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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信写得措辞不讲究,苏溪亭刚要找信封,一想到几句话可能不足以令郑寻庸清醒过来,又捡起笔写了两句:
令芃这些天已经派了好几回人给清虚派送礼,应该是要稳定外部、专心跟羽族掐架。我这些天也算见识过了,妖族翻起脸来真是要命,你可千万小心点别跟人算计了。我等土鳖碰上长得好看的拿眼睛远远观赏,别老想着没福分的事。
而后郑重地糊上信封。
乐怀雅在百春堂修养,功课落下不少。苏溪亭交了信,日中过约二刻,她到韩潍舟那里取了几部新的经书,这几天先做好注解,等乐怀雅回来了再替她补课。
之后苏溪亭趁午休还有点空,再次回到百春堂的千草居,屋里弥漫着药味,其中夹着若有若无的熏香气,苏溪亭一闻便知公输师祖没走,果然他在给刚醒过来的乐小姐探脉。
乐怀雅一见苏溪亭,亮着眼睛坐起身,被公输染宁按下去:“别动,岔了气就麻烦了。”
苏溪亭绕过放着药罐的圆桌,到床边看着。一会儿公输染宁将乐怀雅的手放回被子里头说:“好了,再躺一夜,明日一早便可回去。赖了这么些日子,课业别落下太多。”
“好好好,我帮她补上。”苏溪亭不等乐小姐说话,点头哈腰地送公输染宁到门口。
“对了,”公输染宁忽然回头,“听说是你一人对付了三个妖族?胆子可真大。”
“不敢、不敢。”
公输染宁一走,苏溪亭在长辈面前端出的一点矜持荡然无存,欢脱地跑到里间,坐在师祖坐过的凳子上问:“怎么样?好多了吧,你早上突然晕过去那下都吓死我了……”
“我很没用吧?”乐怀雅苦笑,“幸亏那天没给你拖后腿,不然我宁可晕过去醒不过来。”
“说点吉利的行不?再说那又不是你的错。”
乐怀雅靠着软垫,望着朋友的眼眸,轻轻道:“嗯,谢谢。”
她一直很羡慕苏溪亭,天资过人却有着非凡的执着,乐小姐偶尔半夜睁开朦胧的眼,都能看见苏溪亭熬夜或是翻阅典籍,或是钻研符文的背影。一开始她也嘀咕过,婷儿或许不知道自己的天赋,才会拼尽全力。但大大小小几次对战过后,苏溪亭换了日程表,修炼强度直逼余圣殷。乐怀雅想也许勤奋也是一种天赋,周围人又将自己的增进归功于沾了苏溪亭的光,她那颗泡着自尊与骄傲的小姐心不由得生出些许嫉妒不平来。
“师父把我们这个月要看的书发下来了,我今晚能做好批注,你之前落下的半本我也写好了,”苏溪亭的大脑是猜不到少女曲折心历的,乐怀雅即便直接把心里话讲出来,也只会从苏溪亭左耳钻进去,拐不打一个地从右耳钻出来,“你多休息几天也没事,师父那边也不用急。”
于是乐怀雅心里刚冒芽的妒忌就给掐死了,顺带让她暗地里给了自己一耳光。她想起父亲乐扬成来信里最令她嗤之以鼻的那句“独女未寻终身之托付,老父死亦不能瞑目”,当时她还觉得亲爹看不起自己,现在想想真是知女莫若父。太丢脸了,真的太丢脸了。乐怀雅一想起那天给吓成一团的怂样就想捂脸,手在被子底下暗暗攥紧床单。
当晚,苏溪亭正在翻书,忽然听见敲门声,一开门就看见乐怀雅小姐站在门口:“你怎么回来了?”
“已经好了,就想着早些回来,明早还要练剑,今晚早些睡。”
“你没事吧?”
“没事,真没事,”乐怀雅收起了平日里的娇俏,眼里有跳荡的烛火。
眨眼间已然入夏,上个冬季彻骨的寒冷成了一场飘雪的梦境,始阳山仿佛一夜之间重归葱茏。苏溪亭迟迟没有收到郑寻庸的回信,心想会不会是话说得太狠,伤到了阿宅见不得光的脆弱心灵,又写了好几封过去,皆无回音。
算算也快到她当值送信了,苏溪亭干脆放下此事,专心跟余圣殷磨练实战技巧。立夏后天气渐热,一日傍晚鱼尘欢在走廊下纳凉,顺带欣赏爱徒圣殷舞剑的凌厉身姿;苏溪亭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打得好了兴许能得到鱼师祖两句指点,巨镰伴着光弧与长剑相接,淡金与冷银碰出火花。
鱼尘欢带着薄茧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凉席,苏溪亭的招式无一来自书本,但灵活轻敏,弯曲的镰刃像是浅水里倒映的月芒,浮动在黑暗之中。这令鱼尘欢想起自己刚跟公输染宁学剑的日子,她对师兄那套“一招一式随阴阳,一动一静应正道”的剑术理论毫不感兴趣,不求怀抱河山的大气,只要令人生畏的凛然。
公输染宁只好把灵渠子的剑招拆开,挑了最凶猛的杀招出来教她,边教边唠叨:“唉,师妹你年纪轻轻怎么杀性这么重,怒气催人老啊,你看看你眉心的褶子……”
鱼尘欢尽管对公输师兄看不惯从衣料到脸上生出任何褶皱一事颇有不屑,如今还是佩服他在剑术上的造诣——尽管只限于理论,光靠剑打起来公输染宁搞不好连柳杨枫都比不过。
她伸手把苏溪亭招来,说:“中段练得不错,上路有些迟滞。”
苏溪亭用袖口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微微喘气:“是,力气不够。”
“我看是你运腕方式不对,你先回去把汗擦干净,换套衣服到万松阁去,公输真人会教你。”
“这……不必麻烦师伯吧?我问我师父就……”
“韩潍舟那破剑法也就砍砍蛇妖,你若是想跻身高手行列,就少听你师父唠叨那些条文,多到外边跟人动手,”鱼尘欢忽然发现这话有怂恿弟子生事的嫌疑,赶紧改口说,“多到外边降妖除魔。行了,快去吧,晚些万松阁就闭门了。”
余圣殷心想还不是师父你硬要留人下来陪练,现在又编排人家师父又赶人家走,真是太没道理。
鱼尘欢又说:“我看你这些天似乎总是卡在上段,恐怕是碰到瓶颈了,找个高手指点,事半功倍。”
苏溪亭想想觉得十分有理,近来增益速度不如以往,她急需突破,道个谢便走了。
然而与余圣殷所想不同,鱼尘欢所言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至少在叮嘱苏溪亭回去洗澡换衣服的部分,的确是金口玉言。可惜苏溪亭只听到“万松阁就闭门”一句,出门拐弯直奔万松阁。汗水给山风吹干,有一种别样的舒爽。但公输染宁是无法理解的,嗅到汗味他便联想到出汗,接着联想到对剑,接着联想到演武场,接着联想到堆满弟子三天没洗的衣物、臭烘烘的洗衣间,所以他一见到苏溪亭便皱起眉头后退三步同时以袖捂鼻,问:“你是不是三天在演武场同人打架没换过衣服?”
“……”面对平白飞来的诬陷,苏溪亭瞪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公输染宁向后屋喊了声:“椅琴——带她下去洗干净再来见我。”
一个穿着白色长裙,腰间佩着碧玉的女子转出来,温柔地将苏溪亭带下去,在无人处对茫然的师侄说:“别往心里去,师父他就这性子。”
苏溪亭总算明白为何万松阁内人丁稀少,弟子们宁可去药园种菜了,摊上这么个主子谁受得了,她偷偷打量向椅琴的衣饰,感觉确实是比别的地方精致许多。
向椅琴在自己房里给苏溪亭烧了一桶热水,水面上飘着一层栀子花瓣,苏溪亭看着水面呆了呆,又望望水桶边高几上的瓶瓶罐罐,不知如何下手。向椅琴早就猜到了,指着一个个的罐子说:“这是木槿,这是皂荚粉,你洗完就用这罐擦手脚,润肤用的……”
“谢谢师叔,不过我就来一次,不用特意放花瓣的。”
“哦?这只是我们每日都用的罢了,”向椅琴说,“春季用栀子,入夏就该用茉莉了。”
糙,以前活得真糙。这是苏溪亭唯一的想法。
向椅琴将一套崭新的蓝色长裙摆在一边,苏溪亭穿起来都担心自己从内糙到外的身心挑坏了衣服上平滑的针脚。回主屋的路上苏溪亭怀着敬佩,由衷道:“向师叔,你竟然能贴身伺候里头那位,道行真是太高了!”
“这同道行有什么关系,”向椅琴笑,“我以前就是个洒扫庭院的,很多事都是从师兄师姐那听来,特别是柳——”她突然打住,眼里流露出伤感,“不说了,快到了。”
苏溪亭却想起了齐桓景,他现在应该已经下葬了吧?
公输染宁皱着眉心,绕着苏溪亭打量许久,才前迈一步,同苏溪亭保持二尺的间距,勉强点头:“还算干净。找我何事?”
“鱼师祖说我上路不行,叫我来请教。”苏溪亭郁闷道。
“啧,”公输染宁掸了掸袖子,“所以你就满身大汗地跑过来了?”
“我……”
“女孩子干净齐整点行不行?长得清清秀秀的,怎么跟个庄稼汉一般?”
“弟子……”
“行了,上段是吧?跟我到山道上去。”公输真人停下絮叨,召出折柳剑直奔万松阁右边的一条小路。青石板上露水连成一片,夹道的树林里有萤火盘飞,黄黄绿绿浮沉在草间。
公输染宁站在高处的石阶上,道:“武技忌讳下盘不稳,你把你那……什么刀拿出来,攻上路,不要离开十层台阶之内。”
苏溪亭前后看了看,召出镰刀向公输染宁的头顶直劈而下,后者不躲不闪,用剑鞘架住刀刃,顺着刀弧刮过,反手一弹,剑鞘轻轻打在苏溪亭肩膀上,她失去平衡,倒退到八级阶梯下。
“太急了,慢点。”
苏溪亭点头,换了几个起手,却完全无法靠近对方四阶以内,技穷过后说:“不行,光靠上路攻不过去。”
“你一是底子太薄,二是——”公输染宁瞄着她的头顶,“个子不够,你今年几岁了?”
“十五。”
“辟谷了?”
苏溪亭没好意思说自己经常伙同卫溱筝师弟偷偷开荤,说:“是。”
“十来岁辟什么谷,该吃就吃,还得再长个两三寸才好……”公输染宁说着便忘了洁癖,过去将苏溪亭的胳膊抬高些许,“你下刀的角度很刁钻,要真个子不够,跳起来或者配合御气从上往下挥刀,都是可以选择的打法。”
“嗯,我试试。”
萤火虫聚集在浅水坑附近,苏溪亭落地后退的瞬间,公输染宁的余光瞟见那一片泛着莹莹光点的水面,忽然有些恍惚:他有多久没有像今日一般手把手教人剑法了?这块地方最开始是灵渠子发现的,少年时的公输染宁还没有那么怕流汗,在此地刺出了无数惊艳的招式;灵渠子飞升,公输染宁就把鱼尘欢带来,却至今不明白为何两人剑风天差地别;再后来就是柳杨枫,将公输染宁钻研数十年、从来不实践的剑法练到了极致,然后顺利坑了师父。
如今是苏溪亭,可公输染宁望着突然消失在面前的镰刀,没把握长剑的套路能用在农具上。
脑后有尖锐的风啸,公输染宁来不及横剑格挡,今晚头一回挪了脚步闪开。
苏溪亭挥了个空,没想到对方会躲开,落地时不慎踩到露水,扭了脚。
本想夸几句的公输染宁哭笑不得,只好把她背起来。苏溪亭龇牙咧嘴说:“师祖您不嫌弃我了?身上有汗呢。”
“要真不行我就破一次戒,御剑带你回……”
“诶别别别!”苏溪亭连飞空偷袭都不敢超过二楼的高度,顿时抱紧了公输染宁瘦削的肩,完美地呈献出考拉的形态。
公输染宁的气息不同于鱼尘欢的凛冽,小动物还是愿意接近的,一只萤火虫绕着他们飞了两圈,落在苏溪亭的左手上。苏溪亭想起自己五六岁的时候到乡下外婆家消夏,也是让表哥背着去后山抓萤火虫。时光过得太快,世道又是如此无常,苏溪亭想起远在太平洋某个小岛研究昆虫生态的表哥,搞生物的没有公输染宁的气度跟讲究,但两人的肩膀同样瘦削而坚韧,她便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时候听过的歌:
“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夏夜里夏夜里风轻吹,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让萤火虫给你一点光……”
“这是什么曲子?”
“额,我老家那边的童谣。”
公输染宁:“是么,倒让我想起以前听过的一段戏文。”
“唱啊,我想听。”她的胳膊搂紧了些。
公输染宁清了清嗓子,嗓音清澈而悠远:“时维孟夏凉夜清,玉露沁簟柔荑冰,挑帘草萤牵灯。青林浸月辙痕浅,深潭碧影非流星,听松疑是乡声。”
停了好一会儿,苏溪亭问:“没了?”
“我就记得这段,讲的是一个远嫁的女子返乡、见到跟家乡相像景致的事。”
“是兖州的曲子吗?”
“是吧,我也不记得了。”
脚踝一阵阵地抽痛,苏溪亭忽然问:“以后我能不能常来万松阁跟您请教啊?”
“好啊,不过下回记得弄干净再过来,”公输染宁说,“多跟圣殷练练手,饿了也别忍着。”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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