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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游僧人所赠美梦竟是绝笔，天下纷乱，却自梦醒时始。叹叹，叹叹。——《知天命》
宋昭宁在梦里走过了一生。从及笄到白头，从芳华正好到垂垂老矣，封胥一直都陪在她的身边。没有庞危，没有乱世，没有莫名其妙的后世来客。梦里的一切都太美好了，他们成亲，相亲相爱，养儿育女，同祁湛公仪结为亲家……，北面猃狁早已破了，封胥祁湛寻常绝不出征，岁月好像都因此缓慢了下来，他们一同看花，一同赏园，一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梦里又恰逢百年难遇的盛世，一切事物人情，竟是再顺遂也没有了。
她醒来时，好似真已走过百年，脑中竟还想着封胥陪着她一同去郊外散步。那是从前封胥常去跑马的地方，如今他们却经不得颠簸，只能坐了马车去，封胥扶了她的手，将她自马车上扶了下来，二人并肩望着远处山形草绿，但觉幼时光景如梦中。
封胥笑说：“我从前同祁湛比马时，是最爱向上望的，若能看见你起身来边上看了，心中便总会高兴些。祁湛倒还因此笑话过我，觉着这样有些傻气了。”
宋昭宁回头看他，却见他须发已尽白，只眉眼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她看着看着，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她缓声说道：“莫说祁湛了，公仪也爱这样笑话人。他们二人果然是一道的，都是这样狭促，快别理他们。”
封胥点头，轻声说“嗯”。
他将她拉入怀中，像是很多年来做惯了的那样，轻轻地保住她，下巴倚在她的头发上，鼻尖是她发上头油的香气，极清淡的桂花香气，袅袅地窜进他的身体里，竟有如梦如幻之感。
他忽然说道：“昭宁，你莫忘了，不论何时，我总是守在你身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莫忘了我。”
宋昭宁自身前拉住了他的手，只是笑。她说：“我自不会忘了你，但你也要早些找到我才好。”
她心中隐约觉得这美梦合该快醒了，只是一应的笑，泪水却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而后便见天边斜阳将落，慢慢地没进远山深处，顿时所有的光线都暗了下来。
她在暗处默立了好半晌，没有风，没有虫鸣鸟叫，也没有了人，只她的泪缓缓坠下来，坠了半晌，她才忽然睁眼，但见外面仍是黑了，天色竟还没有亮。
梦里百年。她走过了一生。再回到二十余岁的年纪，竟觉无以适从，半日，那梦中甜、悲、离、怀的感情才仿佛五味一般泛上心头，夹杂在了一处，竟说不清是怎样的情愫。梦中的岁月静好，现实中的身不由己，在梦醒之后，却比旁的情绪更多地攥住了她的心，叫她只双手撑住身子，半晌，却仍复落下泪来。
那一出美梦啊。
若是可以，她也多希望她同封胥没有这许多的好事多磨，只像梦中一般，该有多好。
该有多好。
宋昭宁靠在枕上，闭了眼，却再睡不着了。
次日早间大家醒来，都有些沉默，连一贯爱说笑的公仪也没了笑意。宋昭宁心中懂她，知她定是也见了祁湛不曾远征镇守的美梦，只在京中陪着她，又幼帝不再怀疑睿王居心，叔侄俩竟也能和平相处，便也能够各得所乐了。
她拉了公仪的手，同卫舒窈一道上了马车，却见暮行云朝她们这里看了来，目光在卫舒窈身上打了一个转儿，竟是有些怔怔的。
宋昭宁只当他怕是还不曾自梦中抽离出来，自思他如今是小孩的秉性，怕是比她们更将梦中事当真一些，于是宽勉了两句，这才同公仪、卫舒窈一道上了马车。
众人竟都不曾互相问起来相互的梦境，宋昭宁仍拿了一本书看着，半晌，却发觉自己根本一点儿也看不进去。
她心中难以抑制地想起梦里的封胥来，那梦中封胥的行止和封胥本人竟是无差的，总是走在她的左侧，将她牢牢护住了，有时他又会侧头过来询问她，神态温柔极了，声音也好听极了，宋昭宁抬头朝他望去，总觉他周身总是暖的，叫人欢喜，亦叫人安心。
她将那情景，那画面在心中过了多次，此次想来，心中都是一暖，继而却不免想道：怪道有人会陷在梦中不肯出来的，那梦那样美，便是我已梦醒了，也竟念念不忘，若果真能叫人醉生梦死，怕就是飞蛾扑火，也多的是有人愿意去的罢。
她心中正是如此想着，却不防马车却是逐渐缓了下来。公仪察觉此异样，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却见京城城门门前，一众禁军竟笔直地站着，过往行人商旅，竟是各个要盘查的。
宋昭宁见状一愣，同公仪对视了一眼，连忙打发了个小厮跑上前问，究竟何事？怎么京中忽然就戒严起来？
那小厮连忙打探了消息，回来时却说道：“王妃，这命令乃是白将军吩咐的，但到底是什么缘由，那些禁军却也不知，只说他们在查猃狁人。便是王公贵族也都是要查的，说怕是要冒犯王妃了。”
公仪凝眉听完了此话，道：“此事却也是他们职责所在，不必徇私，叫他们查就是了。”
她心中不免想是否是猃狁又有了什么动作不成？但按理来说，也不应是京中戒严才是。
她心中不知怎地，有些七上八下的，遂仍掀了帘子朝外看去，却见外面已是排了长龙，一些家中有些根基的人见一直等着不能入城，已是有些暴躁了。她看了两眼，同宋昭宁讲：“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京中南来北往商贩众多，民众众多，还有自地方上来京的人也众人，所以每日京中才人来人往，但若果照着白宿这样的法子查，早晚会生出怨言来。”
宋昭宁看了看外面，道：“看这些人，想来已是四个城门分流之后的情景了，只京中往来之人太多，这才仍行进通过的慢了。只我想着，白宿既然这样吩咐了，未必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唯有此次事关重大，所以他才这样大费周章地行事，便是要宁错勿缺。”
她心中亦有些疑惑，但她不在军中，谢青衣亦不在此处，又哪里能知道究竟？只能自思怕是要去拜访一遭林牧，问问他的意思才好。
卫舒窈看了外面好半晌，好像方从梦中清醒了。她道：“看这阵仗并不简单，许是妹妹没有见过世面，竟从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的，回去倒想赶紧收拾东西，做好打算了。”
她这一言提醒了公仪同宋昭宁，她们在京这么多年，又何曾见到这样的阵仗？
当下心中也另有了计较。
兵士终究不敢拦着王妃的驾，很快将她们放过去了。宋昭宁回府便连忙打发了人去林牧府上，问她若明日上府拜访可能使得？一面悄声吩咐月笙拿了些值钱的东西，装成了一个轻便小包，只放在柜子深处备着。月笙连忙去坐了。
这次宋昭宁尚未吩咐完毕，便听门外小丫鬟报说：“姑娘，林将军来了。”
宋昭宁一愣，随即道：“快请。”
连忙将林牧请去了书房。
她换了身衣服，立刻赶了过去，自知林牧连半日功夫也等不得，必有大事，于是入内便问道：“京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牧躬身行礼道：“夫人不知，猃狁已下渔阳，正朝京中而来。”
宋昭宁脚下一个踉跄，“你说什么？”
林牧垂手道：“白将军对外封锁了所有消息，猃狁由其信新任统领巴特尔带领，军队过处，寸草不生，他们连俘虏都杀，渔阳已成一座空城。”
宋昭宁无法相信这个消息，连忙问道：“先前拦住猃狁铁骑的渔阳李将军呢？”
林牧默然半晌，只嗫嚅着嘴唇，却是半晌都吐不出来一个字，直到宋昭宁看向他，他才颤抖着说道：“李将军，阵亡……，渔阳军士战死……，百姓无一存活，渔阳，渔阳……已是一座死城。”
宋昭宁只觉一阵雷光自上而下劈落，竟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眼中泪水竟瞬间滑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她惨声问道：“渔阳有五万将士，三万百姓，整整八万人，竟无一生还？”
林牧说不出话来。
宋昭宁捂住心口，只觉心间一片钝割似的痛。半晌才道：“渔阳兵力是麒麟一成，祁湛手中两成只在南边，京中也只得两成，一成地方，还有两成原在封胥手中，如今呢？”
林牧道：“陛下收了将军原来一半兵力，目下白将军手中三成，庞危先时的那些部下，还有一成兵力在凉州。”
宋昭宁抬头望他，“那凉州兵马呢？”
林牧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半日，方才轻声说道：“凉州不曾受袭。”
宋昭宁心头先是一松，但待她见了林牧的神情，心中却又突突直跳起来，她缓声问道：“猃狁……猃狁是怎么攻下渔阳的？”
林牧抿紧了唇。
宋昭宁心中不安愈重。她看着林牧，只听他哑声说道：
“猃狁在月夜攻入渔阳，渔阳军中，有了奸细……”
“轰”地一声，宋昭宁只觉一阵惊雷劈在了天灵盖上，她后退两步，猛然跌进了椅子里。
她惨声喊了一声：“庞危，好一个庞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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