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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的阴云已经在星球上笼罩了太久, 真到了这一步, 抗争已成了生存的必需手段。
加黎洛星曾经是个富饶安定的星球, 长久以来的和平让这个星球并不长于战争, 却在长期割肤磨骨的侵略压迫中逼出一条仅剩的生路。
星际时代, 武器发展到第四代粒子级, 加黎洛星依然使用着的激光武器已实在太过陈旧简陋。瓜尔星人的嘲讽声混着机甲的激烈轰鸣, 傲慢地当头临下。
预料中的灭顶之灾却没有袭来。
在震撼或惊愕的目光中, 那些早已应当落伍的陈旧激光武器, 竟像是忽然迸出前所未有的威力。
强悍得足以将这个星球直接毁灭的机甲被迅速灼烧出空洞,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传来,聚粒子炮的测试下都能安然通过的坚固防御忽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激光的性能是不可能忽然变化的,加黎洛星的指挥官心神巨震, 怔忡立了良久, 终于哑声开口:“顾氏……”
瓜尔星的机甲在普利策星系足以战无不胜。这一次的机甲比之前的更加强大,装载了更多先进的武器, 瓜尔星有着完全成熟的机甲建造体系, 大部分材料也都能自给自足。
唯一的变故,就只可能顾氏那批镭石矿。
对顾渊的暗杀令才执行不久,因为顾氏出售镭石矿而引发的强烈抵制余波甚至都未曾散去。那个一意孤行要卖国求财的卑劣商人, 倘若真的是有更深的计划, 凭一己之力将这样的反转手笔顺利达成——
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又被迅速按下。
加黎洛星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无论是多反常、多不切实际的胜利, 只要能点燃人们早已放弃的希望,只要能让人们重新站起来,其背后的因果,都不是现在应当被讨论的部分。
等到战局稳定,如果真的能够证明这一切与顾氏有关。他们,或是他们的后继者,一定会付出相应的补偿。
指挥官重新沉默下来,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一纵即逝的转机上。
这是加黎洛星唯一的希望。
望着被早已淘汰的激光武器转眼击溃的机甲群,年轻的指挥官咬紧牙关,按上耳畔通讯器,厉声开口:“进攻——不要留手,全部火力,进攻!”
骤然激烈的炮火,将天色照得眩明。
*
顾渊站在落地窗前,目光静落在炮火不休的天际。
平安扣贴身藏着,只在颈间露出不起眼的细细红线。少年手指擦过皮肤的温暖触感似乎还鲜明,宁润清和的气息盘桓在胸底,在黑沉的瞳底也染过淡淡柔光。
虽然已经尽可能将公司解体隐匿,时间却毕竟太紧,终究不可能做得彻底。就在刚才,公司总部收到了加黎洛星临时政府询问的短讯。
他没有作出回应,只是迅速启动了紧急避难的预案流程。
加黎洛星人需要信心,现在不是追根究底到底为什么会胜利的时候。他能做的都已做完,在最后的时间里,这些依然跟着他留下迷惑牵制瓜尔星的下属,他必须要替他们找到足够安全的落脚之处。
“顾总……”
身后的秘书低低出声,语气小心:“几位副总都已送上了星系航舰,您也快走吧——”
“最后一趟,你和他们一起走,不必陪着我。”
顾渊淡声打断,回身望他一眼,神色依然平和:“这些天来,你们都多有辛苦,替我向他们带声谢。”
“可外面都以为您已经死了!”
秘书眼眶一热,终于再不顾忌讳,焦急上前一步:“索性就这样隐姓埋名,也去其他星系不好吗?您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打仗的事是要交给那些反抗组织的,和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顾渊笑了笑,解开腕间袖口,将衣袖一折折翻上去,拆下智脑,露出劲韧臂间被覆盖住的圆形伤痕。
目光落在那道伤痕上,秘书的声音戛然而止。
体内植入式生命监测仪器,最先被用于监牢和特工,由腕间或小臂进行植入。监测器安放在心脏动脉,可以随时监测被植入者是否仍然存活,并准确定位即时位置。
顾渊还活着,瓜尔星人一直都知道。
“等他们缓过来,任何还留在我身边的人或事,大概都会被湮灭成次粒子的。”
他所做的事,加黎洛星人能猜到,瓜尔星人也同样能猜到,并且将怒火全部发泄在他这个胆大包天的加黎洛星商人身上。
难得地开了个玩笑,顾渊微笑着补了一句,将智脑重新戴上,袖口重新放下扣好。
在仿佛无处可逃的死局前,秘书终于沉默下来,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公司已经只剩下了个空壳,往日繁盛的顾氏,就这样悄然沉寂在了大浪淘沙的星历里。
目光掠过窗外仿佛势均力敌的激烈战火,顾渊坐在桌前拉开抽屉,取出那柄超粒子枪,拆卸分解,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细致擦拭。
加黎洛星竟然能和瓜尔星势均力敌,在这场战役之前,整个普利策星系大概都不会有人相信。
商场如战场,反之亦然。高级机甲溃不成军,并不会真正影响瓜尔星的中坚战力。他赌得是在这场战役之后,瓜尔星高级机甲被尽数摧毁的消息会迅速传遍星际,并且因此引来其他星球的觊觎窥伺。
当损失大得不足以被立刻消化承受,瓜尔星就势必要将大部分战力留守在星球本土,不敢再贸然发动侵略。
加黎洛星是个足够坚韧的星球,只要有了喘息的机会,就有一举翻身的致胜可能。
细软的织料轻缓拂过,将最后一枚部件擦拭干净。顾渊抬起视线,望向窗外疾速逼近的军用舰艇。
他原本的计划是给瓜尔星人留下一具尸体,可现在却已改了主意。
瓜尔星人恨透了他,绝不会叫他这么容易就死。倘若他能熬得住刑求折磨,能熬得过监牢禁闭,能熬到胜利的那一天——
那里还有一线极微弱的生机在等着他。
舰艇落势极重,强横气流搅开满天烟尘,顾渊落下目光,扶着桌沿平静起身。
要么他活下来,去接他的少年回家。
要么等陆执光回家,他送他一个太平。
*
48个小时的激战,终于在夜幕再次降临时渐停了炮火。
头一次正面击退了瓜尔星的进攻,虽然同样损失惨重,却仍点燃了加黎洛星人的反抗意志。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战斗,早已注定的战局已经开始细微偏斜。
年轻果决的指挥官成为了反抗的核心领袖,趁着休战间歇迅速布开积极防御,随时准备着抵抗新一轮的侵略。
破天荒的胜利迅速传遍星系,加黎洛星的顽强抵抗引起了不少星球的注意,一颗到了这种地步都依然能搏命战斗甚至取胜的星球,已经有资格获得其他星球的援助。
明路暗路的援助一批批达成,源源不断的新式武器被运到加黎洛星,新一轮的反抗斗争终于迸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瓜尔星本土的监牢里,悄然浸开冰冷血色。
用来禁闭重犯的牢房狭小冰冷,电子锁链牢牢锁住四肢,被锁着的人却似乎根本用不上这样严格的防御,只是了无生气地倒伏在黑暗里,冷汗浸透湿发,周身斑斑血痕。
暴怒下的瓜尔星元帅几乎将顾渊鞭笞致死,却依然留了他一口气,一来以待日后折磨,二来也要彻底弄清顾渊的身份。
这场仗已注定打不长。重型高级机甲全部毁于一旦,瓜尔星内部空虚,临近几个势均力敌的星球都在虎视眈眈,军队迟早要从加黎洛星撤离。
在这之前,他们必须要弄清楚,顾渊所做的一切究竟只是为了加黎洛星,还是有其他星球在背后暗中操纵,又隐藏着更深的阴谋。
顾渊静伏在黑暗里,许久才动了动,支撑着身体慢慢坐起。
破碎的指尖在黑暗中艰难摸索,触及颈间的木质平安扣,连同痛楚冷汗一并缓缓收紧。
早已预料到束手就擒之后的境遇,于是似乎也就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只是熬刑罢了,听着一声迭一声传来母星胜利的军报,看着眼前瓜尔星人恼羞成怒的疯狂神色,总比被同胞戳着脊梁骨骂叛徒要好过得多。
冷汗滑落进眼角,顾渊阖上双眼,仰头将后脑抵上冰冷石壁,尽力将意识集中在那一束微光上。
已经是标准化考试的最后一天,也不知道陆执光考得怎么样,在他们一起安然守在别墅的那些日子里,自己陪着他做过的题目,讲过的知识,究竟有没有在考场中用得上。
他的少年向来聪明,一定是能考得很好的。
仿佛找到了止痛的良方,那些温暖安宁的记忆被他小心翼翼地提取出来,反复回想每个细节。暖意溢满胸口,寒冷、饥饿、疼痛,仿佛都在某一瞬变得极为辽远。
顾渊回想着,唇角挑起微不可察的柔和弧度,因为疼痛而隐约悸栗着的眉宇间,一瞬间浸染过安宁暖意。
黑暗中,脚步声踢踏传来。
牢门开合的声音渐次响起,缥缈的食物气息勾起腹间火烧火燎的疼痛。
顾渊挪动手臂,指尖探入口袋,摸索着碰到那一块奶糖,在掌心攥了一阵,又轻轻放开。
瓜尔星人已经将他当成了必死的囚犯,连囚服都没有给他替换,竟也阴差阳错让他留下了这些东西。
他所在的牢房不会被发放食物,只有三天一次的营养针维持生命。这块奶糖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陆执光给他的,被他随身带着,一直留到了现在。
还不到必须动它的时候。
原本以为已经积攒了足够多的回忆,分开之后却只觉得少年留下的痕迹太少,于是宝贝似的精心珍藏着,一点都不舍得抹去。
疼痛和饥饿都是能熬过去的,熬得久了就成了麻木,在麻木的寒冷里,虚弱的倦意一波接一波涌上来。
脚步声已经离开,大门闭锁的电子音响在寂静的黑暗里。
难题被抛了回来,无论进攻还是退守,瓜尔星军方都必须去筹划接下来的安排,暂时还没有人顾得上继续找他的麻烦。
在难得的短暂安宁里,顾渊向后靠在墙上,慢慢调整着呼吸,准备着新一轮的熬刑。
放下尊严,放开骄傲,不惜代价,不论前程。
熬下去,活下去……
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刚刚成型,就忽然被另一道闪电似的光芒划过。
奇异预感腾入脑海,顾渊呼吸猛地一窒,双目倏然睁开,四周依然是寂静的黑暗。
视线掠过铁栅拴着的牢门,早已虚弱至极的身体忽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顾渊挺直身体,目光凝注在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那道身影上,心跳忽然激烈得仿佛轰鸣。
不知哪来的力气,顾渊撑身扑到门口,被一双手臂隔着牢门稳稳扶住。
陆灯站在门外,微仰了头望着他,楼梯口的暗淡风灯下,乌润瞳眸蕴着清湛柔光。
在顾渊的情况出现新的变化之前,陆灯已利落地从那双手臂中脱身出来,按着高大的身体压在床上。
他的力道不足,几乎按不住顾渊本能的挣扎。望见甩在一旁的领带,索性利落抄了起来,将两人的手腕紧紧缚住。
有了借力,陆灯用身体压制住对方无意识的挣动,摸索着握住那只悸栗着的手掌,右腕的智脑恰好抵在顾渊的智脑上。
非智能的备用系统不会报警,在宿主的操控下飞快运转,绕开层层屏障,将监控音像一并调了出来。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片和气的客套笑意。
陆灯阖上双目,在脑海中快速过着酒宴上的每一帧画面,终于在顾渊手中的酒杯上停住。
在接下那杯酒时,顾渊的身形曾经半醉地一晃,洒了几滴在手腕上。
在顾渊佩戴智脑的报警记录里,果然显示着特殊成分超标的警示。
酒里的成分是从碎星草里提取的药剂,特产于瓜尔星,被专用来对人诱供,服下去会令人陷入类似醉酒的状态。在身旁人的诱导下,会仅凭本能行动,泄露出潜藏在心底的真正秘密。
瓜尔星人果然还是不完全信任顾渊的。
无论是否发觉了酒有问题,这杯酒都必须喝下去。顾渊现在的症状,也一定与酒里超量的诱供药剂有关。
指尖触到智脑内侧隐藏的开关,陆灯眉心蹙紧,细细摸索几次,确认了电刺激脑域的开关依然是关闭的,才终于稍松了口气。
电刺激脑域神经元,是能够抵抗诱供药剂最有效的办法,却也会对人的大脑造成强烈损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开启过电刺激的人都会被阵发的眩晕和剧烈头痛所困扰。
在原本的剧情线里,顾渊不能以来找自己为借口脱身,一定是靠着开启智脑电刺激扛过了瓜尔星最后的试探。
而在那之后,他大概也正是因为无法保持长时间的清醒,才会百密一疏,被反抗组织找到可乘之隙,最终倒在了暗杀的枪口下。
虽然这一次没有开启电刺激,诱供药剂的副作用却尚未过去。顾渊在混沌中依然记得不能伤他,挣扎着低低吸气,想要挪动向外避开。
陆灯紧握住那只手,将身体覆下去,把人牢牢拥住。
隐约察觉到不适的禁锢,男人眉宇蹙紧,喑哑着低喃出声。
猜测着他是想要什么,陆灯俯身下去,凑到他耳旁,低哑的声音伴着灼烫气息打在耳畔。
“执光……”
顾渊无力地挣动着,胸口轻微颤栗,寻找着少年的痕迹。
异族的侵略者利用他,母星的同胞仇视他。他在刀尖上行走,步步刀光剑影,寸寸如临深渊。
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走到了这一步——走到这一步,他已经再分不清少年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突如其来的温暖,从未奢望的陪伴,混乱世道中仅剩的一片净土,牵挂,安慰,希望。
深渊中唯一的一点光芒。
陆灯呼吸微滞,定定望着顾渊因为痛苦而微微翕动着的眼睫,迟疑着抬起手,碰上在极度挣扎中溢出的一点晶莹水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