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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淮江，水何澹澹，浩荡清淮直奔天际。两岸梅树静伫，千枝万枝，或曲或直，突兀立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
江风怒号，似有千万只鬼窃窃私语，冰冷异常。
水色清灰，早也不是那日血染之色，但残阳映衬，水浪阵阵，仿佛缕缕赤红，往岸堤直冲。
两人第二日一早启程，却也在约摸酉时才入了淮江地界。
裂纹满布的石板路，凌江仙缓慢走在碎石之中，孟君遇一言不发地跟在她后面。
凌江仙自从踏上淮江边的石板路，便是或疾行或踱步，如此反复迂回中前进，纵然昔日桀骜，今日阔别重来，她的确万般紧张。这淮江一草一木，物也非，人也非。
今日的凌江仙偶尔沉默不语，偶尔又喋喋不休。
未几，两人停在一片稀稀疏疏的梅林之前。
凌江仙忽然道:“孟君遇，这里就是梅家的校场后方。是我和心斋最经常待的地方。”
所谓的校场已经面目全非，不曾有什么空旷可言，尽是泥沙落石。
走至操练之后一片浑浊污深的湖泊，凌江仙又道:“孟君遇，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她又自问自答道:“是荷塘，是心斋溺水的地方。”
湖泊不见一丝清澈，也不见一株荷，落满枯黄树叶，像要掩埋什么东西一般。
凌江仙又回头道:“你看那边，是不是很空旷？那是我和心斋每年放烟花的地方。”
凌江仙句句离不开梅心斋，似乎要将一路上与她共度的情境说个够。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好似一边在拿刀剑剐自己的心脏，一边把心脏掏出来看。
就在她还在一道一道扎心的时候，一只黑色黄斑的蝴蝶兀自飞来，绕在眼前的一株绿枝上。
凌江仙走了过去，蝴蝶立刻又往前飞去。
她盯着那消失在前方的蝴蝶，忽然道:“孟君遇，你觉得这世界上，有没有错乱轮回之说。”
孟君遇淡淡道:“没有。”
“为什么？”
“若是有，你想做什么？”孟君遇看着她，脸上一脸平和。
凌江仙一笑，道:“你猜我想做什么？”
孟君遇脸上波澜不惊，道:“救人。”
救谁？
凌江仙又笑，即便要有这个可能，她若是要救，还是一样会坠入魔道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方才问的这个问题可笑极了。
“孟君遇，我们要到梅陵地宫了。”
梅陵地宫早已被那年的战火毁于一旦，此刻大片原本在地下的沙石翻露在外侧，一露就是六年，遭受风霜雪雨，不言不语。而地宫之中，再无任何规整的灵柩。
梅氏一族，鞭尸的鞭尸，毁尸的毁尸，挫骨扬灰的，早就化成了粉末，不知飘散到什么地方去了。此刻脚下梅陵地宫的废墟，早已经是那一战里死去的无数英灵乱尸的归宿，活脱脱一个乱葬岗。
地宫废墟犹如盆地般深陷，凌江仙跳下去，走在一片碎瓦之上。
她环视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极力地辨认之后，她指了指一个地方，道:“孟君遇，那是我离开我娘和父亲的地方。”
那是一块高耸的石头，黑褐色。
“你知道我怎么认出来的吗？因为这个地宫的规制，我一共走了两遍。第一遍救自己，第二遍救父母。”
“不过最后反被父母救，两命换两命。”
“何谓以命换命，你们都没有我明白。”
凌江仙兀自一人说话，并不管身后的孟君遇是否在听，是否听得懂。她现下站在地宫废墟之上，内心有如煎熬，逼迫自己将眼前重现的血染画面压下去。
孟君遇一直很安静，细细听着凌江仙一人仿佛在胡言乱语。
但凌江仙并未胡言乱语。
连她突然恨起自己的记忆力来。她竟然能在这片废墟里准确地认出正确的路线，甚至连走向和原本每一室的规制都了如指掌。
越是了如指掌，她脚下越是沉重，仿佛每踏一步，都踩在尸骨之上。
地宫废墟庞大，裸露在空气之中，一片阴沉，夕阳西下，初秋凉风卷过淮江，拂过道道断壁残垣，发出哀鸣，咏叹这里的亡灵。
方才那只蝴蝶又不知从哪边飞了出来，逆风飞在凌江仙眼前。
凌江仙伸手，蝴蝶好似同人灵性，停落在她的指尖。凌江仙轻轻笑道:“小蝴蝶，你在这里等谁？”
孟君遇一愣。
凌江仙又笑道:“你等多久了，怎么还不走？”
蝴蝶合起翅膀，仿佛不愿离开，又如同在闹脾气，倔强地攀着她的手指，一阵江风，双翅微微颤动。
凌江仙淡然道:“我回来了，你可以走了。”
蝴蝶忽然展翅，好似听懂了她的话，往前飞去。
凌江仙目送它又消失在视野里，想必这次是不会再飞回来了，她心道。
凌江仙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道:“我们快走吧。地宫这里怪阴冷的。”
孟君遇便随她往前走，走了约有片刻两人终于踏出了这一片废墟。凌江仙头也不回，直奔梅林之外的淮江支流。
她很清楚，跨过这条支流，就是霆山。
而此时的霆山，已经直立在自己眼前了。
原是走在她身后的孟君遇却大步一迈，走在了她眼前。
“怎么了？”凌江仙笑道，“我要回家了。”
孟君遇把她身上挂不住的披风裹了裹紧，道:“你自踏进淮江地界开始便说了许多话。如果说出来会很难受，不必说了。”
“如果太难受，你留在这里，我去霆山祭祀堂取剑。”他将披风的系带系成了蝴蝶结，一如凌江仙那日给他系的蝴蝶结一般。
凌江仙想了想，道:“你就不怕我一个人走了？”
孟君遇手中动作微微一滞，看着她道:“所以，答应我，要在这里等我。”
凌江仙瞧着他盯着自己的双目，缓缓道:“可是我一个人的话，我可不能保证。”
那双目的深潭涌了一道水纹。
她清浅一笑，道:“而且，我又怎知你是不是也会一个人走了。”
孟君遇原是不做表情，一瞬之后，与之同时勾了勾嘴角。
凌江仙道:“既然你之前说要奉陪到底，那就跟我一起回趟家吧！”
言罢，她扯过孟君遇的衣袖，便往支流跨去。
这一跨，霆山火海便在她心里烧了起来，但离得越近，这片火海不知为何就越是降温，成了脚下稳稳的一步又一步。
凌江仙在霆山侧岭的一片树林里慢慢行走，她小心地不发出大的动静，挡开眼前的几根树枝，向下望去。这一望，她首先便看见了两个艾青色衣制的人，定睛细看，竟是罗钊与跟着他的那个门生。
她的心里涌上一阵愧疚。
这个少年这般相信自己，待人这般亲厚，而我，却从一开始就骗了他。那一日在龙门大会之上，当他知道我不是方廷而是凌江仙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即便孟君遇一贯教导他我不是人人口中喊打的那般恶毒，想必也早已被龙门大会那样激烈的打斗场面改了观吧。
她不忍细想，猫腰接着行走，口中抱怨了一声:“真是绝了，我回趟家还要这么偷偷摸摸地，不能从大门进！”
这话也不知是自嘲还是他嘲。她好像听见身后的孟君遇叹了口气。
凌江仙别过头去，道:“孟君遇，你刚刚叹气了？”
孟君遇依旧是一脸平淡模样，高岭之花姿态，道:“没有。”
凌江仙“哼”了一声，继续往前猫腰前进，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小道断崖，凌江仙小心翼翼探出头，往霆山谷看了一眼，对孟君遇白眼道:“孟大公子，你家还真是人才济济，这么大阵仗，以为人多力量大，就能挡得住我？”
孟君遇一看，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孟怀邦正领着孟家门生守在霆山谷前，乌泱泱的人将霆山谷口团团围住，一片雪白。
孟君遇的眉头皱了皱。
凌江仙撑在一块岩石上观察着他的表情，突然笑道:“得了孟大公子，你可别担心，我当年可也是带着我弟弟，从数千人阵仗里出去的！”
孟君遇看了她一眼，道:“我知道。”
两人看了片刻，决定从断崖的另一侧绕过去，再绕去霆山谷后的祭祀堂。
孟君遇矫健，三两下穿梭于草木之间，轻功一用，落在断崖之下的茂盛灌木丛中，抬头看凌江仙，向她伸出了手:“下来。”
凌江仙道:“你这是小瞧我！”罢了，一个转身，就从山崖上飞身下来。
孟君遇立刻去接，托揽住她的腰。
凌江仙一把推开，道:“你又趁机抱我！”
孟君遇脸上掠过一丝波澜，把头别了过去。
凌江仙便又想逗他，正在此时，她看见几个孟家门生正往眼前的祭祀堂走来。话到嘴边，变成了这样一句:“孟君遇，你的慈经能抑制他们多久？”
孟君遇却道:“不可用。”
凌江仙:“为何？”
孟君遇道:“我若是用了慈经，均灵与家父都会察觉我在这里。”
凌江仙撑着一棵枫树，道:“那怎么办，孟大公子可有什么好办法去引开？”
孟君遇顿了顿，突然弯腰拾起了脚边一块石，用力往远处扔了出去。
凌江仙一愣。
回头看孟君遇，孟君遇一脸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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