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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方玉斌离开酒店后,秘书高思锦走进了丁一夫的房间。屋里挂着钟,丁一夫腕上也戴着手表,但领导当久了的人,往往连抬一抬头、动一动腕的动作也懒得做。他问道:“几点了?”
高思锦答道:“10点了。”
“哦。”丁一夫点了点头,“通知他过来吧。”
大约分钟后,一辆挂杭州当地牌照的轿车驶抵酒店门口。荣鼎资本上海公司副总经理林胜峰走下车来,快步进到丁一夫的房间。
看似得过且过、胸无大志的林胜峰,才是丁一夫最信任的部下,更是他安插进上海公司最重要的耳目。对丁一夫来说,仅仅听取燕飞的工作汇报当然不够。按照多年习惯,在公开汇报之后,他都会秘密召见林胜峰。
丁一夫握住林胜峰的手:“白天我去庙里打坐,晚上方玉斌又跑来汇报工作,让你久等了。”
林胜峰的个头比丁一夫高,他握手时,始终弯着腰,努力不让自己的高度超越丁一夫。落座后,丁一夫开门见山地说:“昨天,我仔细看了上海公司的经营数据,似乎还不错。里面没有掺假吧?”
“那倒没有!”林胜峰说,“上海公司的经营状况的确比较好。”
丁一夫笑了笑:“都是好消息,就没有一点坏消息吗?据说总公司那边,可收到不少举报信,都是揭发燕飞的问题。这些信被总裁办主任伍俊桐扣下来了。既然他们想瞒,我也假装不知道吧。”
林胜峰说:“这些举报不是空穴来风,燕飞的私生活很不检点,另外有几个他负责的项目,操作方式让人感觉怪兮兮的,里面应该有猫腻。”
林胜峰接着说:“我同燕飞接触有几年了,这个人吧,能力是不错,但人品却不敢恭维。”
丁一夫笑着说:“燕飞真要是个圣人,反倒不好办。像他这样,脑袋后面一大把辫子,想抓随时能抓,我却放心了。只要燕飞还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就暂时不要动他。”停顿了一下,丁一夫又说:“人无完人。别说燕飞了,就说咱们看上的人,最后会怎么样,我心里也没底呀!”
“你是说方玉斌?”林胜峰问,“没听说他在江州捅出什么娄子呀?”
丁一夫冷笑道:“这小子滑得很。咱们布置的眼线传回来消息,说方玉斌私底下和袁瑞朗密会了几次。今天跑来我这里,看似坦白交代,实际上还是留了一手。”
“你是不是多虑了?”林胜峰说,“袁瑞朗毕竟是方玉斌的老领导,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如今袁瑞朗离开了公司,他们私下见一面,也没什么奇怪的。”
丁一夫叹了一口气:“我不敢说火眼金睛,但这些年也算阅人无数了。我总感觉,方玉斌这人不老实,就说他同我谈话时的目光吧,绝不像你这般清澈见底。”
林胜峰问:“你想换掉他?”
“不!”丁一夫摇头道,“我一贯的观点,就是疑人要用,用人要疑。连燕飞这样早就卖身投靠费云鹏、处处和我作对的人,尚且能容得下,为何要换方玉斌?再说了,费云鹏那帮人对方玉斌恨之入骨。在荣鼎,他除了死心塌地跟着我,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丝毫不担心方玉斌会背叛我,只是怕他利令智昏,在公司的项目里给自己捞油水,到头来让人抓到把柄,我想保他都保不下来。所以,还得不停敲打他才行。”
林胜峰笑了:“你还是舍不得这小子?”
丁一夫说:“方玉斌的确有些才气,刚才提出对金盛集团进行资产重组的计划,按他说的做,没准还真有转机。还是那句话,人无完人,就多看看人家的长处吧。”
丁一夫背靠在木椅上,手捻佛珠,说道:“最近,我在读有关明史的书,里面有个叫殷正茂的人。此人进士出身,却极具军事才能,被认为是一代名将。此外,他更是个大贪官,当地方官吃农民赋税,领兵后连士兵军饷也敢吞。碰巧赶上两广叛乱,朝廷用人之际,内阁大学士高拱力主由殷正茂挂帅,出征两广。”
丁一夫继续说:“殷正茂贪腐的名声太差,上下几乎一致反对。高拱不惜使出撒手锏:谁反对派殷正茂去,谁就自己去。去前线打仗可是苦差事,这一下,没人吱声了。后来又有人建议,纵然派殷正茂去,也要跟个监军,免得这小子大肆贪墨军饷。高拱却说,所有军饷直接拨给殷正茂。就这样,殷正茂欢喜上任,钱没少贪,胜仗没少打。后人评价说,高拱不愧为一代名相,做了笔划算的买卖。”
“我明白了。”林胜峰说,“拨一百万两军饷给殷正茂,即便他贪一半,但以他的才能,足以平定叛乱。如果派一个清廉的人去,或许他一两也不贪,但办不成事,朝廷又要多加军饷,一旦拖下去,几百万两也解决不了问题。”
“没错。”丁一夫说,“不管是谁,真能把金盛集团项目救活了,哪怕搞点小动作,我也能网开一面。”
跟随丁一夫多年,林胜峰不仅是最忠实的部下,也几乎成为丁一夫的老友。别人不敢说的话,林胜峰却可以讲。他半开玩笑地说:“对燕飞,你隐忍不发;对方玉斌,你也能网开一面。这可与你在公司大会上讲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该讲的还要讲。”丁一夫也笑了,“不过到了实践中,也得灵活运用。”“这是不是就叫用贪官、反贪官?”林胜峰感叹道。
丁一夫说:“你说的,大概就是北周王朝的奠基者宇文泰与名士苏绰之间的那段对话吧?”
“没错!”林胜峰点了点头。
据说宇文泰为一统天下遍访天下贤才,有天遇到了大名士苏绰,向其讨教治国之道,苏绰献上了“用贪官、反贪官”的谋略。
宇文泰有些纳闷:“为什么要用贪官?”苏绰答:“无论打江山还是坐江山,都需要手下人为你卖命,可让别人为你卖命就必须有好处,你并没有那么多钱,只好给权,让他用手中的权去搜刮民脂民膏,他不就得到好处了吗?”宇文泰问:“贪官得了好处,我有什么好处?”苏绰答:“他能得到好处是因为你给的权,为了保住自己的好处,他就拼命维护你的权,有贪官维护你的政权,江山不就巩固了吗?”
宇文泰又问:“既然用了贪官,为何还要反?”苏绰答:“这就是权术的精髓所在,用贪官,就必须反贪官。其一,天下哪有不贪的官?官不怕贪,怕的是不听你的话。以反贪为名,消除不听你话的贪官,保留听话的贪官。这样可以消除异己、巩固你的权力。其二,官吏只要贪污,把柄就在你手中。他哪敢背叛你?只会乖乖听你的话。”
宇文泰大喜,苏绰又反问:“如果你用太多贪官而招惹民怨怎么办?”宇文泰一惊,急忙请教:“先生有何妙计?”苏绰答:“祭起反贪大旗,让民众认为你是好的,不好的只是那些贪官,把责任都推到他们身上,让民众以为出现这么多问题,并非你不想搞好,而是下面的官吏不好好执行你的政策。对那些民怨太大的官吏,宰了他!总之,除贪官来消除异己,杀贪官来收买人心,没贪财来实己腰包,这才是权谋的最高境界。”
丁一夫手捻佛珠,缓缓说:“我第一次看到这段对话,感觉十分震撼。可惜我翻遍史书,也找不到它的出处,想来应该是后人杜撰的吧。不过转念一想也正常,中国人写史向来是春秋笔法,厚黑学的东西,可以学、可以用,却绝不肯说出来。所以我们的书里,满篇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会诞生出西方的《君主论》那般的著作,赤裸裸鼓吹统治者应当依靠残暴和讹诈取胜。”
林胜峰说:“无论真伪如何,这段对话的确是诛心之论。否则,也不会流传那么广。”
丁一夫点了点头:“我还没有修炼到苏绰那般高深的境界。我考虑的,不过是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把荣鼎资本里的蛀虫全部清除掉,公司就一定会变得更好吗?”
丁一夫接着说:“这些年公司发展不错,端着这个金饭碗,难免有人动歪脑筋。有时我也扪心自问,公司上上下下,每个月就正儿八经领工资,没到外面去捞一分钱好处的,究竟还剩几人?但凡捞了好处的就开除,怕是我立刻得成光杆司令。”
“再说了,”丁一夫一脸苦笑,“把以前的蛀虫清理了,新来的人就一定干净吗?”
丁一夫继续说:“有一次去北京一家超市购物的经历,也给了我不少启发。”
“什么经历?”林胜峰好奇地问。
丁一夫说:“买完东西,我从停车场出来,保安问我收停车费,一共是20元。我说这么贵,能不能便宜点?保安说,如果不要发票,收你10块。”
丁一夫叹了口气:“一个外人眼中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保安,捞起钱来可一点不手软。别看10块是小数目,仔细一算,他索要的回扣竟高达50%。守着一个停车场就敢这么干,手里的资源再多一点,还有什么事不敢干?咱们那些胆大包天的投资经理,做成一笔投资,最多也才找企业要5%的回扣。”
林胜峰摇头道:“是呀,把吃得满脑肥肠的人撵跑,来几个饿汉,局面更不可收拾。”
丁一夫把佛珠放回桌面:“我能在公司里做的,不过是让某些人有所收敛。想让所有人立地成佛,还没这个本事。”
丁一夫站起身,缓缓说:“每次来杭州,我都喜欢住这家酒店,尤其喜欢早起散步。走出房间,一个人漫步于拥有千年历史的石板路上。三五成群的农舍错落有致,或立于清幽小径旁,或隐于林间。周围寺庙传来的诵经声,更加沁人心脾。如此景致,真称得上人间净土。”
“可是,”丁一夫话锋一转,“住在这里,就真能远离尘世间的喧闹吗?四面八方的电话会找上门,各种利益关系还萦绕在脑中。这人世间,哪有什么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