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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叩孟君遇房门前的沉思不同，凌修翰几乎是一脚飞去踹开了易阚的门。
惊得榻上已入眠的人一个打挺，差一些直接抓起一侧的拂尘气阵相对。
若是这一幕被孟君遇看见了，定会感慨凌修翰与凌江仙不愧为亲姐弟——连蛮力踹门的姿势，与那房门自动合上的结果都是一模一样的。
“修翰？”房中没有燃灯，可根据身形，易阚还是一眼认出了是谁，“你怎么了？”
除了凌修翰，还有谁会这般突如其来闯进他的屋子，却不知会他一声。
凌修翰站在门旁道:“我输了。”
易阚下了榻，摸黑走去了他眼前:“输什么了？”
“打赌。我输了。”凌修翰道。
“出了什么事？”易阚没有多想，以凌修翰的性格，绝不会轻易认输，哪怕认输了，对自己意味着凌修翰的命与东流都将为他所有。
“我希望我姐活得不那么累，她可以快乐一些。”凌修翰朝他走了几步，“她特别心悦孟君遇。”
“我可以猜到。”易阚道。他早将孟君遇对凌江仙的真心看在眼里了，至于凌江仙动情，在他眼里，一直觉得是时日问题，果不其然。
“可是。”凌修翰对着他苦笑道，“她依旧不愿承认他们那纸婚书。”
若只是单纯地不服输了赌局，为何那一声笑声之中藏了这般苦涩？他分明一反常态。
易阚只能缓言道:“也许只是时日未到……”
“可是我！我不愿她与孟家扯上一丁点关系！你明白吗！”他未说完话，凌修翰一下就抓住了他的双肩，在窗纱透进来的月光中，突如其来地疾言厉色:
“你知道吗？我姐和我变成如今这样，全是孟家害的！那三族之中，我更恨的是孟家，你知道吗！我恨透了孟家！”
他当然知道。
扪心自问，难道他易阚便是袖手旁观，冷眼而看？
如何可能！
他也是恨的，只不过，他恨的不是整个梵青孟氏。
他瞧着咫尺之外的凌修翰:“你恨的，是他么？”
一瞬的无声之后，凌修翰笑了:“我恨，当然恨他。”
他又一连干笑了好几声:“我是恨孟均灵，可是，我可以不恨孟君遇的。”
“你既然恨他！为何明着不告诉姐姐！”易阚一下反摁住他的双肩，翻腾的愤然掩在他清晰的嗓音之中，“你有多恨他！我只有比你更恨！”
“你以为我不说我姐便不知道了吗！”凌修翰一把推开他，声音忽然一下抬高，恍若不知是在对谁发泄了满腔不满，“她是我姐！”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正因如此，她才会拒绝孟君遇！”
用力倾倒了这一句之后，他好似一下清醒了，一步一步倒退回门边，离开了月光映亮的那一小方地，轻声连连道:“我很自私。易阚，我格外自私。”
易阚根本不愿他后退，凌修翰才一后退，他便向前一步接了上去。
“他孟均灵的那把火，是我今生今世不可释怀的噩梦……”直到没几步之后脚跟磕着了槛口，后背一下抵住了木门。
方才的冷傲荡然无存。
凌修翰退无可退，坐了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的。”易阚没有在昏暗中极力去看他的脸，只能在他面前一并坐下。
在魔界，凌江仙偷偷告诉他凌修翰畏火梦魇的时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虽知道了，但在来往魔界的数回中，从未见过。
换了一张脸的凌修翰，身子也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倍，俊朗挺拔，哪有半分像是畏火而梦魇不醒的人呢？
直到了此番盘龙山剿灭那只“野鸡”后山火的夜晚，夜半的客栈之中，凌修翰第一次在他眼前显露出巨大的恐慌。
凌修翰是多骄傲的人。即便往昔年少时他软弱多病，都从未表现过一丝认输的神情。
他那晚推门而入之时，凌修翰缠在薄被之中。梦魇之中的人四肢胡乱抓握，却始终逃不出一层薄被的牢笼。
他为之解了薄被枷锁，却无法卸下榻上无助挣扎的人的心魔桎梏。
不论如何一声一声唤凌修翰，他始终坠在噩梦的深渊里。
哪怕他最后只能揽住凌修翰入眠，凌修翰始终哆嗦梦呓了一整夜。
眼下他不断对凌修翰说着:“我知道”，却如那晚连道的“我在”一样，格外无力。
易阚伸手环上他的肩头，抚了抚他的后颈:“很痛。我明白，很痛很痛。”
言语在他的心魔面前，根本就是螳臂挡车，这世界上本就没有感同身受的说法。
因为他根本无法与之一并亲历昔年霆山火海是怎样的惨状。
而凌修翰，回回梦魇，却都要在梦中数次经历一次。
看着自己被火吞灭，看着整个霆山如业火地狱，直到自己被烧得面目全非之后倒下后被数箭射中。
“我不愿我姐对孟君遇有情！哪怕他足够好！为何偏偏是孟家人！为何偏偏是梵青孟家！”凌修翰忽然一把抓住肩头的手，他耿耿于怀的，已成了现实。
“可是，她是我姐……她为我做的够多了……”话语颠三倒四，一瞬之后，他的声音又软了下来，自问自答一般喃喃道。
易阚使了点力气，单手手肘撑于他肩膀，手掌将他的后脑按在自己脖颈处:“别将所有的缘由往你一人身上揽。姐姐除了你，定然还会有别的缘由。”
“她一定早就想过梅凌两家的孤魂野鬼，我是明白的。”凌修翰道。
“只是，她也会想着孟君遇。”凌修翰似乎有些冷静下来，“我姐怎会真将名声置若罔闻。”
易阚“嗯”了一声。
何止是凌修翰，他也早猜出了七八分，在与范阿伯相认之时，凌江仙的模样，分明不想相认。
她根本不愿让这些人与她扯上一丝一毫关系，在她眼中，她也许只能给他们带去痛苦。
“她对一个老者尚且如此，换了孟君遇又会怎样？”凌修翰苦笑，“他是谁？修真界闻名的世家子弟，堂堂梵青大公子，而我姐，被人痛骂数载，给她按上的罪名罄竹难书！”
“她是欠了修真界上千条人命，可谁来还梅凌两族的性命！？”
只是话越说越引得他心中愤慨与悲痛并重，越发有咆哮之势:“那些流言蜚语连我听了都恨不能手刃了那些人的嘴！她又怎会允许孟君遇引火烧身！？”
“孟大哥不会畏惧这些。”易阚温言安慰道，“我也不会。”
“我与你，与他们不一样。”凌修翰道，“我们是不同的。”
易阚偏头靠了靠他的耳畔。
当真不同？你可知，我也从未在乎过你是所谓的“魔道同党”。
指尖摩挲在他的发上。
修翰，你定是知我所想的吧？
“当年恩怨总会有清算的时日。”他没有说多余的话，只盯着那条细细的门缝，“孟大哥不会食言的。”
凌修翰却反问了一句:“他凭什么能护得了我姐？一次两次？一天两天？还是一年两年？”他连连问道，“当年却又为何纵了孟家攻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既愿意他们有情人在一处，已是认可了孟大哥了。”易阚歪头靠着他耳际道。
凌修翰苦哼一声:“我姐做事，从不需要我允许。”
他这话没有说错。
儿时他孱弱，凌江仙为了护他，所作所为从来先斩后奏，或是斩而不奏。
到了如今，哪怕他已是今非昔比，他这个矜傲的姐姐，仍旧一贯有自己的定夺，且由不得他随意违抗。
“你还是相信孟大哥的。”落在他发上的手指轻轻抓了抓。
“我并非相信他。”凌修翰纠正道，“我不过是相信我姐。”
两人沉默。
许久，易阚动了动:“约摸将近丑时了。回房歇着去。”
凌修翰松开了他，却并未从地上站起。
“怎么了？”易阚问道。
他用易阚看不清的眼刀在黑暗中剐了两下:“脚麻了不行么？！”
“自然行的。”易阚应了一声，便想起身俯腰去扶他。
他才站直了理了理衣衫，忽觉自己脖颈靠后的衣襟处似乎有一些凉，愣了一瞬，他又坐了下去:“我脚也麻了。”
凌修翰道:“没用！”
他没答话，只是仍用方才的姿势环了凌修翰的肩，对了对他的额。
要一起在这地上坐多久，全看凌修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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