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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三百七十一年五月,庚申年,猃狁为乱,自渔阳自南十一州尽数沦陷。渔阳李将军身死,白宿、林牧且战且退,天下始乱,后称错国之乱。——《知天命》
王驾一路向南,自京畿想冀州,又径直往荆楚行去。
漫漫南行路,众人都密切着北面的动向,但所有的消息都并不乐观。
幼帝一路南行,眼见生灵涂炭,终于有些受不住,在马车里哭出声来,直问:“为何麒麟竟成了这般模样,不打仗不好么?大家和平共处,不好么?”
他幼年登基,早登大宝,所学都是帝王仁术,虽亦学了一二权术经历,但终究也只认为至多睿王有些不安分的心思,但却从不曾见战争给人的伤害。公仪见他如此,怕他见了这些情景,反倒失了胆气,所以特与他谈了一遭心。
她道:“陛下,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虽上古三帝亦不能改之。陛下今时已知战乱残酷,才更该振奋心智,为民着想才是。”
幼帝跪坐在公仪的对面,半晌方问道:“若林牧仍挡不住猃狁,应该如何?”
“便是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认输。”
幼帝抬头望了她一眼,见她面上神情不似玩的,忽想到什么,竟感慨道:“我竟忘了,你原出身于武将之家,公仪老将军亦是战死,难怪你虽是个女子,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兄长公仪衍如今仍在睿王手下,是否?”
公仪垂眸不答,只道:“陛下,您还是莫要转移话题了。乱局已起,陛下就没有想过到底要怎么办?”
幼帝沉默良久,方道:“朕竟觉得朕做不来这个皇帝了,公仪漱玉,若朕把这皇位传给皇叔。你以为如何?”
公仪猛然抬眼冷道:“祁昀!若你果然只是于盛世时盼着夺权,乱世时却只想着躲避责任,那纵我只是个女子,也必瞧不起你。——当日你与祁湛作对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凶狠呢!如今不过区区猃狁骑兵,就让你闻风丧胆了不成!”
幼帝祁昀先是一怔,而后木着眼睛,泪水却猛然坠了下来,他骤然哭道:“那我应该如何?如今武将不堪用,便是我身边也只留了卫湛一人为将,若猃狁杀来应该如何?朕连能不能活到蜀地都不知,还谈什么将来?就算到了蜀地,我也半点不懂如何兴旺富国,你叫我能怎么办,呜呜——”
他越想心中越觉难过,竟然当即哭了起来,公仪万不料他哭的这样惊天动地,又见他分明还是十四岁的少年,忽然叹了一口气。她移开小几,将这个不知所措的少年揽入怀里,轻拍了拍他的背,半晌,方才安慰道:“陛下,你到底是帝王之尊,别哭了。”
却哪知少年哭得越发厉害了。
他梗着声音说道:“你们都说朕做的不好,但又从来不肯告诉朕到底应该怎么做。皇叔每次见我做决定,虽然面上都说好好好,但每次都皱着眉头,总是唉声叹气,朕知道,他就是不满意朕!所以你到底当时叫我走什么!干脆让我在京中死了算了!帝王家的情分原来就淡薄,你让我死了,祁湛也能名正言顺地称帝了!”
公仪见他如此,心中反倒说不出什么来了,第一次想到当日将一个稚儿放到皇位上,对他会不会太过苛责?若今日果是卫湛为帝,那情形是否会大有不同?
然而她猛然控制住了自己这一种危险的想法,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背,道:“我既应了白宿要护送你安全到达蜀地,就自然会说到做到。祁湛叹气,也不过是因为你玩心太重,若能收敛些心思,才越发好些。但现在想来,你原是年幼之时,这般对你也太过苛责了。”
一面说,一面要拿了帕子,给他拭泪。
幼帝却拍开她的人,见她挑眉,又复垂下头来,手中只紧紧捏着帕子,半晌才低声问道:“为何皇叔不想夺位。我父王夺了他父王的皇位,若果按照正礼算下来,他才应是名正言顺地新君。他心中就不曾怨过么?”
公仪只是一笑,问道:“祁昀,那我问你,你觉得坐在这个位置上,容易么?”
祁昀摇了摇头,“但是这是举国的权柄,全在一个人手里,要人生则生,要人死则死,难道皇叔就不觉得这些,会迷人的心智么?”
“你已被迷了心智了么?”公仪反问他。
幼帝不曾答话。
公仪笑道:“大丈夫所求,原就各个不一,不过是彼之蜜糖,我之砒霜罢了。祁湛原也只爱战场上的杀伐痛快,但朝廷平衡之术,一国治理之政,原就非他所长,他又如何肯要呢?”
幼帝闻言不语,只定定地看着她,仔细分辨她话中所言的真假。
良久,他才捏紧了手中的锦帕,“好,朕记住了。”
他定定地看着公仪漱玉的眼睛,道:“公仪漱玉,你记住了,今日既是你们不肯要这皇位,那这皇位,朕日后定会好好地守住,半点不让人。便是祁湛改了主意,想要来夺,朕也决计不予。”
公仪面上只有笑意,却无惧色,她道:“自然。——所以请陛下,好好活着,好好地,重整麒麟。”
她双手交叠,就着跪坐姿态向他行了一个大礼。幼帝紧紧地捏住手中的锦帕,生平第一次,安安然地受了公仪漱玉的这一礼。
他心中骤然升起万般的豪气来,终于有了曾见古书上所写的,元帝所谓的,那敢与天地争光的心情。他道:“朕会的。”
公仪礼毕,躬身退出,幼帝看着她慢慢走出去,忽问道:“公仪漱玉,白宿不以朝臣相托,却为何托你护朕安危?”
公仪立定笑道:“陛下忘了么?我终究是公仪家的女儿。——若论治理统筹,使百姓乐居,我不如众朝臣;但若论兵者诡道,制敌千里,众不如我。如是而已。”
她颔首一笑,撩了帘子,却慢慢下去了。
独留幼帝坐在马车之中,手中捏着她先前拿出来的那条锦帕,看了半晌,方垂下眼帘来,道了一句:“可惜了。”
六月初,众人走至冀州边界,北面却忽然传来消息,先前失踪的白宿竟在此时回归,带领残兵同林牧会和,二人围点打援,破猃狁两万兵马。
消息传至幼帝耳中,他直大喜过望,大叫一声:“好!”而后看向手中绢帛,面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众人不知所以,幼帝却将绢帛递给了一旁的一位大臣,那大臣连忙拿了过来,却见上面写道:
“陛下,臣已查明,渔阳城破,全因凉州军有十数兵士入内,当夜启城纳敌。李将军审其缘由,乃曰:‘已故封将军所命也’。”
那臣子气得发抖,连忙呼道:“陛下——”
幼帝震怒,当即命人写榜,将此事传于所有麒麟百姓,又称若是见到封胥尸首的,大可鞭尸泄愤。消息传将出来,宋昭宁听了,却是悬笔良久,最后将狼毫放回架上,只袖手立在窗前,却是半晌都不说话了。
此时已进入夏日,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又因白宿等人打了一回胜仗,幼帝下令群臣庆祝,于是竟就在此安歇两日。寻了一处无人的宅子暂居,竟也可以安稳片刻。
宋昭宁原想写上两个字,却又陡然听闻这一消息,顿时没了心情。她心中想道:“封胥从前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国守护,如今竟全在庞危的作妖下化了灰。人人都说他是一个卖国贼,连父亲回来见了我,竟也只是说道:还好我儿早已与他和离,否则今日又当如何?却谁也不知道他是冤枉的。”
她想为他诉冤,但她又偏偏不是公仪一般的身份,何况便是公仪,面对汹汹民意,又能为之奈何?
她心中只觉悲鸣,却是静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月笙见她如此,心中担心极了,连忙将她往旁边拉了拉,将那窗户连忙关上了。
“姑娘,夜风等会儿就起了,姑娘还是关了窗罢。如今仍是在赶路的时节,万不可着凉了。”
宋昭宁点了点头。
她双手交叠在一起,彼此握良久,却竟在心里叹道:封胥,若你今日见此,不知又会如何?若果真是心性大变,不在意这些流言便也罢了,但这分明是庞危做下的坏事,却为何要你来担这个骂名?连我心中听着也伤悲。封胥,若你果然听见,倒不如快些回来,告诉众人真相,却也比今日这般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好……
她心中喃喃良久,终顺着月笙的力道慢慢地离开了窗前,遂仍在书桌前坐下了。而后,她以狼毫蘸了墨汁,却慢慢地在纸上,描出了一幅画。
月笙不放心,多留了片刻,却见那上面慢慢地,慢慢地,显现出封胥的容颜来。面目毕肖,神情惟妙。她看了良久,却终是立到后面去,半晌,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她心中想道:若将军不曾出事,便好了。世上,如何还有如姑娘这般痴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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