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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心月茫然看着昀淳,她只觉他的眼底一片漆黑。
然后那漆黑中突地燃起了红色的天炎。火,从他俊朗的星目之中喷薄而出,尽数落在他眼前的两个同为帝王的男人身上。
“皇兄!”他吼道:“请皇兄顾及我大周皇室的颜面!”
郑昀睿没有回答他,而是朝着他眯起了龙目。好像,他的这个皇弟有很多很多的秘密被隐瞒着。
他轻瞥一眼在北域王怀中的令慧公主,才懒声道:“今日公主许嫁北域王,对两国都是上佳的喜事。朕不知礼亲王谈及的‘颜面’是何意?”
“皇兄,您应该很清楚。”郑昀淳切齿道。
“皇弟是喝醉了吧,你应出殿去醒醒酒。”
郑昀淳握拳砸与桌案,案几应声碎裂倒地,其上的汤羹珍肴狼狈地摔落下来。他再一脚踏与污秽之上,一字一顿道:“臣弟愿率兵征讨北域,只求皇兄收回公主。”
四座皆惊。北域王粗蛮的身子扭动着站立起来,一双鹰目渐渐地瞪圆了。在他的怀中被拉扯着的公主跌落了下去。
公主朝着郑昀淳的方向艰难地膝行。北域王一手扭住她的臂将她拎起,无人知晓喜帕之下的她口中被封着布条,连尖叫痛呼都不被允许。她想用手去扯开喜帕,撕开那个令大周颜面无存的事实,但是北域王另一只粗大的手已经按住了她的面。
她在邪王壮硕的身前无谓地挣扎着,她的双手伸着向前,她看不见,但她的手指准确地指向郑昀淳。
交泰殿的宫墙之后,绚烂的烟花开始绽放,黑夜被点亮,耀目地令人赞叹。
而墙的这一边,是拨不开的重重迷雾,是令人沉沦绝望的泥泞深渊,是凄美而惨烈的地狱。
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地望向殿前尊贵席位之上一幕幕的疯狂与挣扎。突然有许多许多纷杂的声音,在江心月的心房狠狠地叩动,回荡,然后震裂。
“他令我们保护宝妃娘娘。”
“宝贵妃病重,于畅月楼闭门不出。”
“令慧公主虽然只有十五岁,体态却有些成熟的风韵了。”
“这位公主一直被养在深闺,之前也未曾听闻她如何绝色。”
“请皇兄顾及我大周的颜面。”
那个女子根本不是令慧。
前席,郑昀淳手中狠厉的剑锋朝北域王刺去。大批的神龙卫在郑昀睿的皇令下潮水一般涌动而去。
在无人关心的黯淡的角落中,江心月大张了口,无声地呼喊着——昀淳,他并不会武的啊,他会死的。
但是他没有犹豫地拔剑了。他的佩剑是尊贵亲王的装饰,并不是实战中的利剑,因为真正的凶器是不允许被带进宫中的。
他为了他面前的“令慧公主”不计任何后果与代价地拔剑指向北域王。他忘记了北域王名噪天下的孔武与骁勇。
她和他挣扎的身影在血与泪中交叠。
这个残酷的夜晚将会上演不止一出的悲剧,将会成为很多人的噩梦。
江心月双目直直地望向前席上的人们,她感觉到全身的力气都在汹涌地流失,蚀骨的痛楚将她的心房湮没。
然后,她沿着身后的宫墙缓缓倒下。她的意识模糊不清地一年一年回溯着,王府的莲,王府的少年,王府中早应存在却永远都不会存在的妻妾……
她曾经愚蠢至极地问他:“事成之后,我能否成为你的后宫?”
他默然不语。
原来,她所牺牲的一切,他所筹谋的一切,竟是为了另一个女子!
原来她十二年的爱恋与倾慕都只是一个笑话,她一切的付出都只是无影的烟云,她一生的坚持都只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梦幻。
原来她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挤进他的心房中,哪怕一分一毫。只因那颗心被另一个人溢满无一丝空隙。
原来他从不是为了皇位,他从来没有什么野心与权谋。
原来真相如此简单又如此残忍。
她心中最后的一道残垣轰然坍塌。她听到灵魂跌在地上的声音,就像莲花凋零的声音。
她再也无力去坚持,所有的苦楚,伤痛与疲倦终于在这一刻同时喷涌而出。这个残酷的夜晚,多少人在无尽的地狱中挣扎。
恍惚中,她听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上苍的嘲讽:你们,都会在命运面前倒下……
***
这一日将会是大周史册上变数最多的一日。
明德十年九月十七,帝毁令慧公主婚约,命礼亲王发兵北域。北域王当晚拂袖而去,彻夜离龙城。
宝贵妃依旧病重,畅月楼更是不许任何人靠近。
十八日的正午,江心月勉强睁开眼睛,她看到花影坐在她的榻前。
启祥宫杏色的帷帐映着柔柔的光泽,江心月抬手揉着眼角以适应室内的光线,然后,她木然地被花影扶着起身。
花影给她端了一盏温热的白水喂她,等她顺从地喝完,才道:
“小主,您昨晚因受惊而晕倒,现在已经无碍了。宜美人正在殿外等候您。”
江心月的心里骤然一紧,宜美人!
宜美人耳力过人,她闻见殿内的声响,已经自顾自掀帘入内。
“娘娘。”宜美人缓缓踱至榻侧,对她行礼,然后坐下。她的所有动作都是自顾自的,并不遵守礼法。
她一贯是个冷硬的人,尤其是这种时候。她是王府的心腹暗卫,而江心月只是棋子,她能够行礼已经很好。
江心月呆呆地盯着她看,突然她浑身都战栗起来,她艰难地挪动着酸痛的身子,往床角里瑟瑟缩去。
她已经很害怕王府的利用。
宜美人无视她的紧张,稍稍趋前,朝她道:“国宴之上王爷和北域王均被神龙卫拉开。王爷已经率兵离京,而王府的暗卫和宫内的人手,则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江心月愣了愣,才声色沙哑地开口:“我,也要去做么?”
宜美人的面色冷了下来,道:“当然。”她掐住了江心月的肩令她清醒过来:
“我很明白您此时的心境。但是,您当真只是为心中的执念而活么?”
江心月猛地惊了起来——礼亲王府中的阿媛,重重宫墙内的瑞安公主。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梦幻破碎之后,她还有很多很多的羁绊和牵扯,她还有需要她保护的人。
她怎可自私地将一切生命都押在昀淳身上!她怎可不顾血亲和身边的人!她若陷在错爱的心伤中,那公主怎么办?阿媛又怎么办?
宜美人冷漠地瞥着她道:“只有您完成最后的任务,我们才会保得阿媛姑娘平安。”
江心月同样冷漠地问道:“果真么?恐怕礼亲王府已经没有能力保护任何人了。”
郑昀睿为何会毁约?又为何要应允礼亲王?
讨伐北域,这不是一个很好地机会么,一个除掉昀淳的机会。无论昀淳输或是赢,他和北域都将大伤元气。之后郑昀睿就会彻底地收拾两方。
郑昀睿此时在龙吟殿中欢庆,他没有想到上天给了他这么好的机会。
原来他愚蠢的皇弟根本不是个野心家,只是个被红颜迷住双眼的没出息的情种。
昀淳已经不配与他相较量。
江心月目色凌厉地看向宜美人,道:“最后的任务,就是将魏紫衣送出宫去吧?这很难。而且就算成功了,他们二人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且,王爷他应该无法从北域回来了……礼亲王府倒了之后,我的阿媛怎么办?”
宜美人摇头道:“王爷已经允诺你,事成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将阿媛送进江府。您应该知道,江老爷只是七品,且和王府的联系极隐秘,皇上不会查到他。娘娘,您作为江家的嫡女在宫中盛宠,江府胆敢薄待阿媛姑娘么?”
“江府!”江心月猛然道,七品小吏的江老爷,本是礼亲王最不看重的最底层的党羽,只因其女的姿色才有了出头之日,后又因其女自戕,再次地不得看重了。
没想到,正是这一份的不看重,拯救了整个江家,也救了阿奴与阿媛。
宜美人松开了她的肩,她因体虚而软软地瘫在床上。她抬头,看到宜美人转身的背影。她突地低呃出声道:
“我会做好……”
宜美人回头,极难得地淡然一笑:“希望如此。”
明德十年十月,礼亲王征伐北域。
千年之后的后世,这位亲王已是周皇朝最广为人知的人物,他非帝王,却比任何一位帝王都引人注目。
与他一同流传百世的便是令慧公主,一位庶妃所出的在宫墙之内默默无闻的公主。
驰骋沙场,只为红颜。
战争在苍茫的大漠撕开一条生死深渊。
北域王耶律敖干以举国之武力迎敌,只为得胜之后能够得到令慧公主。礼亲王亦动用了其所有的兵权。
这场因女子而爆发的战事惨烈到了惊人的地步,年轻而不通武艺的礼亲王要对抗的是骁勇善战的北域兵马,没有人认为他会赢。
源源不断的战报被送往龙城大周的宫廷,那一段时日,大周的帝王是从未有过的龙心大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