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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生没有做声,我便告辞了,临走,潘生好似小声说了一句:“不过是有得有失罢了。”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依旧是背对我,面朝窗子,我只好纳闷的出来了,许有学问的人都有些真性情,自言自语,也不是甚么坏事。出门正碰见鸾儿,鸾儿见了我未语先笑:“怎地,瓣儿可教你看着那瓣儿姐夫了?小梅菜可要尽忠职守,倘若潘先生给别的姐儿勾了去,看你瓣儿姐姐不把你剥皮抽筋。”
我忙道:“正想问问姐姐,那潘先生甚么来头,怎地教瓣儿姐姐如此重视?”
鸾儿手帕掩嘴,吃吃笑了起来:“我说,你大概也听瓣儿疯疯癫癫念叨过,她是千金贵体,日后定是一品夫人的命,整日里白日做梦,想着嫁入豪门,是不是?”
我忙点头:“可不是么!瓣儿姐姐几次三番说要让我当总管呐!”
鸾儿听了,几乎笑出来了眼泪:“可不是嘛!还说把我和秋儿发配边疆呐!”
我又问:“那这跟潘生有甚么关系?”
鸾儿用手绢拭去眼角泪花,道:“说来还是那潘先生新来,沈尚书来听我们姑娘唱戏,倒见着姑娘屋子里有张潘先生写的墨簽,直道好字,便唤了来见,与潘先生一谈,竟是相见恨晚的样子,直说潘先生满腹经纶,出口成章,端地是个才子,定能考取功名,他日只怕权势比沈尚书自己更盛。可巧你瓣儿姐姐听说沈尚书来了,也过来这边寻便宜,全给入了耳朵,直说才子佳人,缘分天定,自己怕便是潘先生将来的夫人呐!”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瓣儿姐姐直教我替她看着潘先生呐!”
鸾儿笑道:“不仅如此,你瓣儿姐姐还说,这便是原配夫妻,未发迹便随了他,可不是教他感恩于心,永世不离不弃么!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替不了原配。”
我直听愣了:“瓣儿姐姐想的倒真真长远……”
鸾儿笑道:“可不是么!她那副脉脉含情的样子,着实教人发笑,日日发着白日梦,真不知道头里装的是不是豆腐脑。”
这潘生给瓣儿瞧上,真不知是福是祸。
自此我日日来送馄饨听讲课,总能看见瓣儿有心无意在附近晃荡,大冷的天一张胖脸冻的通红,宛如焐熟的秋柿子。
潘生一向不拘小节,除了相互问候,似是没觉得瓣儿有甚么异样,也难怪,潘生来的晚,又得了瓣儿欣赏,不知道瓣儿脾气秉性亦是常理。
这日又瞧见那瓣儿往石墩上一坐,只用手抠干草根,不知道在想甚么。
大概瓣儿也有瓣儿的烦恼罢。
不过潘生人缘倒甚好,在姐儿中声望颇高,鸾儿偷偷说也有些姐儿不嫌潘生穷,喜欢他的人品,倒愿意用体己赎身跟了他,但倒没听见潘生与哪个姐儿走的近。
我刚要走开,瓣儿突然一抬头瞧见了我,忙跑了来,道:“梅菜,姐姐有事要你相帮。”
便拿出来了一方手帕,绣着俩歪歪扭扭的花鸭子,还有一个又圆又黄的球,倒像是个酥烧饼,许这是花鸭子争饼图,倒也是新鲜花样,不等我细看,瓣儿又道:“姐姐我等的等不起了,这潘先生四处有狐媚子勾搭,可别教他给那些蹄子骗了,这个你只与了他,他自会谢你。”
说着忙把那花鸭子丝帕塞给我,又叮嘱道:“他必是心里有我,你教他下了学去后庭寻我罢!谁知道他不知道我的心意,急成甚么样子,倒像是又瘦了,可怜见的,我哪还忍心怄他,索性给他吃个定心丸也罢。”便扭着腰肢自去后园等潘生了。
我一看有热闹瞧,下了学忙趁无人,把手帕与了潘生,又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潘生皱眉端详端详这花鸭子手帕,似笑非笑的说:“这……这瓣儿姑娘,好吧,小生承蒙错爱,说清楚也好。”边持着手帕往后园去了。
多管闲事是不大好,但我生来便是多管闲事的人,有热闹岂会不看,我赶紧尾随其后跟去了。
后园一片萧杀之气,小旋风卷着些枯枝败叶,刮的人脸疼。
瓣儿正在结冰的池子边顾影自怜,我怕跟得太近露出马脚,便藏在梧桐树后面等着看好戏。
瓣儿远远见潘生来了,紧着抚弄头发,迎面对潘生一笑,潘生背对着我,模模糊糊不知道说了甚么,把丝帕还给瓣儿便告辞回来了,大概是拒绝了瓣儿,但瓣儿握着那丝帕,久久发了会子呆,我怕给她瞧见,虽说有些失望这平平淡淡的场面,以瓣儿那性子,竟未曾发生天雷勾动地火的大事,只得咂咂嘴,先悄悄回去了。
本以为瓣儿会一蹶不振,或是对潘生破口大骂,不想瓣儿倒如同被潘生摄了魂一般,依旧热忱的在学堂外面游荡,我直疑心潘生跟瓣儿说了甚么,又不大好问,只教我憋的难受。
这日,潘生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
一个姐儿噗嗤笑了:“潘先生,只怕还有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呐!”
潘生倒不扭捏:“那是自然,腹有诗书气自华,多念些书,心中多些典故,总是好事。”
早又有姐儿起哄:“哎呦喂,不知道潘先生的颜如玉在哪?”
潘生笑了笑:“自然也是在书中了。”
又有姐不依不饶的问:“哪位颜如玉如此好福气?教潘先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潘生豪爽一笑:“小生的私事,姑娘们倒关心的紧,也罢,教姑娘们见笑了,实实小生是有个两心相悦,私定终身的女子。”
堂上一片哗然,姐儿们都在议论纷纷,接着异口同声的问:“是哪个姑娘如此有福?”
潘生笑道:“说来不便,且,往事如烟,那些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事情,不提也罢。”说着又开始讲下面的文章。
姐儿们却无心听讲,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苜蓿姑娘在我旁边,悄声对桃花姑娘道:“你听听,怪道这潘先生对姑娘们的美意无动于衷,原来早是甚么春闺梦里人了,我瞧着潘先生模样,只怕还是他那颜如玉先毁了誓约的罢?”
桃花姑娘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多少姑娘倒看中他这人才了,我瞧着潘先生高额大耳,也是个有前途的,不知道谁有这个福分了。私定终身后花园,也是好戏码,不是我自轻自贱,跟个姐儿,到底也是委屈了他些,不定是哪家小姐也未可知。”
苜蓿姑娘笑道:“穷书生自是要配千金小姐的,想来西厢记和牡丹亭,你倒也没有白看,书生倒也成了香饽饽,你以为真有多少达官贵人等着乘龙快婿呐?”
桃花姑娘笑道:“横竖我瞧潘先生不是甚么常人,听说沈尚书也大是高看他一眼,总不会久在烟雨阁教咱们这些烟花女子,定有锦绣前程。”
苜蓿姑娘一偏头,瞧见门外一派痴傻之色的瓣儿,噗嗤一笑,悄声道:“可不早有个一品夫人等着咱们潘先生呐!”
桃花姑娘一瞧,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潘先生瞧着姐儿们对他的私事倒比对学问感兴趣的多,也未生气,只道了声下学,姐儿们哪有愿意枯坐课堂的,早巴不得这一声了,都急忙忙回房去了。
潘先生叹口气,收拾起文房四宝,我忙也要去洗砚台,涮毛笔,帮潘先生一收宣纸,却毛手毛脚碰撒了桌上茶盏,潘先生一瞧水浸湿了桌上的字纸,忙伸手扶起茶盏。
我忙道歉不叠,赶紧收了个干净,潘先生直夸我道:”梅菜实实是个乖巧的。”
又瞧瞧日头,道:”今日不巧,现下小生还与人有约,只得先告辞了,多谢梅菜帮忙。”便急匆匆的走了。
我回了礼,绕过桌子也想回家,不想脚下哗啦踢到一个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枚累丝金凤钗。
拾拿起来颇有些沉手,我细细一瞧,只见金丝细细绕出一个衔着花朵的凤凰,精雕细琢,以梅菜我混迹烟雨阁这么些年的经验,定是哪个姐儿的好头面。
这么贵重的东西不知道怎生会丢在这里,怕是哪个来上学堂刚走的姐儿罢?但这金凤钗究竟是谁的呐?丢了这种东西,肯定心焦着呢。
不过贸然一问,只怕得起些纷争,不若我先收起来,待有人找,我再拿出来岂不大好,我自沾沾自喜一番,想我梅菜,近来真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晚上送宵夜,竟一点那凤钗的消息都没有,我又特地旁敲侧击,也没探听出甚么东西出来,不由心下起疑,那么贵重的东西,姐儿不可能说丢便随它丢,找都不找,大喊大叫,吵的整个烟雨阁鸡犬不宁,人尽皆知,才是姐儿的素来作风,谁都不会吃这个亏,究竟那凤钗是谁的?竟由着它丢么?
中午又来学堂,不想潘先生竟没有来,满堂的姐儿听莫先生派来的小厮说潘先生偶染风寒病了不来,都一面为潘先生担心,一面为自己高兴,个个为少上一天课喜不自禁,笑逐颜开,哪有丢了头面的惆怅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