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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西郊, 地势平坦, 农田菜地面积广阔,这一处每年基本供应扬州城三分之二的时蔬需求,种地的人渐渐多了, 这一带的村落也多了起来,又五十年前的星散几户, 到如今几村合并成为一个大的群居村,生养的人多了,规矩也起来了,每月都会有一次集市, 各家户在官道上摆摊, 贩卖自己种的蔬果, 因为不用辛劳搬运去城里菜市兜售, 价钱一般会比城里便宜两成。每到集市之日, 城里人都会驾着大车小车前来这郊区扫货,半日之后, 集市成堆的时鲜蔬果都会被扫荡一空,主顾们满载而归。
但最近,前来扫货的妇孺们眼尖的都瞅见某些不寻常,平日常去的黄婶的地摊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脸蛋水灵的丫头, 怎么看都与周围村头的孩子不同,尽管那丫头不说话, 衣服也破破烂烂的, 只顾着跪在地上弯腰为买主挑拣蔬果, 但这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性与周围的粗鄙格格不入,明显得很,看这标志的模样也不想是黄婶能生出来的。
那这丫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长舌的妇人会直接向黄婶打听,人家不肯说,不甘心又去问了黄婶的丈夫,对方直接缄口默言,再问那家院子里跳楞楞的孩子,各个傻不拉几的更是不知。再有心人拐弯抹角的去问附近住的村邻,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她们捡来的,有人说是有大户人把私生子丢在农户寄养,也有人说那女娃娃是黄婶远亲的孩子。
没一个人说得准,都是猜测,因为黄婶家从来对于外界的疑问向来不放在心上,回答多是模凌两可,敷衍了事,可前来询问的人总是有增无减,直到那女娃娃住在村子里也有一年之久,黄婶也被众人问烦了,挥挥手说出实情,当年那位外地的大官人把叶府遗孤卖去后,不知从哪打听她与叶府五房姨太太沾点远亲,兜来兜去,给了她一笔就把他卖走的女娃娃寄养在她院子里,便离开扬州了。她知道只是仅此而已,其他一概不知。
真相明白后,再怎么继续问也无济于事,起初还有人专程有人跑过来,只为特地瞅瞅那位叶府落难的女孩到底长啥样,可见了之后,发现也没什么不同的,气质虽然与村人有差,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衣着破烂,面黄肌瘦的女娃娃罢了,嘲笑她的人,怜悯她的人,大有人在,可所有人都是以一种看热闹的姿态指手画脚,热闹看够了,也不稀奇了,所有情绪趋于弱化,各自回家,该干嘛干嘛。
所有很快,城里人对这女娃娃的印象便停留在一个非常浅非常淡的层面上,知道她是叶家遗孤,如今沦落为贫家女,过得非常悲催,仅此而已。
只要人们了解到这女娃娃过得惨淡,就足够了,这是他们想知道,理所应当,理应如此,他们可以给予同情,他们多好心啊,既然已经彰显了自己的怜悯之心,其他的还有必要吗?那些过多的细节,多多少少都无所谓了。
但那女娃娃过得真的如同人们所相信的那般悲催吗?
显然不是的,这些即使寄养她的人都不知情。
半年前,她就寻到了另一位寄主,挥金如土的寄主,每月她都会进城,男人会带她去一处隐蔽的场所,教她东西,正经的,不正经的,他都让胭脂楼里的人教她,谁会想到一个女娃娃会经常往青楼里跑呢,没人会想到,或许黄婶也只是以为这个不爱说话的丫头在村里不合群,怕老被人欺负,就独自一人跑得远远的躲起来捣鼓捣鼓,反正给她银子的那户人家老早便吩咐她不要让女娃娃多干活,糟蹋她的手,她也就没太多给女娃娃派活,更别提管她了,家里田地天天需要人除草施肥浇水,家里的男人又不顶用,整日尽知道去村头与别人喝酒,自己生的孩子更是不让她省心,天天搞乱满山头乱跑,让他帮衬一下家里的农事还得三请四催,要不是起先有大户人家给了她一大笔赡养费,她拼命存着,这家早就败了。
她才不管那女娃娃终日都做了些什么,她自个的家事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心事管别家娃娃啊,更何况她的金主也没让她盯紧那女娃娃,她也就更不着心了。对方只是说了,某一天,带那女娃娃长大成人,他们会派人把她接走,到时黄婶又会得到一笔银子,她期待的只有这个,至于女娃娃她想做什么,想什么她也只是听之放之,毕竟她是她的摇钱树嘛。
至于这女娃娃到底是怎么结识扬州城里的大金主的,这又是另一轮故事。
十岁出头的年纪,孩子早已有了辨别意识,知道村里有个女娃娃与他们不一样,再加上村里闲言碎明暗里都在告诉他们做个漂亮的女娃娃出身不干净,那这就更有理由让他们欺负她了。一群光着脚丫的孩童三天两头往黄婶的院子边上跑,见女娃娃在院里干活就往里扔石头,要不就把女孩的身世编成蹩脚的童谣,朝她院子里唱,那院里的主人醉醺醺的好几次扛着锄头冲出来要把院门口这些整日无事生非的顽童们赶走,孩子们就畅怀大笑,一哄而散。有几个大胆的孩子还给那男人故意使绊子,伸出一脚,醉得摇晃的男人在自家院子前摔了好几跤。他们欺负欺负女娃娃,也欺负那院子里窝囊的男人。那男人倒是无所谓,反正自家婆娘在自然会帮他出气,可女娃娃却受不了,在村里老受人欺负,她索性早上一起来,吃完早饭就往外跑,起初午饭开时她还会回来,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午膳也不吃了,在外边溜达到晚饭才回来。这下,黄婶可省下不少粮食,也就更加的不管她了。
除非家里农事实在找不到人帮衬,她才会提前让女娃娃留下来干活,其余时间,她跑出村外捯饬什么,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女娃娃行为举止也没什么变化,终是沉默寡言,规规矩矩,腼腆地很,看起来也没有在外做邪事的本事,她也就不再担心了。
女娃娃的确是受人欺负才往外跑的,可外边跑来跑去她也待腻了,时不时地她也会往城里跑,在大菜市的街头走走逛逛,瞅瞅店铺摊子上的新鲜玩意,城里总会有杂技班子在街头卖艺,瞅见了,她就挤进人群里,充当一名看客,待戏演得快差不多了,她就悄悄溜出去,她没有钱,只能享个眼福,她害怕戏班子的人拿着铁盘子挨个上前讨铜板时,她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毕竟她的脸皮还没有其他看客那样厚得如同砖头似的,赏完戏便拍拍屁股走人。直到在城里逛累了,她便徒步回去。
只是某一次,早上起来院里开早饭的时间晚了,她等不及吃饭便往城里去了,只是因为她知道那天她最喜欢的戏班子会在大菜市边上表演,她想赶个早占个好位置。那天中午戏班子演了一半就被一场滂沱大雨冲散了,大家仓皇而逃,而她根本回不去,只好蹲在一家商户的屋檐下躲雨。那时她已经饥肠辘辘了,商铺的一旁是一个包子的摊面,蒸笼上堆了三层的肉包子,热气蒸腾,可因为雨天,顾主没几人,摊主闲来无事便在遮棚下做另一笼新包子。她站在屋檐下往哪儿望了许久,津液不知吞了多少回了,直到她望见摊主将另一筐包子铺在满当当的蒸笼上,蒸笼边缘一只包子被挤落掉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滚了好几个跟头,摊主也没发现。她想了又想,觉得这包子已经脏了,也不会有人吃,她捡起来吃掉应该不算是偷吧。
到底她还是偷摸的过去了,趁摊主不注意弯下腰在摊位前把那只泥泞的包子摸走,重新回到屋檐下,随意用袖口擦一擦包衣上的黄泥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谁知还未来得及下咽,她就被人狠狠从后背一推,跌进路边的泥水里。
摊主指着她向四周嚷嚷让,说她偷包子。
鼓囊囊的嘴里,肉包子的碎沫因为她的跌倒呛了一地,她百口莫辩。
看客都聚在两边的酒家商铺的屋檐下和二楼靠窗的位置向外张望,她已经听不见哗啦啦的雨声了,全是围观人群的碎言碎语,此起彼伏,她的脸红通了,全身都在发抖,无法支持着身子起来,摊主直接拎起她的衣襟往上提,扬言要送她去官府。
“且慢,包子多少钱,我给就是了,何必和一个小娃娃计较。”
这时,对面酒家里有一位男人撑着伞走出来,也没多说什么,往摊主怀里塞了双倍的铜板,扶起地上还在发抖的女娃娃,转身带她走了。
周围的看客愣了愣,云里雾里的不知为何这场热闹就被人中断了,摊主占了便宜,喜笑颜开挥挥手向那些还在探着脑袋围观的群众嚷嚷着,他们的大惊小怪,闹腾得不嫌事大。
雨势减弱,一场热闹轰然而散,人们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大菜市渐渐恢复平常的熙熙攘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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