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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寻庸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压在枯叶里的左手挪开。
说些什么,必须说些什么。对方缓缓站起来,暗金滚边的袍服包裹着修长的腰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郑寻庸脑子里就像群鱼争食的水面一般炸开,他吞了口水,打算按照手机里地摊成功学教材所授,说一句幽默而不乏机智的话来调节氛围。
于是他说:“衣服压坏了我裤子给你。”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十个字组合到一起的,不过之后脑海就像是中了病毒的桌面,一个又一个的错误提示框疯狂弹出,耳畔一片摧心折肝的报警声。
“为什么?”也许是他的视觉程序同样出错,竟看见对方的唇角带了一丝笑意,声音还是那么轻柔。
脑细胞群魔乱舞,放弃工作交相碰杯,神经鞘像地震过后的立交桥般崩碎横陈,面皮上却一派镇定,道:“因为我孝顺。”
对方媚|态横生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里头水盈盈地转着暗金色的光。
趴在草地里的江如蓝没有弄懂师兄的话,又听那妖族问:“你一个人来的?”心想坏了,狐族与羽族领地交界处出现两个人族,即便不暴露道者身份,也会引来不少攻击。
接着他的大师兄说:“不是,”江如蓝冷汗爬上脊梁骨,壮着胆子把头伸出去,就见大师兄从怀里摸出一只施了昏睡咒的兔子,“还有草间真白,我们一块来的。”
“路挺远的吧?”
江如蓝从那妖族的头顶都能看出杀气,发间的金簪闪着尖锐的光,对方来头应该不小,他正要豁出去帮大师兄降妖,郑寻庸说:“小本生意,不多跑些路赚不到钱,碰上灾荒,还得跑得快些。”
江如蓝明白了,师兄是要自己快些跑,又顿悟刚才底下两人貌似毫无由头的对话,其实是大师兄发觉自己暴露后、转移对方注意力的手段;为了掩护自己及时撤离,将消息送回去,师兄连一路上悉心照料的真白酱都拿出来了,他顿时为自己的愚钝而羞愧,可又犹豫起来:他跑了,大师兄怎么办?
“我初来乍到,不晓得前边是什么地方?”郑寻庸问。
“闵水。”
“哟,我是要去蒲涧,怎么到闵水来了,”郑寻庸装傻,“多谢姑娘,我这就回去。”
“……不必客气,敢问阁下是做的是哪样生意?”
郑寻庸当然不敢说卖鱼,宣明派唯一的副业九州皆知,高悬的旗号难保百越的群众不知道,他瞥一眼真白,信口开河:“兔毛批发。”
对方笑得春光明媚:“我们这从不缺皮毛。”
估计江如蓝已经走远,郑寻庸说:“所以我这不要回去么。”
上边江如蓝边纠结边往后撤,他信得过大师兄的打架本领,但这些天在不见天日的森林里郑寻庸三番五次搞错方向,又让他这个做师弟的着实放不下心。他朝着西边跑了几步,还是扭过头来,不料刚回头就看见一个眉目英俊的青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按理说被人俯视并不舒服,郑寻庸坐在原地,半点没有要站起来同对方平等交流的意愿。被轰炸过的大脑硝烟散去,他立即注意到对方佩戴的金簪上雕着狐狸头,结合百越落后的生产水平,郑寻庸猜测自己面对的应该是贵族。他跟江如蓝说得好听叫调查人员,说得难听就是奸细,三十六计他只会一计,便打算走为上策。
但对方智商不低,变着法套话;郑寻庸不愿意动手,只好继续演:“我先把你推上去,然后你找根树藤拉我上去。”
“仙人别拿人家打趣呀,”对方的身影一动,就出现在天坑上方,笑眯眯地微微弯腰,从栾诸手里接过江如蓝的佩剑,在郑寻庸眼前晃了晃,“何必不御剑呢?”
身后的青年提着江如蓝的领子靠近,被抓的已经昏了过去。
“有、有话好说,”郑寻庸虚弱地伸出手,“先放了我师弟……”
“咦?栾诸我叫你盯梢,谁让你把人弄晕了?”嗔怪里夹着调笑,郑寻庸心慌不已,只觉得“栾诸”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栾诸架着江如蓝:“属下有罪。”
“属下”二字从郑寻庸大脑里过了一遍,他惊觉闵水狐族的第一战力正在眼前,清虚派的消息说狐族将军栾诸卧薪尝胆多年,与王女跟世子定下大计、里应外合,把新王的叔叔列于错关在宫里烧成了木炭。郑寻庸的目光不由得移到另一位身上,联想到之前关于王女令凡从兖州回到故土的消息,不大有底气地选了个措辞:“……公主……殿下?”
栾诸面色一冷、险些发作,被主子伸手拦下,后者的语气愈发轻快,甚至有些俏皮:“哎呀,让你认出来了,要不要把你灭口啊?”
“殿下我是良民!”郑寻庸申辩,“就是来探个路。”
“顺带越过我族边境?”
“对啊对啊,就是顺路绕一圈,看看就回去。”郑寻庸说完就想扇自己耳光,什么都往外蹦,怎么就控制不住这破嘴!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实诚的人,王女噗嗤一声乐了,抚摸着手里的小白兔——草间真白不知何时被掠去,解开了昏睡咒:“本宫不过几句玩笑,仙人怎么当真了呀?虽说人妖有别,可终究是友邻,仙人想来,走大道便是了,何必绕着荒郊小路,弄得我们狐族不欢迎来客似的。眼下若是不嫌弃,本宫便请仙人去闵水岸边转转,你看可好?”婉转的声音落在郑寻庸耳中,像是蜻蜓尖尖俏俏的尾巴点在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
他真切地感受到有一个坑摆在面前,至于这个坑有多深、里边是浸着毒还是插着刀,则是全无头绪,但他知道,即便江师弟没让栾诸捏着,只要公主殿下接着笑下去,自己就会一脚踩到坑底。
“好啊。”
对不起师父跟师弟啊,郑寻庸想。
王女让栾诸把江如蓝唤醒。江如蓝醒来对上那张无懈可击的脸,还以为自己给栾诸一招放倒、直接升天,在大师兄目的不纯的劝慰下宁复心绪,勉强接受了自己被当成刺客打晕的说辞。
栾诸用长刀在前方劈砍下垂的树藤开道,王女抱着真白,领着郑寻庸跟江如蓝向东。郑寻庸一路上眼睛飘来飘去,就是不好好看路,好几次险些被绊倒,王女的手一伸过去,他就是像触电一样往后缩。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栾诸生起篝火,江如蓝说要去捡柴,钻进林子里不见了。
郑寻庸哪都不去,与王女保持一棵树的距离,靠着树根坐下,眼睛瞟着那边。后者早已觉察,也不说破,笑眯眯地捡起一根树枝,拨开火堆边上的枯叶。温暖的光晕上脸颊,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暗金色的眸子熠熠生辉。
郑寻庸喂真白吃草,把草根捅|进了兔子的鼻孔里,自己全然不知。
夜晚不便赶路,王女提议在此休息,由栾诸守夜。郑寻庸背倚树干,江如蓝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坐在他边上,趁着栾诸不注意,附着耳朵说:“师兄,我已将周围地形摸了一遍,万一他们动手,你就跟着我跑,他们不敢到羽族那儿,”他的语气饱含敬意,“劳烦师兄拖住那妖女了。”
郑寻庸觉得师弟应该是弄错了什么,斟酌着说:“我倒觉得不妨就跟他们走一趟,我们同狐族素无仇隙,若能勾搭……啊是通过友好的互动进行一定程度的双边交流,也是好事一件。”
“师兄你莫非是吃错药了?他们可是妖怪!”聪慧如江如蓝,立刻猜中了“双边交流”的意思,脸上满是正义的不屑。
郑寻庸心想跟你也说不通:“唉,你就当作是深入闵水探听情报吧,”他盯着栾诸在远处站岗的背影,压低声音,“蒲涧羽族往日就不老实,最近遭了瘟恐怕又得生出事端,要能跟狐族通个气,门派压力也小些。”郑寻庸过去足不出户,但战棋游戏没少玩,就打算先来个远交。
江如蓝没想过这一层,不由得钦佩大师兄的眼界:“师兄英明!”结果声音太大,引得一旁盖着黄鼬皮毯、貌似睡熟的王女翻了个身。两人赶紧脑袋一歪装睡,自然没看见对方眼里闪动的金色,在黑夜里如同烛火。
栾诸的身影忽然消失,过一会儿重新出现在主上身边,长刀上沾着血,半跪低声道:“有两个羽族跟着,已经解决了。”
“尸体多砍几刀,丢到羽族地盘去,用枯叶埋起来。”说完这句不由得感慨,这两个宣明派的心也太大了,给探子跟了一路,还敢说自己也是探子。
第二天一早就出了意外。草间真白吃坏了肚子,开始拉稀。
“完了完了,要是它死了,玥仪师妹肯定得哭死。”江如蓝想起以前江玥仪一哭,要十来个人围起来劝半天才停。
郑寻庸十分不解,他一直以为养动物就是画圈看管、定点投食,必要是还能将其放出并大喊一声“去吧,真白酱”或者“真白兽进化”以迷惑敌人,但完全没想过动物同人类一样也有肠胃脆弱的时候;他的电子宠物游戏里从来没有“止泻药”这个选项,只能任由真白边吃边泄。
“吃坏肚子了吧?”王女背着手过来,身后栾诸正将篝火熄灭,“等会儿去镇上买点药,过两日就好了。”
江如蓝不喜欢妖族,但王女的长相让人不忍心对其横眉,讷讷地蹲下去摸真白的耳朵。
郑寻庸:“殿下还会养兔子?”
“羽族禁止百越养鸡,我们只好养兔子了,”王女歪着头,“偏偏这东西吃得多,还娇贵得很。”
郑寻庸看见一缕乌发从王女耳畔滑下,内心所想脱口而出:“狐狸不是吃鸟的么?”
栾诸惊骇不已,猛地回过头,见主子的脸上无半分波澜,暗暗为这个不会说话的道者捏了把汗。羽族尚未向九州取经、大规模修炼之前,一直让狐族压着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鸟类对狐狸有着本能的恐惧。后来的两族大战中,狐族精锐尽损,王族不能服众,才让现任狐王的先祖夺了位。族中不少人都想恢复往日的秩序,对于异族的排斥随着列于错媾和蒲涧羽族、大肆诛杀臣子水涨船高,即使令芃继位,也难以镇住族内扬言讨|伐羽族的声音;然而极力主张开战的臣子最爱把“天道有常”挂在嘴边,但也不至于明白说出“狐狸吃鸟”这种话来。
郑寻庸却说了,说得毫无顾忌。
王女将发丝拨到耳后,右脚尖轻轻踢着一节枯枝,也不知是真笑还是假笑:“妖族怎可与兽类相提并论?”
郑寻庸想想也是,文明社会怎么会有吃人的事。
“对了,近日里闵水上有舟戏,二位要不要去看看?”王女忽然跳到郑寻庸眼前,后者只觉得鼻尖的青丝散发着幽香,眼前略有金星。
“……好。”
“那太好了,早先怕穷山野岭的一点热闹仙人看不入眼,都不好意思提呢。”王女眼睛微微眯起来。
江如蓝隐隐觉得不安,大师兄在这妖族面前束手束脚,全不复平日里潇洒的做派,莫非是此妖道行高深,连大师兄都觉得棘手?一时间他毛骨悚然,心虚地将步子迈得更开。
其实郑寻庸只是有些喘不上气,等王女轻巧地越过一根倒伏的树干,症状才稍有减轻;草间真白在他怀里,鼻头一抽一抽。
前方隔着重重树影,似有嬉笑声传来。他们走出森林,来到一片河滩上,只见四五丈宽的水面波光粼粼,对岸许多半大孩子——不少狐耳跟尾巴都没藏好,举着柏木凿成的小艇,到河里排成一排。
河岸几块大石头上站着一名狐族少年,他将手指送到唇边,哨声令下,船桨疯狂地拍击水面,三四条船都向着上游的方向驶去;离岸边远些的地方有许多茅草棚,能见到不少人影以及狐影。江如蓝很是惊讶,他原以为除了较为清高的蒲涧羽族外,妖族基本与野兽无异,整日里就是狩猎分食,没想到传闻里狡诈凶狠的狐族,小日子过得也有声有色。
王女远远站在森林外,说:“本宫就不过去了,二位仙人可顺着闵水往北,便可到江州清虚派处。”
郑寻庸一听要送客,肩膀垮了下来:“若是无殿下同行,我二人多半会被拦下盘问,还请殿下赐信,好令我等出关。”
王女点头吩咐:“栾诸,去镇上买些药,顺便弄些笔墨来。”
“遵命。”
栾诸化为三尾赤狐,藏起两条尾巴,留着一条混进集镇。
“抱歉,出门没带齐东西,”王女偏着脑袋凑到郑寻庸身边,“仙人不介意再等等吧?”
郑寻庸本能地不介意。
“二位下次来,只需从江州过,不必走羽族那边的小路,”王女说,“何况听说那边在闹瘟疫,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郑寻庸:“还好,就北边几个小部族损伤惨重,往南就好多了。不过似乎没见着南逃的灾民,也没人去北面救助。”
“那可太糟了啊。”王女说。
郑寻庸陡然发觉自己已经将羽族的消息透露给了狐族高层,可内心毫无歉疚。栾诸头上顶着个布包,蹚过河水。王女给草间真白喂了药,小兔子抖抖索索地任由对方摆|弄,出奇的老实。
一艘小船侧翻扣在河面上,引起一阵惊叫;郑寻庸跟江如蓝齐齐扭头去看,王女手下一动,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银针,飞快地刺入兔子后脑;银针没入伤口,连血点都没留下。兔子浑身一抖,而后平静下来,眼睛亮得如同红宝石一般。
栾诸在远处抖干净皮毛上的水。郑寻庸说:“这里得建座桥才好。”
“为什么啊?”王女将略有些粗糙的宣纸浮空铺开,飞快地写好凭证文书,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印,盖上郑寻庸不认识的篆文。
郑寻庸四处望了望,说:“这片河水不深不浅,没必要乘船,蹚过来又太麻烦,”他习惯性地分析起周围的地形来,“最好在边上架个烽火台,这里离羽族太近了。”
王女挑眉,说:“对了,还不知道二位尊姓大名。”
江如蓝扯了扯郑寻庸的后襟,后者会意道:“我叫郑载舟,他叫江赛艇。”
“挺别致的。”王女轻笑着落笔,将纸叠好塞进郑寻庸胸口,随后突然靠近他耳边,轻轻说,“下回记得把真名告诉我。”
手里忽然一重,草间真白便回到郑寻庸手里,他就保持着恍惚的状态,顺顺当当地从七八个关口过去,脸上始终挂着高玄的神色,直到江如蓝指着前方峡谷里的哨岗:“师兄,我们到了!”
郑寻庸一个回魂,看远处的斜坡上果然是清虚派的驻岗,便摘下披风,将外套正面翻过来,露出宣明派的日月标志;当值的季垆笙正惊诧为何会有宣明派道友自南边来,赶紧迎了上去。
随后荀熠风即刻向南宫煜文禀报这一消息,边上公输染宁发愁说:“先前闵水狐族频频示好,我们避嫌都来不及,宣明派也太胡来了。”
“姬无疚到底在想什么?”鱼尘欢摇头,“狐狸还能买他的鱼?”
荀熠风揉了揉发白的鬓角:“……其实还有一事。”
南宫煜文:“说。”
“落山狮族被临溪楼围剿,清点尸体时发现数目不对。”
鱼尘欢:“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荀熠风纠结着究竟是实话实说还是婉转地实话实说:“……尹向渊怀疑有残余逃入始阳山,要求上山搜查。”
“反了他!”鱼尘欢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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