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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对何孟言有一些误解,我刚从北京回香港的时候特别不好,我酗酒,还吸毒,整个人瘦成一张卡。我妈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何孟言负了心,何孟言不要我。何孟言这一次要走的时候,我妈总觉得又是他抛弃了我。所以,她拦住了何孟言。”
我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笑,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非要离开谁能拦得住你?
面对我轻蔑的笑,卜悦轻易猜出了我的想法,她缓缓道:“那如果,我妈给他下了药呢。”
我的心冷不丁颤了一下,下药这种事我以为只有龌龊如许巍然才会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的用。卜悦的母亲虽然也是有前科的人,但就是个市井小老太太,何必使出这样下流的手段来。
“我妈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什么药能把何孟言留下来,所以她就想当然,把安眠药碾碎了混在粥里面。”卜悦声音很寡淡,以至于她后面几个字说得那么平静却那么触目惊心,“四十八粒,我妈放了四十八粒。”
何孟言对于这一家母女保持着难得的无防备之心,要知道,他是一个连合同有多少页都提前数清楚以防被人抓住把柄的人,他严谨,细致,几乎没有软肋。可是,对待卜悦母亲递过来的粥,他不假思索一饮而尽。
其实何孟言中途可能也觉得口感有些奇怪,或味道哪里不对,但是他的注意力不在于此。何孟言关注着面前这间狭小的屋子,回想着第一次在这里等待卜悦的模样。然后这一碗粥,直接让何孟言错过了星期一。
我听着听着,竟然觉得有一丝揪心:“后来呢?”
“洗胃。”卜悦道,“如我妈所愿,何孟言昏睡了一整天,直到我醒来,然后我让我妈带他去洗胃。”
卜悦说得很简单,但是我猜,当时她的内心一定满是惊异与纠结。她原本以为从生命中就此别过的男人,蓦地因为十三刀出现在她眼前。
其实直到何孟言后来回北京,卜悦也没有见到他。
从卜悦口中,我得知被送到医院的何孟言为了躲开卜悦母亲的继续纠缠,在医院没有待到病号,就从二楼的病房跳下去,逃命一般地离开香港。
可是即便回到北京,面对他的也不是轻松愉悦,而是我的指责与康康的死讯。
我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头扭向了窗外。
“我妈做这些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她只是有些害怕再失去我。”卜悦一眼看出我心内的百感交集,试图为她母亲辩解。
我也知道,我也知道这是一位无知而可怜的母亲,如果她的所作所为没有害死康康,我大概还会同情她,会怜悯她。但作为康康的姑姑,我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吼一般地叫出来:“那我呢!那我就活该失去我的侄子!我嫂嫂就活该失去唯一的孩子么!”
卜悦没有作答,她很酷地低下头,鸭舌帽盖住她的表情。
周医生拉住我:“吴愉你冷静点。”
卜悦抬头看了眼点滴,招呼一旁的护士道:“帮我拔了吧,这瓶差不多吊完了。”
我很想冷静,我也想像卜悦一样冷静,但是我做不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暂时离开这里,眼不见为净,心里能稍微舒服一点。
蹲在小诊所的门口,我心里特别恨自己不会抽烟,不然我现在叉着腿叼根烟肯定很酷,比卜悦还要哭。我再眯着眼皱着眉吐两个烟圈,像《纵横四海》,像《英雄本色》,仿佛一个烟圈就能飘走万千心绪,让我变得无比好受。
虽然我不会抽烟,但好在周医生也没让我蹲得太寂寞,他匆匆跑出来,张望一圈在地上发现我:“你还好吧?”
他站着,我昂头看他:“挺好的。”
“对不起啊,我没想到卜悦会把这些事情一股脑全抛出来,给你这么大心理压力。”
“没关系。”我别过头去,“善意的人不应该道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吴愉,”周医生也不顾形象地挨着我蹲下,“你侄子的事情没有人希望发生,你不要怪卜悦。”
“哈哈。”我干笑了两声,无比虚假,“你说什么呢?我怪卜悦干啥?我怎么会怪她。她是最无辜的人好吧,她被砍十三刀已经够惨了,我怎么还会怪她呢。你不用劝我,你要说的我都懂,这种事卜悦也不想。”
我把话说得又臭又长,好像这样就显得我多通情达理,多释怀。事实是不是这样没人知道,连我自己,此时此刻所知道的也不过是我心如刀绞。
我一直试图憎恨何孟言,仿佛世界上所有事情都要有个罪人,只要有那么一个罪人去承担罪过,我们剩下的每一个人就清清白白,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去责备去报复去高枕无忧。
可是今天卜悦突然告诉我,没有人应该被怪罪,我反而有些受不了。我想起来读《包法利夫人》,里面的女主角爱玛服毒身亡,临死前留下的遗书便是一句:“不要怪罪任何人。”我当时觉得荒谬而幼稚,难道她不该为自己的虚荣埋单,她周遭的男人又不该为他们的悲剧负责么?
时到今日,我才算是明白,怪罪不过是最好的心理安慰罢了。许多事情就是无缘无故地发生的,没有人可以逃脱。
周医生静静地看着我一个人抓抓头发抱抱肩膀,我稍微好一些的时候问他:“卜悦怎么了,是什么病呀?”
“渐冻人,你听说过么?”
我的确听说过,前段时间我记得微博上还有一阵冰桶挑战的活动,说是为了引起人们对渐冻人的关注,但更多被网络用户所看见的,只是一场游戏甚至一场作秀。
我当时搜索过一些相关的消息,大致了解渐冻人是个怎么回事,但是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卜悦身上。
我一时不禁有些愕然:“怎么回事?”
“应该早就有症状了,四肢无力什么的,卜悦自己没有发现,更没有往这方面想,一直到那次被人抢东西身中十三刀,到医院检查才发现这个病。”周医生娓娓道来,“这个三年的存活率也就刚刚一半,卜悦还不敢让自己母亲知道这件事情。”
我咽了口唾沫,是啊,如果卜悦那位以为自己女儿大难不死的母亲好不容易松口气时,又听到这个平地一声雷的噩耗,保不齐还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你要是不想再见卜悦,我可以和你说后面的事情。”周医生道。
“后面的事情?”我淡淡问道,“后面……还有什么事么?”
“你那会儿应该还是孟言的秘书吧,你应该还记得孟言去过几次香港。”周医生看向我,试探道,“你是不是因为孟言频繁去香港,以为他和卜悦在一起了,才会决定和别的人结婚。”
有一部分吧,说完全没有关系是不可能的。如果说我因为股份的事情被害入狱是压死我们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卜悦就是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准备着将我们的关联炸得寸草不生。
我那时候的确以为他和卜悦久别重逢,一个男人发现自己深爱的女人没有死,那最正常的反应无非立刻出现在她身边,献给她一生一世的诺言。
尤其是那件婚纱,更是让我以为何孟言要和卜悦成为法律上的伴侣。直到今天周医生告诉我:“其实不是的,卜悦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知道自己的四肢很快就会丧失运动能力,紧随其后的就是瘫痪,卧床,再也站不起来。卜悦说自己不怕死,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穿上婚纱,留一张照片。”
所以卜悦最后给何孟言提出了这个要求,之所以用最后这个词,是因为在此之前,卜悦的确有过其他的想法。
她很爱何孟言,这是一个事实,即便时隔多年,她对何孟言的爱意也没有冲散。相反,当年她害怕失去自我,害怕没有好下场,如今的她什么都不怕,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踮起脚吻上何孟言的唇,狠狠逼问道:“你爱我么?”
何孟言给了什么答复卜悦没有告诉周医生,但是卜悦心灰意冷,说你走吧,以后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身体里留着你的血,这就够我纪念一辈子了。
何孟言回北京之后,安排了香港那边的人照顾卜悦,这才知道了卜悦身患绝症的消息。愧疚和旧情一股脑袭来,所以才有后来何孟言频繁跑香港的一阵,如果卜悦真的要死,那至少给她留一段不那么遗憾的日子。
只是很快,卜悦就意识到,把何孟言留在身边或许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与其如此,她向何孟言提出自己最后的请求——她想穿着婚纱站在他身边,完成曾经没有机会的夙愿。
说来讽刺,多年前卜悦为了何孟言远渡重洋,两个人在北京你侬我侬,爱得情不自禁时,并没有实现这一幕。如今卜悦离死亡一步之遥,他们才给了彼此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