说:“你疯了吗?为什么这样不信任我,非要跟看犯人一样盯着我?你忘了你上一次差点儿在阿里送了命?”
“别激动,我没事。倒是你,还是个医生,居然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她气急败坏,呼吸再一次变得急促凌乱,说不出话来。
高翔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重新用牛皮纸袋罩住她,说:“不许再说话,什么也别做,呼吸。”
阳光灿烂,空气澄净得没有尘埃,时间一分一秒走得悠长而分明。等她呼吸恢复正常时,她已经镇定下来。
“高翔,你不能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我说了我没事,不用紧张。”
“不,上次你差点儿死在这里,不能再这样冒险,赶快回去。我这就去宾馆取行李,改签机票离开阿里去北京,然后马上回美国,保证再也不回国了。
这次我一定说话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