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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奇地望向他,有些踟蹰,他忽然一翻掌,更不待我答话,手一摊,一个毛茸茸的狗尾草编成的翠绿的小兔子抖着长长的耳朵晃在我眼前说:“送你。”
看他那自信的眸光,月色流华下透出柔和温润的光彩,我淡然地一笑,接过那狗尾巴花小兔,晃来晃去的把弄。
恍惚间,觉得那笑如此的亲和动人。
天际一抹轻云遮月,柔柔的如他的眸光,笼在夜色茫茫的荷塘,莹白的一片洒在波面,风来揉碎银灿灿的月,洒做满池银星。偶尔蛙声噗通落水,惊破这份天籁静谧。远处楼阁亭台依约月色中,朦胧的,花香树影暗动,共浴在茫茫月色中。
依约的暑热散去,拂波而来的一阵风带了淡淡的凉意,夹了些许潮气。
我揉着微痛擦伤的臂肘膝盖,他关切地问:“可是破了?怀铄送小嫂嫂回房去。”
我摇摇头,不知如何,竟是舍不得这月色。心渐渐的安静下来,只是隐隐的还有啜泣。
他叹口气说:“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无关富贵贫贱,便是帝王都有诸多无奈,更何况你我凡人?”
他侧目望我,恰那话触动我心头的柔弱,我点点头,默许他这话,是对的。
“所以,小嫂嫂也不必伤感。如小嫂嫂,江南才女,为救兄委身为人妾。”
心底悚然一惊,他如何得知我的身世?更不想,他竟是如此直言不讳直指人心。转念又一想,罢了,人前人后流言蜚语,只怕身世早已被周府的人扒了个遍。而他于我,也恰是天涯沦落人吧。
月色杳然,清辉洒在他清癯的面颊,眉宇间露出忧伤之色。他声音幽幽的,打量我,叹息一声说:“如我,生于豪门,想做个野鹤闲云之士不得,想做个‘天然’二字,更不得。姓了这个姓,此生就由人摆布。只这一副躯壳,行尸走肉罢了。纵胸怀乾坤,无奈足难出府门半步。”只看他那落寞无奈的神情,似满心的愁烦,愁烟锁紧眉头。
我听着,思量着,由着他的感叹去想,虽不大真懂,多少也领会几分他的无奈。
我掠了风拂起的乱发,低头说:“九爷这话,漪澜懂的。如鹰隼,心在高空,脚被束缚在笼中,或是骏马无法驰骋草原,”
他猛然侧头望我,动动唇,似有些惊喜,又有些纳罕,点点头,眸光中流露些惊喜。
池面上碎星如冰,璀璨灼目,衬了远近灯火,依约飘来的管弦笙歌,一片安然。远离歌舞繁华地,偌大周府间竟能有如此的清心静气之地。
他看着我,清冷的笑意挂在苍凉的面颊上:“怀铄本还在自怨自艾,殊不知比起大哥,怀铄便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的心微微一沉,不由望向他,心里还有些淡淡的戒备,生怕他是为那人来做说客。
只他挚诚的目光,清澈如山泉溪涧见底,不似包含心计。
他摇头轻叹,望着满池暮色下的荷塘,目光疏离叹道,“高处不胜寒。若要身居高位,就要备受世人难耐的严寒。忍人之所不能忍,见人之所不愿见。”
他转向我,微微的,眉目中满是怜惜道:“我大哥,他四岁入宫,无非是因生得冰雪聪明,父亲大人为了自己的前程,舍弃了亲骨肉送去了黄瓦高墙的深宫。听说,同被选入宫墙做先帝伴读的小子共八人,到头来,生活了出宫的就他一个。”
我一惊,对这番话反多了几分好奇。
“孤儿寡妇,深宫中尔虞我诈,权利倾轧。大哥受的苦,换来的一世殊荣,呵呵,其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望着他的眼,听得我心头渐生凉意,垂眸呢喃道:“九爷今日话格外的多。”
他侧头打量我,自嘲地一笑:“我大哥,那才真是欲求竹杖芒鞋轻胜马,无奈白马红缨不得闲。心在江湖,身在庙堂。他十六岁戍边,饱经塞外风霜刺骨,出生入死,血染征袍,战功赫赫。年未弱冠便官拜总督,封疆大吏,手掌生杀大权。你道他无情冷酷,他恩师病榻前尽孝,亲奉汤水夜不解衣;你说他有情?怕是他所经之地,剿匪杀伐,血流漂橹。”
话到此处,怕也是尽吐心中郁结。他打量我将信将疑的神色,忽然露出灿烂的笑容,阳光般,照亮黑夜,没有一丝阴翳:“不信?大哥的学问,强胜怀铄百倍。昔日大哥十四岁那年同先皇打赌要金榜夺魁连中三元,便微服易名入秋闱,一路夺魁,高中春闱会元(注一),及至要金殿殿试,才不得不向方老中堂袒露实情。到头来落得个扰乱科场,拿朝廷开科取士做儿戏,被方老夫子罚跪了三天三夜,到头来还被戒尺打破了头,至今额头还落了块儿疤痕。不信小嫂嫂去看。”
他话语说得断断续续,或是话多,喘息费力,却边咳边笑,似在说一件顽童的趣事,神色中反有几分调皮。
方老中堂?我一惊,心里一阵狐疑,忍不住问:“可是方居正,方老夫子?”
他鼓鼓嘴,神色颇是认真点点头。
那方居正老中堂是一代大儒,三朝帝师,天下士子无不对方夫子的学问文章更有人品气节佩服得如众星仰月。昔日在家中,爹爹最是钦佩方夫子的才学为人,更因方夫子也是扬州人氏,就更是推崇。方夫子的文章,我自幼耳熟能详的。
一时惊喜,我不由问:“方夫子又同……”
“什么干系?”他替我答,扬起下颌咳嗽几声,沙哑的嗓音淡淡地说:“大哥的开蒙师父,十六岁出宫前,他都是不离方中堂的教诲。大哥自幼聪慧,深受方中堂喜爱,那年他竟敢背了恩师下科场,冒名拿科举儿戏,方中堂哪能够不恼?”
一番轶事听得我哭笑不得,眼前仿佛出现那年少意气风发的他一身青衫跻身科场,榜上头魁的得意,方夫子那得知真相爱恨不得的愠怒。
清冷月光,他打量我,眉眼间一缕淡淡的忧伤,凝神道:“怀铄尚未见大哥他对哪个女子如此动情,如此的用心,只有,对小嫂嫂你。”
我心下一惊,面颊颜色微动,尚不及说话,他却说:“惜缘,珍重眼前。大哥他,最是在乎你的。”轻声慨叹,仿佛说罢这些话,他也舒了一口气,唇角勾出清冷的笑意,“小嫂嫂迟早是能明白的。”
我轻笑,却有些黯然失神,体味他的每句话。心下酸涩,更有一丝委屈,交杂一出,繁复难言。
见我不答,他挪动步,更向那清波外,叹息一声:“尽须怜取眼前人。”
眸光在清波凝视良久,淡淡愁烟中,欲言又止,无限心思。
一种模糊的温意,我问他说:“九爷平日在府里,做些什么?”无非是叉开话题,不想再谈他。
他目光中流出一份漠然:“我么,周府的富贵闲人。平日里,得天下英才而教之。”
“九爷,杏坛执教?”我猜,也不肯信,她堂堂周府九爷,总督大人的兄弟,当叫教书先生?
“大哥说,家有三斗粮,不做孩子王。可我喜欢。”他手中芦苇轻拍水面。
“大哥是周府的擎天玉柱,我便是周府池塘的一根芦苇。”他自嘲的苦笑说,“还好,你肯赏脸同我这芦苇说话。”
“九爷何必妄自菲薄呢,孔夫子也是教书育人的至圣。”我反去开导他,便忘记自身的窘迫。他微微一怔,旋即淡笑。清风掀起他衣袂飘舞,如白鹤立在池塘边,展翅欲将飞而未翔。
胭脂色长裙轻轻拂弄红蓼蒲苇,月华流淌的九曲石栏桥,我们踱步而过。
他送我直至后院,远远望着水心斋,他停步说:“小嫂嫂好走。”
注一:会元,科举会试第一名。古代科考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三个级别。读书人先考秀才,然后秋天(秋闱)乡试考举人,举人的第一名称为“解元”,如唐伯虎就是解元。举人在来年春天再参加会试考(春闱)考贡士,贡士的第一名称作会元。然后全国的贡士们参加第三场考试就是金殿殿试,殿试的第一名是状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
本书中周怀铭微服冒名靠了会元,就是全国贡士的第一名了,如果没有意外,殿试极有可能就是状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