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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允在宫门外等了许久,也不见锦月出来,天上隐隐有春雷之声,宫门和宫墙在雾气里有些苍白褪色。
负责看守车马的门郎瞟了眼弘允:“代王还是早点走吧,王后和陛下得叙好久的话呢,您走了奴才们也好去吃午食。”
另一门郎胆怯拉拉说话那个,那人却毫不畏惧甚至下巴挑得更高了,任弘允看来也不管。
“拉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话,这天底下陛下是至高无上,陛下要和王后说话,谁还能将她带走吗……哎你干嘛……”
他说着就被乖觉的那个门郎拉到后面。
聒噪的声音才平息。
起了几丝凉风,弘允站在雨雾中,觉得有一层寒凉从衣裳织锦棉布的缝隙一丝一丝钻进来,熨帖在背心和四肢,阵阵往心头渗。
锦月还没出来,唯有朱红的宫墙和青灰色花砖铺就的甬道在白雾中延伸,直到看不见。
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弘允保持着观望地姿势岿然不动,濡湿的衣裳贴合在身上勾勒出他如旧地挺拔背影,只是现在他清瘦了,略显苍白手背和脖颈残留着狱中拷问留下的伤痕。
一个伞罩在弘允头顶。
“代王还是先回去吧,王后兴许是看下雨了,在宫中某处歇脚等雨停呢。代王不若回驿宅等待,免得寒雨伤身啊。”
是先前的门郎。
弘允有些失望,很快,这极少流露出的情绪如落入水中摔碎的雨滴,烟消云散了无痕了。
“这么多奴才,你却是唯一一个用真心对本王说话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弘允道。
门郎受宠若惊,忙跪下。“小人贱名不值一提,只不过众多受过代王恩惠的奴才中最最不起眼的一个。他们不要良心、趋炎附势,小的虽没读过书却也能够给区分品性好坏。代王是好人……”
“好了,别说了。”弘允淡道,“说多了恐会将你连累,起来吧。”
门郎颤颤起来,目送代王秦弘允走远,依稀还能记起曾经这位最尊贵、最优雅的皇子是如何的高不可攀。
雨势滂沱起来,驿府的马车在无人的石板甬道上得得艰难跑着,弘允闭目静坐其中,听着天地间一片哗啦声,许久,几不可闻叹了一息。
守了一辈子,他以为这个女人是上天一开始就注定给他的姻缘,他以为他一直都稳稳握在手心,他以为……
罢了,只是他以为罢了。一开始,他就太过于相信自己,错过,就是错过了。
宣室殿里,弘凌并没有留锦月多久,他是皇帝了,自然有许多事轮到他来忙、来操心,光和锦月说话这一会儿时间,内谒者令杨公公就在宣室殿门外几次小声禀告,说有人来求见。
前头几次求见的弘凌都拒了,最后锦月被放出来那回是说御使大夫傅驰来求见。傅驰是傅家的长辈,太皇太后的兄长,皇后傅柔月的祖父。御史大夫与丞相和掌管军马地大司马并列三公,为朝廷众官员之首,本已是显赫,现在宫中又有太皇太后、皇后以及先皇宠姬傅婕妤为太妃,傅家在朝廷的地位有如日中天之势。锦月听见是傅驰来求见,
便知道弘凌一定会放她走。
出宫路上遇上大雨,不得不停留,等回到驿宅已天色向晚。
弘凌将他们封了代王和王后,却没有给予封地,锦月忧思着今后的处境,一进府就直奔弘允的书房想与他商议,却不想书房门紧闭,随扈小北将她拦住:“娘娘请回吧,代王殿下说想静静。”才见过弘凌龙袍加身,居高临下,弘允难免心中难平吧,锦月想着便点头示了然,要离去又听小北上前来小声道:“代王殿下吩咐了人准备好了晚膳,都热了好几回了,娘娘还不回来,娘娘怎么在宫中流连
那么久,让殿下一个人等在屋中。菜凉了还可以热一热,可心凉了,就难以捂热了。”
锦月惊讶,随行地秋棠低声斥道:“狗奴才胡言乱语什么,娘娘只不过是路上遇到大雨,耽搁了一阵,你再胡乱猜测、将这些舌根嚼到代王跟前,小心你的狗嘴。”
小北见秋棠严词厉色斥责,有些吃惊,难道他猜错了?于是他忙跪下磕头告罪。
锦月抬了抬手,目光掠过小北的头顶而落在明纸窗上模糊映着地影子上。
弘允哥哥,你也是这样想我的吗?
不,弘允自小最宠溺、信任她,应该不会,不会的。锦月心道。
梧桐细雨、芳草落花,春色在偶尔的阳光和不尽的雨滴里消磨。
弘凌又单独召见了锦月两回,并没有说什么、聊什么,只是让她陪同在甘露台听戏。
他高高坐在上的龙椅上,穿戴尊贵,如同天神俯视众生,而她坐在诸侯王妃应该坐的席位,卑微无声,只想做空气不引起任何人注意。旁的还有他的一些妃嫔,无不是青春靓丽、美貌无双。
他与她隔着一道鸿沟,也没有说上两句话。
锦月以为是“相安无事”的,却不想春色在雨滴中渐渐消磨的同时,流言蜚语却如阳光日渐灼热的温度,灼人肌肤。
到荷花开的时候,流言蜚语不光只在宫中,连代王驿宅里也流传不衰。
锦月抱着孩子在驿宅里唯一的小花园里走动,便听见墙根里有侍女和个老嬷嬷在小声说话。
“刚才入府的是宫里来请王后入宫的侍者吗?”
“仿佛是,我看得也不真切,不过按照现在的情形十有八九是了。陛下看上了咱们王后,王后入宫为妃不过是迟早的事。”
“可怜了代王,日日被软禁府中,连自己的妻子也看不住……”“要出墙的红杏,如何也掰不回头的,王后生得又那样美貌智慧,可不是一般的平庸主儿,怎会甘心被软禁府中。嬷嬷与其可怜主子,还不若可怜可怜咱们自己吧,若是驿宅的主子有个什么变故,咱们也不
知道能不能再调遣入宫……”
秋棠气愤想上前教训,锦月拉住了她,对她摇了摇头。
现在不比从前,这些奴才是朝廷分拨下来,干系牵扯颇深,也不是她能够随意惩罚的。
秋棠:“娘娘,那就这么饶了她们吗,她们那么样胡说冤枉您啊。”
“就算上去教训了她们,也不过让人说是我被人说中,心虚怒起而堵她们的嘴。”
青桐:“那就让她们继续冤枉娘娘吗,什么红杏,简直气死人啊。”
锦月轻轻哄着怀中的小儿子,淡道:“我已不是上位者,不过一介诸侯王的王后,是封地和臣民都没有的虚衔,连这座驿宅都不属于我,除了任由她们说道还能做什么?暂且忍忍吧。”
秋棠与青桐想想,确然是这个道理,“王后”二字听来尊贵,可那只是在自己的封地和王宫里才是主子,在这天子的京师、朝廷分拨的驿宅,只不过是暂居之客。
锦月骤然停下步子,目光惊诧。弘允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面前,刚才侍女的话恐怕也听得清清楚楚。
锦月主仆几人都有些心慌,一道走了一段距离,弘允挥手让秋棠和青桐都下去了,独留锦月母子,一同在柳荫下散步。
“接你入宫听戏的辇车已在府外等候多时了。”弘允淡道。
锦月抿了抿唇。“随他们等吧,我不会去。”
“为何不去,他既派人来请你,便是心中还想着你。”
锦月身子一顿,有些生气。“弘允哥哥?”
弘允亦停下来,侧脸:“我已经替你回了,说一会儿就入宫,你快回屋去收拾洗漱,穿那一条浅水红宝雀衔珠纹地凤尾裙去,你穿那件裙子最是活泼灵动,他应当喜欢。”
“弘允哥哥你胡言乱语什么?我为何要穿那裙子,为何要去,我只想留在府里安安静静过日子。”锦月紧紧握住弘允的手,“我只想陪在你身边,你难道也……听信了流言蜚语,怀疑我吗?”
弘允目光看似平静,底下却涌着不想让任何人看穿的暗波,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平静,极有技巧地将锦月紧握他的手滑开,任谁也看不出他做这个决定有多艰难。
弘允轻轻顺了顺锦月耳侧的发髻,似有笑容。
“我们青梅竹马长大,我自是信你。不过你现在有更好的出路,我希望你……过得更好。”弘允道。
锦月惊得合不拢嘴吧,半晌:“你,什么意思?”“你想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可我却不能再给你,这座驿宅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居所,你在这里屈就不会快乐,小桓也不能正常的成长,你们母子本不该被绑在我身边。而今他已经是九五之尊,天下间谁也难将
他奈何,你为他育了两子,且是长子和次子,光凭这一点,你便能奔个不错的位分,前程光明。”闻言锦月又是气又是心疼。“弘允哥哥你将我想成什么人了?富贵荣华虽好,可我却不稀罕。人只要还活着,总有希望和翻身的机会,咱们再隐忍隐忍,总有转机的,到时候我们去封国,天高皇帝远,他也
不能将我们奈何了。”
弘允见锦月目光真切、坚持,不由有些动容,轻轻揽住锦月。
得你如此心意,就算无法与你有结果,我也无憾了。
弘凌时不时派人接锦月入宫,不是看戏就是赏小国进贡的杂耍玩意或是风景,可每次都不与她说话。
锦月跟在浩浩荡荡的奴才、妃嫔的队伍后,只当看不见、听不见,隐忍等待,只希望有转机到来。
然而,这样隐忍得来的平静,在盛夏的一日清晨被打破。
锦月将将梳洗起床,准备将这两日给弘允做好的靴子送过去。天气热了,要换薄一些的靴子了,现在的情况不必从前东宫侍女绣娘一堆,想要什么都有,锦月只得亲手做了两双给弘允。
“娘娘绣工越发精进了,代王殿下看了一定喜欢。”秋棠道。
锦月也越看越觉得靴子好看。“我做惯了小孩子的衣物,成年男子的靴子还是头一次做,但愿他穿得惯。”
“娘娘不必担心,重要的是这份心意。殿下穿上,一定明白娘娘风雨同舟的一番真心,不会听信流言蜚语而动摇。”“嗯。”锦月握着靴子,心中也是如此祈祷。流言蜚语不是刀剑,却最是诛心,自己既然打定主意留下陪伴这个曾经给过自己最好的东西、最好的疼爱的男人,就要做出些改变让他明白、让他看见,也好让
他安心。
锦月推开门,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却见一身形颀长的男子站在门外,一身青色缎衣在阳光下似微微散发着夜色未褪的光芒,有些沉静。
不是弘允是谁。
“锦儿,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淡道,如响在清晨的幽静旋律。
锦月莞尔:“正好,我正想找你,快进来吧。”
弘允进来后,却让左右侍女都下去了,默了默道:“锦儿,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商量。”
“嗯,你说。”
锦月想着要给他靴子,有些迫切。
弘允显得古怪的沉默,他清澈俊逸的眼睛看了锦月良久,悠悠道:“我想……纳两个侧妃。”
锦月笑容一僵,眼中满是惊讶。
弘允没看锦月明亮的眼睛,看向门外那片被阳光照着的青花转地面,走兽纹斑驳着阳光,那么真实,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是真的,不是做梦,他说出的话也是奏效的,不是假想的演练。
“为……为何?”锦月竭力轻松笑问,把靴子往背后藏了藏。
“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在京师里没有一兵一卒可以自保,所以……”
“对啊,我怎么早没想到,还要你亲口与我说,是我失职了。”锦月一口接下去道,不想让弘允继续说那些无奈而让他难受,“是哪家的女儿?”
弘允的手在袖子下紧紧握住,声音却还平稳着:“是车骑将军和淮阴侯家的女儿。”
“将军和侯府的女儿……”锦月干干的笑了笑,“挺好,家室也算不错了,想来是知书达理地,性子应该也温顺。”
“我看过了,性子都不错,应当与你相处得惯。”
“只要弘允哥哥你喜欢就好,我没有什么意见。我长她们几岁,没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只要你喜欢,你喜欢就很好。”
……
送走弘允,锦月在门口站了许久,才回了神,看见方才藏在椅子上的靴子还没有送出去,悠悠一叹。
还是别送了,省得乱了彼此的心。
弘允出了锦月的住处,遇到秋棠从迎面走来。
“奴婢拜见代王殿下。”
“起来吧。”秋棠是照顾锦月的忠仆,弘允也格外看重一些,嘱咐道,“往后好好照顾锦儿,别让她受苦,如果有什么委屈一定告诉我,她性格隐忍不爱多说,你要替她说出来,告诉本王。”
秋棠一听,以为是弘允因为靴子而高兴才说的,几番思量,大着胆子将盘旋胸口的话说出来:“奴婢谨记了。殿下应当知道,娘娘对殿下的心意更胜从前,是真心实意想要跟着殿下过日子的。殿下千万不要听信谗言,娘娘是断然没有背叛殿下的想法的,若不然也不会熬了那么多夜,只为夫君纳靴履
了。”
“靴履?”弘允意外。
“是啊,娘娘从未给哪个男子做过靴子,送给殿下的靴子是拆了缝缝了拆好多晚才做成的,殿下见了靴子就应当了解娘娘的心意……”
弘允思及方才锦月往背后藏了藏什么东西,心中如挨了一击,一阵钝痛,又接着是深重的无可奈何。
“本王知道了,回去伺候着吧。”
“诺。”
是夜,锦月彻夜未眠,她忽然明白了弘凌几次召她入宫,却又不加理会的意图,他是在折磨弘允,是在离间他们二人。
弘凌,你何时心计如此深重,竟然连躲,都躲不起你。锦月翻了个身,越发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