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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夜明君和辉月的修为要绕过仙洲守卫并不难, 但是, 这二人真正的麻烦之处永远在于内部。
比如现在,他们很快就按照纪陌安排将灵山外围调查得清清楚楚。然而, 即便出门前纪陌千叮万嘱不可闯入李仙儿住所, 当那方小院落入视野, 夜明君依旧按捺不住自己皮一下的冲动, 对着辉月怂恿道:“我们去把鹿偷出来给纪陌一个惊喜?”
纪陌太了解夜明君了, 深知仙人大胆的想法很难制止, 所以临行前刻意对辉月做出了严肃警告,此时正是验收成果的时候, 只见实诚的精灵王立刻耿直道:“你确定?纪陌不是说里面有个你打不过的神器吗?”
“我现在是打不过它, 但它也抓不住我啊。”
神农鼎是炼药法宝,对于自己跑得比它快这一点夜明君还是颇具信心,见辉月仍是犹豫不决,这便迂回地建议, “或者, 我们站在外围先观望片刻?”
纪陌只说不能进去, 站在外面看看好像没说不行?
轻而易举地就被仙人忽悠住了, 辉月用事实证明了纪陌对自己智慧的担忧非常正确, “好吧,我也想看看那李仙儿到底长什么样。”
灵山小筑并不大,站在外围的院墙便隐隐可见全景, 说来也是奇怪, 这里虽是李仙儿住处, 却不见任何药材灵花,只有几亩瓜田散布在院中,瞧着全然没有仙人气息。
辉月利用精灵的夜视能力扫了一遍院落,很快就在院中的槐树之下发现了一道白色身影,正想着这或许就是李仙儿了,待到看清那人面容却是瞬间震惊了
起来,“李仙儿怎么有点像纪陌?”
“不,他是妖王。”
李仙儿当然不可能生得和纪陌相似,此时夜明君一句话便点出了对方身份,神色却没多少意外,只是若有所思地道,“我的感知没出错,他醒了。”
是的,仿佛配合仙洲时间一般,昏迷许久的妖王今夜终是从梦境中醒了过来,只是此时仍无法从回忆中抽身,呆呆望着无边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昏迷的这些天,他一直在做梦,那是一个很漫长的梦境,由北方的漫天大雪开始,却在南方的梨花微雨中结束。
梦里,他成了那个名为纪陌的少年,在某一天忽然就被风雪的寒意惊醒,一睁眼,便见一只白鹿正歪着头打量着自己。
那是很漂亮的鹿,通体洁白无尘,头上发育良好的冰晶鹿角宛如千年珊瑚,神秘又优雅。似乎是刚刚完成觅食,白鹿身上仍带着雪莲的淡淡幽香,令人闻着很是安心。
少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里,他只是一眼就认出了鹿的身份,惊疑又期待地伸手碰了碰它,轻轻叫了一声,“任青崖?”
白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鹿是群居动物,他过去的下属和族群都不在这个雪原,他自己虽以强大实力轻易得到了领地,到底也是孤独得很。
所以,这几日,他便有了以族中秘法将沉睡的父亲召唤来的心思。谁知,耗尽妖力之后,自阵法中出现的却是一名人类少年,他原还以为是阵法出了错,结果少年一开口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任青崖在这个世界不曾透露姓名,过去世界也无人见过他的本体,他想,能这样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应当只有父亲,这便上前舔了舔少年被冻僵的面颊,见他没有修为似乎冷得厉害,又蹲下以自己的体温为其取暖,只在少年耳边回应:“父亲,是我。”
那时候,也不知是想利用他走出雪原,还是真心将他当作儿子,纪陌并没有否定这个称呼。他告诉白鹿,自己被修士偷袭陷入沉睡后,因担忧妖族,便以灵魂投胎成人,如今虽没有修为,却可以指导他如何修习妖族术法。
少年所说的妖族秘法都是只有妖王才可以得到的传承,看向白鹿的眼神也是真正的欢喜和关切,任青崖想一个陌生人类不可能这么喜欢他,便信了这个说法。
任青崖已是成年妖王,不需要任何长辈保护,他只是独自生活在异世很寂寞而已,所以能有父亲相伴就足够了。
然而,纪陌只在雪原生活了一段时间便提出想去人类世界看看,白鹿不明白自己身为妖王的父亲为什么想去人类领地,最终却也听话地驮着他走到了雪原边境。
白鹿自小受人类欺辱,性情生来倔强,过去受了无数鞭打都不肯顺从修士成为坐骑,这一生也就驮过纪陌一人而已。或许因为这是自己父亲,他竟也不觉有何屈辱,虽不想被独自留在风雪中,仍是对少年轻声道:“父亲,前方就是人类城市。”
白鹿的眼神很是温和,就这样浅浅地望着想要舍弃自己离去的父亲,让纪陌瞬间就没了力气,只问:“你为什么会想用舐犊这个法术?”
“我一出生就被人类掳走,连父母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所以,想要看你一眼。”
回答时白鹿的语气仍是一贯的平淡,明明没有半分自怜之意,却将少年的心戳得一疼。
只要向前走一步他就可以踏入最为安稳的神洲领土,然而这改变命运的一步终究是没舍得踏出去,他扶着白鹿冰凉的角,回了头,“算了,我不去了。”
“父亲?”
“这个世界的人我又不熟,大家三观习俗肯定也完全不同,还不如留在雪原有意思。”
那时候的少年还可以很轻松就露出开朗的笑容,看着白鹿因自己话语瞬间欣喜的神色,语气也坚定了起来,“外面不是有神洲魔洲吗?我们在雪原也弄个妖洲,我陪你把所有偷猎者都赶出去,好不好?”
那时的纪陌自己都还是被父母宠爱长大的学生,他没有爱过什么人,也没有试过迁就他人做事,自从遇上自己创造的白鹿,却渐渐有了父亲的样子。
他曾经也是个如任青崖般倔强任性的少年,现在却自发学会了为他人考虑,也开始试着以关怀安慰自幼没有父母的白鹿,他正在成长,可他创造出的主角却没有。
任青崖自从成为妖王便只以高山雪莲为食,可雪莲数量稀少,若寻不到他便索性辟谷不吃任何东西。
儿子绝食这情况让纪陌愁得很,遇上新奇植物便要试着往白鹿嘴里喂,任青崖过去从没和父亲相处过,只知道儿子听话才会讨人喜欢,但凡纪陌喂的东西味道再奇怪也强行咽了下去。
一日,这父亲竟连世间最为腥臭的白蛇草都能寻到,任青崖虽是强迫自己吃了,晚上却是胃疼得很,惊得纪陌立刻就醒了过来,这才发现鹿也不是什么草都能吃,他这种连仙人掌都能养死的人就不适合喂儿子!
那时少年面皮薄得很,虽内心是后悔不已,手更是急切地抚摸着白鹿,嘴上却仍责怪道:“不能吃你倒是告诉我啊!是不是傻?”
任青崖因是妖王血脉生命顽强,幼年常被修士拿去试药,这样的药性早已习惯,稍稍一疼也就好了。
过去从未有人会如此为他焦急,第一次体会到有爹的感觉,白鹿很是很动容,不自觉便笑道:“我之前从不明白父亲为何要使用人类身躯,现在却想着这样也好,至少人的手很柔软,摸着很舒服。”
这一说,纪陌也想起了自己主角抗毒性极佳的设定,知道他是没事了。虽然不是很理解话语里的意思,总归这个儿子挺喜欢被他抚摸,这便学着旁人撸猫的手法捏了捏白鹿的耳朵,倒是让妖王惊了惊,只能无奈地抗议,“父亲,请不要揉我的耳朵,也别挠我的下巴。”
“现在手感都这么好,你小时候一定嫩得很……”
白鹿的耳朵极软,见它虽觉这样很没威严却不抵抗的样子,纪陌想起自己写过的那些设定,情绪忽地就低落了下来,只对他小声道,“抱歉,我绝不会让你再被任何人抓住。”
纪陌言语里的悔意任青崖还听不明白,他只当父亲是后悔没有抵御住修士的袭击,这便安慰地舔了舔少年面颊,“是人类贪得无厌奴役妖族,父亲已经尽力了。”
那时候的任青崖想,他终究是从人类修士手中逃出来了,也拔出了无冬剑成为了真正的妖王。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再把他关进囚笼,他的修为足以庇护整个雪原平安,只要有他坐镇妖洲,这里的妖兽便不会如他幼时那般被修士残忍对待。现在他又将父亲唤醒了,一切都会越来越好,那些痛苦的记忆,终究只是过去。
只可惜,这一切只不过是虚假的幸福。当真相浮出水面,过去所有温暖的回忆忽然就变得冰冷了起来。原来,真正主导了他过去的人,正是他最为信任的父亲。
“父亲,我所有痛苦回忆都由你一手安排,这是不是真的?”
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纪陌的脸色瞬间一片苍白,这样惊惧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少年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被突然关入牢狱,放弃了挣扎,只勉强出声回答:“你都把我关在这里了,想必已得到答案。”
“你骗我,你根本不是妖。”
任青崖对敌人从不留情,一句话便令纪陌神色更为难看,他很讨厌这样的反应,用力抓住父亲手腕逼迫他和自己对视,
“修士捕捉妖族好歹还是为了提升修为,可你,只是因为看着我挣扎地活下去会很有趣就安排了这样的命运。我也好,天下修士也好,都是你的棋子,你就这样让我们厮杀争斗,甚至为此感到兴奋和满足。这样的神,比所有人类都可恨。”
他说的是事实,却又不是事实,少年时的纪陌不清楚他知道了多少,甚至连如何组织言语辩解都没个头绪。
然而,见他沉默,来自妖王的冰冷妖力便自经脉一点点涌入,脉络被完全摧毁的疼痛让少年清醒了过来,他从未想过用尽心力扶持的白鹿会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任青崖,你的一切都由我设定,就连这手上的无冬剑也是我给的。如果没有我,你根本就不会诞生。”
“要成为强者怎能不经历坎坷,你不会明白的,我必须要让背景设定有逻辑,我想要的是世界渡尽劫波归于太平有血有泪的故事,而不是主角开挂无脑碾压的爽文!”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真实存在。”
纪陌说了很多话,初时还很愤怒,渐渐地就徒留悲凉,只记得浑身都疼,妖王问什么就答什么,最后疼到几乎喘不过气,便只能做出最后一个请求,“杀了我。”
“我幼时被修士捕获,因是妖王血脉全身都可入药,不知被割过多少刀,你扛不住这样的伤,我不杀你。”
“现在的你就和当初的我一样,没有修为没有依靠,你自己去黑暗中走,去渡尽劫波成为强者,别再事不关己地要我去完成你的故事,那样太狡猾了。”
纪陌对任青崖的每一项设定都记得清清楚楚,知道他说话历来就是专戳敌人痛处,只是当妖王的诛心话语落在自己身上,仍是忍不住落了泪。
任青崖直到现在仍记得少年无声滴落着泪的眼睛,只要看着心里就难受得厉害,所以他拔剑毁了那双眼睛,也斩断了二人所有缘分,只留了一句话,“你我此生,永不相见。”
这是任青崖所知道的过去,可梦境并没有结束,那些纪陌从没机会告诉他的真心话,这一次,终究是被他自己听到了。
你知道吗?我也只是一个学生而已,别说操控别人命运,就连自己的未来都还一片模糊。我这一生都是按照父母安排在活着,唯一的一次冒险就是坚持创造出了你。
我啊,是放弃了工作婚姻养老等等一切人类社会基本生存条件,完全不去考虑任何未来,在所有人都说你疯了吗的情况下让你诞生。刚开始写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关注我,想着必须更努力啊,所以每天熬夜只睡三四个小时,拼命用更新量去吸引读者。
想让你被更多人看见,想让你被世人承认,想用自己所有时间书写你的故事直到完结,这就是少年纪陌唯一的梦想。
或许在你看来,这样的牺牲完全不能和一个妖王的浴血奋战相比,可对那时经历过的最大挫折就是考试失败的我而言,已然是押上了整个人生的豪赌。
正因为看重你,非常地喜欢你,所以才必须让故事变得精彩,这样的事,作为主角的天人是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吧。
说到底,那时候太年轻,和人吵架总是一味强调自己立场,不被理解就会满腔气愤,还没说上几句,眼泪就自己落下来了。哪比得上现在,天大的事都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慢慢讨论。只是这三年,我学会了退让,也学会了理智,曾经擅长的爱和喜欢倒是全然忘了。
你习惯了强硬,我也不够懂事,做不到像睿智长辈一样沉稳应对,走到这一步大概也是注定的。
我曾经最在意的主角,你现在仍恨着我也好,真的忘了我也罢,《白鹿青崖行》的故事都已经结束了,但愿,真能永不相见。
梦境的最后,所有幻境都在缓缓消逝,最初的雪地里,尚且稚嫩的少年仍在对白鹿劝着:“你也别太挑食了吧,除了雪莲什么都不吃,偶尔啃啃白菜也不错啊。”
妖族的大军之中,少年对持剑的他满怀期冀地说,“等天下平定,我就种满院子的雪莲养你,咱们除了看雪晒太阳什么也不干。”
分别的地牢,少年捂着满是鲜血的眼睛,指尖溢出的血色也不知是泪还是血,最终只声音沙哑地对他发誓,“我定会好好活下去,但这一生,我都不要再看见你。”
在神洲边境,苏格问站在雪地中的少年,“我是神殿大祭司,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这一次,他没再回头,只是抓着大祭司衣摆淡漠道:“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带我去神殿吧,我会对你有用的。”
最后,就在神洲妖洲战场,宋乔手指妖洲大营,对着从不摘下面具的晨星祭司问:“你儿子就在那里,真的不去见一面?”
现在的他好像又找回了几分少年时的模样,回答的声音虽平淡却再不带任何愁意,“为你的常辉劳心去吧,我都有夜明君了,还要儿子做什么?”
“啧啧,别人都是有了儿子忘了娘,你是找个老攻就忘了儿啊。”
同伴无意的调侃让晨星祭司轻轻一笑,一阵清风吹落满树梨花,纷纷扬扬宛如细雪,他就这样缓缓自花雨中走过,只淡淡回了一句,“是啊,过去种种,我都记不得了。”
伴随晨星祭司的背影消失,世界终是归于黑暗的虚无,这一场梦,纪陌挣扎了许久终是醒了,而现在,任青崖也醒了。
“做了个好梦吗?”
夜明君温和的声音远远飘来,妖王抬起头,眸中的恨意终被倦怠取代,只是平静地看着走向自己的白发仙人,然后将无冬剑轻轻掷下,亲自打破了二人决裂时的狠绝誓言,
“告诉父亲,十日之后,我去见他。”
父亲,任青崖这一生最恨的是你,最爱的也是你。是你创造了我,这一次,我把一切都还给你。
从此,你我真正归于陌路,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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