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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维尼奇乌斯有好几个晚上根本未曾回家,但是佩特罗尼乌斯却并不想知道他在哪个地方,也不想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以为,那个年轻的战士有了什么新的营救计划。他认为,他正在做着把吕基娅从埃斯奎林山上的地牢里解救出来的事情,而他则无意因为问东问西而给他的努力带去厄运。这个温文儒雅、学识渊博的怀疑论者对某些事务也变得有点疑神疑鬼起来。自从他没能成功把吕基娅从玛摩坦救出,他就断了念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也不相信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了。

    对维尼奇乌斯脑子里的打算,不管是什么样的打算,他也都也不抱多少信心。在被拆倒用做防火屏障的殿宇的地下室上,埃斯奎林山上的监牢匆匆建的,他没有卡皮托尔山附近的老图里乌斯地牢那么可怕,可它的防守却强了一百倍。佩特罗尼乌斯深知,吕基娅被转移到那里,仅仅是为了不死在玛摩坦,不错过竞技比赛;而她被看守们像看宝贝似地看着将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看来,恺撒和提盖里努斯好像已经为她预先设定了比其他表演更恐怖的演出。”最后,他对自己说。“比起把她解救出来,维尼奇乌斯更容易在解救的努力中死去。”

    维尼奇乌斯也对自己获得成功的几率感到质疑。就现在的事态来看,只有基督可以救她了。年轻的军团司令官一心想找到一个进入牢房见她的法子。他不住地盘算。通过被雇佣往外搬运尸体,纳扎里乌斯得以溜进玛摩坦,于是他决定自己也试试那条路子。收了大笔贿赂后,停尸所的头头让他进了他的搬运队,他每天晚上都派这只队伍去牢里收尸体。他被认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黑暗的夜色,奴隶的装束,还有地牢里昏暗的照明都给了他最佳的保护。此外,谁会想到,在墓地杂役中间,在气味恶臭的地牢和腐败的葬坑里,会有一个贵族,一个父亲和祖父都曾经做过元老的地地道道的罗马贵族出现呢?谁会想到他在做着只有奴隶或者受极端贫困逼破的人才干的活计?

    时候一到,他就兴冲冲,又心怀感激地用一块腰布缠住自己的胯部,用在松脂里浸过的破布条裹上自己的脑袋,和其他人结队去往埃斯奎林山。

    他的心跳得扑通扑通的,但是禁卫军们并没有找什么麻烦。所有的扛夫都拿着特别通行证,一个百夫长就着灯笼光查验证件,片刻之后,一扇大铁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了。到了里面,维尼奇乌斯进入了一个有穹顶的宽敞地下室,地下室前方是连接其他地下室的一条条通道。几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映照出一个满满都是人的昏暗内室。有的人靠墙蜷缩着,不是死了,就是在睡觉。有的人围着一个放在地中间的大盆,像是发了烧似地喝着里面的水。还有的人四肢匍匐,虚弱地抱着脑袋,睡着的孩子们紧紧搂着他们的母亲。他只听到身边有气无力的呻吟声,病人的急促呼吸声,一些抽咽和哭泣声,低低的祈祷声,压着嗓子的喃喃吟唱声,以及牢头们的咒骂声。

    地牢里装满了喘气的人,散发着类似停尸所里的臭味。潮湿的深牢是一个焦躁不安的暗色人体身形的集合;走近些,内室上方闪烁的微弱火焰照出了一张张面无血色,被饿的凹下去的可怕脸庞;没有神采,愣愣怔怔或者是烧得通红的一双双眼睛;青灰色的嘴唇;打结的头发;还有从他们的额头上淌下来的一道道汗水。阴暗的角落里,生病的人哭泣着,低喃着不连续的哀求,有的人叫唤着要水,有的人请求被带出去赴死。

    很难让维尼奇乌斯想到,比老图里乌斯地牢,这是一座可怕程度逊色多了的监狱。他双腿直打哆嗦。一口气憋在胸口。一想到吕基娅就在这个悲惨的坑穴里,他头上的头发便竖立起来,一声无望的叹息还没有出口就夭折在他的喉咙里。什么都比这些吓人的地牢以及尸体上的臭气要好。圆形露天竞技场,野兽的獠牙和十字架将是个解脱。

    哀求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带我们出去赴死吧!”

    维尼奇乌斯用指甲掐着手掌,因为他觉得力气正在从身上流失,他觉得自己会跌倒。他想死去。此刻之前他所经历的一切——他所爱恋和遭受的一切——转化成了对飞灰烟灭的渴望。

    突然,在他的正右方,他听到停尸所的头头说话的声音。“今天晚上你们有多少具尸首?”

    “一定有一打。”一个牢头说。“可到了早上的时候会更多。那旮旯就有好几个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的。”

    那个狱卒开始抱怨,女人们不但不丢弃他们死了的孩子,反而还把他们藏起来,就为了使他们被带去停尸所的时间拉得稍长一些。他说,有的活人和死人你都分不请,除非去闻味道。

    “无论如何,这里都有臭味。”他说。“而那使情况更加糟糕。我宁愿在一个苦工营里做一个奴隶,也不要来看守这些还没死就发烂的恶狗。”

    停尸所的头头安慰他说,他的活计也没好到哪里去。

    维尼奇乌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收回他对现实的掌控,开始理智地思考。昏暗之中,他哪都找不到吕基娅,他觉得,可能到她死他才能找到她。这个地方的地下室不下十二个,由新凿出来的通道相连接,而丧葬队的人进入的只有那些放置了要抬出去的尸体的地方。他陡然害怕所有这些拼命的努力都将变得徒劳无益。

    但是收了贿赂的雇主给了他一个意外的助力:“他们一死你们就要把他们的尸体弄出来。”他对那个牢头说,“尸体散播疫病的速度比什么都要快。如果你们不弄,你们就会和你们的囚犯一起全都死在这里。”

    “在这儿的所有地牢里,我们的人只有十个,”那个牢头抱怨道,“有时我们还必须要睡觉。”

    “所以我给你留四个人。你睡觉去,他们会查看各个牢房,把死人找出来。”

    “交给你了,我们明天去喝上几杯。让你的人把每具尸体都送去检查,因为我们收到了新的命令,在他们离开这里之前喉咙上都要被砍上一刀。然后他们直接带着尸体去停尸所。”

    “好极了。”停尸所的头头说。“我们要喝上几杯。”

    他抽了四个人留下,维尼奇乌斯在他们中间,他又派其他人去往担架上抬尸体。

    维尼奇乌斯感激地吸了一口气。至少他知道他现在可以去找吕基娅了。他开始细细查找了第一个地牢。他细细查访每一个摇曳的灯光所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他检查每一个睡着的人。他去查看被拖到犯人中间的特殊角落里病的最厉害的人,但是无论在那里,他都没有找到吕基娅。第二个和第三个地牢给出的也是同样令人灰心的结果。

    与之同时,时间在缓缓流淌。天色已晚。死人被抬了出去。狱卒们歪倒在通道里睡着了。孩子们最后也哭累了安静下来,在这个地底下的窝笼里,唯一的声音只有疲累的睡着之人的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的低低祈祷声。

    维尼奇乌斯拿了一个火折子走进第四个地牢,它比其他的牢房小了很多,他把火折子举到头顶上,转着圈儿地看向昏暗之处。忽地,他的神经一跳,身子一抖。他瞥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那个身影正蜷伏在在一面高墙上封了厚厚栅栏的天窗下,他觉得那个人是乌尔苏斯。

    他立刻吹灭灯火,往前走近了些。“乌尔苏斯?”他问。“是你吗?”

    那大汉对他转过头来。“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年轻人问。

    “我怎么认识?你把灯吹灭了。”

    就在这时,维尼奇乌斯看到了吕基娅,她躺在一面靠墙铺开的斗篷上,他走过去,静静地在她旁边跪下。

    “赞美基督!”乌尔苏斯认出了他。“但是别弄醒他,大人。”

    维尼奇乌斯跪在地下,泪眼朦胧地盯着她看。他能看到她的脸,她的脸哪怕在昏暗中也像是雪花石膏一样白皙。他看到他虚弱的两臂。在撕裂般的痛感中,他的内心载满了爱意;他对这个姑娘充满了怜惜,敬重和爱慕,他是那么爱她,他在她身边把脸深深埋下,开始亲吻她正躺卧的那件斗篷的边角。

    乌尔苏斯一声不吱,看了他好长一会儿,最后他介入了。

    “大人,”他拽了拽他的袍子,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是来救她的吗?”

    维尼奇乌斯坐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抚平了自己颤悠不平的心情。

    “告诉我怎么救!”乌尔苏斯说。“我觉得你会想到什么法子。我只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把眼神转到有栅栏的天窗上,然后低声喃语,像是在自答自话地说:“是了!不过他们有兵在那儿。”

    “有一百个禁卫军。”维尼奇乌斯肯定地说。

    “所以……我们走不出去!”

    “走不出去。”

    那个吕基亚人挠了挠脑门儿,又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大人?”

    “我从停尸所的头头那儿得了一个通行证——”维尼奇乌斯开口说道,但是接着,他又停顿下来,好像脑子里刚刚冒出了一个新的主意。

    “以救世主遭受的磨难起誓!”他疾速说道。“我留在这里。让她拿着通行证走,头用布条抱起来,斗篷批在肩上,装成我的样子走掉。丧葬队里有好几个半大的伙计,所以禁卫军不会注意到有什么不同。一旦她到了佩特罗尼乌斯的家,他会救她的!”

    但是那个吕基亚人把头垂了下去。“她不会走的,大人。她爱你。而且她病得站都站不起来。”

    接着,在一阵沉默后,他又加了一句:“如果您和尊贵的佩特罗尼乌斯都救不了她,大人,谁能救她呢?”

    “只有基督了。”

    这之后他们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那个头脑简单的吕基亚人觉得,基督可以随心所欲,随时拯救他们,拯救整个教派。如果他没有拯救,那么就到了忍受磨砺和被杀害的时刻。他对自己并无多少想法,但是对这个他照顾长大,这个他爱之比自己的生命更甚的孩子,他充满了怜悯。

    维尼奇乌斯再次跪在她的身侧。透过有栅栏的天窗,月光照进地牢。比起在那盏仍在牢门上方摇曳闪烁的油灯照耀下的地方,月光照到的昏暗之处更加亮堂。

    突然,吕基娅张开了眼,把自己滚烫的手掌放进他的手中。

    “我见到你了。”吕基娅低喃。“我就知道你会来。”

    维尼奇乌斯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抵在自己的胸膛,心口和额头上,然后把她从床铺上轻轻地扶起,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我在这里,亲爱的。”他说。“愿基督保护你,拯救你,我亲爱的吕基娅!”

    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因为他的心里似乎激荡着爱意,激荡着剧烈的痛苦,他不想把自己的苦难施加在她的身上。

    “我生了病,马克,”她说道。“我不是死在这里就是死在竞技场上……但是我祈祷在死之前再见你一面,而你来了。基督听到了我的祈祷!”

    维尼奇乌斯仍然无法使自己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她搂在自己的胸前,吕基娅接着说道:

    “我曾经从图里乌斯地牢的窗户里看见过你,我知道你也在努力到我这儿来。而现在,救世主给了我们一个光辉灿烂的时刻,让我们可以说再见。我要到他那里去了,马克。我就要到那里去了。但是我爱你,并且将永远爱你。”

    维尼奇乌斯从自己悲伤、憋得透不过气来的痛苦中挣脱出来,极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克制。

    “不,亲爱的。”他说。“你不会死。使徒命我要相信基督,他还答应了为你祈祷。他认识基督。基督爱他,不会拒绝他任何要求……假如你就要死了,彼得绝不会让我去相信基督的仁慈。他说:‘保持信仰!’不,吕基娅!基督会照应我的。他不想要你死,他不会令其发生……我以救世主之名对你发誓,彼得每天都在为你祈祷!”

    之后他们无言地坐着。油灯在牢门上方发出噼啪的声音,但是现在,月光从天窗流淌进这间地下监牢。对面屋角的一个孩子嚎哭后又安静了下去。牢房外面传来了几个歇了哨的禁卫军的声音,还有他们正对着牢房墙壁扔骰子的声音。

    “马克。”吕基娅说。“基督对他的父亲说:‘把这杯苦酒从我这里拿开。’可是他还是把它喝光了。他死在了十字架上,现在正有几千个人为了他的名誉死去。所以,他为什么要独独留下我一个呢?我是什么人,马克?我听彼得说过,他也会作为一名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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