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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县县衙前。
冒辟疆负手而立,威严的县衙大门渐渐模糊,幸好在灯笼的照耀下,视力不好的冒辟疆,才勉强看得清楚。
递了拜帖,门房颇为恭敬地迎到后院的县尊大老爷住处。
冒辟疆昂首挺胸,志得意满。
冒辟疆,姓冒名襄,扬州如皋望族冒家的后代,祖上为官者甚多。冒辟疆六次赶考,六次落第,没有捞到举人的名头,所以目今还是一个诸生(秀才)。
现在的冒辟疆,顾盼自雄,骄傲跋扈,棱角特别尖,脾气性格也特别火爆,总而言之,三十岁左右的冒辟疆,并没有而立之年的中年人应有的沉稳。
反而是,冒辟疆向来恃才傲物,以踏青游玩、挥霍无度、流连烟花为人生盛事,说直白点,这就是一个纨绔、富X代。
不是贬低冒辟疆,也不是说所有富二代都是纨绔,而是历史上的冒辟疆,本就如此。
值得一提的是,明亡之后,他并没有仕清,这还算有点品性了吧,不至于一无是处……
走进县衙后院花厅,冒辟疆愣了愣,拱手作揖:“犹龙先生,县尊大人……”
虽是执着后辈的礼节,但冒辟疆的傲气,由内而外散发,沈镐、冯梦龙能轻易看出并感受到。
先说了些寒暄之话,继而才谈到正题上来,沈镐不动声色:“冒襄所为何来?”
“一来是拜拜大老爷,二来么……”坐在下首的冒辟疆高傲地扬扬头颅:“在下想向县尊大人揭发某个后生小辈的斑斑劣迹,此人姓徐名三,定居苏州,薄有文名,然狂放张扬,勾结招揽一些市井打行,行诸多不法之事,大人只要明查,便能查出来……”
冯梦龙皱眉道:“刚才我与沈县尊,说的正是徐三的事,据我所知,徐三已无秀才功名,行事么,至少也没有侵占良民田宅那般的恶劣……”
“犹龙先生此言差矣……”冒辟疆不以为然:“徐三此子,歹毒阴狠,复庵先生、天如先生早有评价,宜早早驱逐之,更不能让《红楼梦》这种污秽恶毒之书,荼毒我江南子弟。”
“好好好,本县一定会明查的,你但可放心……”沈镐打着哈哈,冒辟疆才颇为自得地告辞。
他认为,徐三死定了,另外,在冒辟疆眼里心里,徐三这种人,哪里称得上什么江南第一才子?这个名头,明显自己才有希望的。
冒辟疆翩然离去,复社就是一大张官官相护的势力网,他认为,沈镐一定会帮他的,而自己暗中谋划,陈圆圆并不知,在人前,自己依旧美玉无瑕,翩翩四公子!
“冒襄此人,大有文采名头,当年文坛巨擘、书画大家董其昌,亲口夸他,日后必开我大明一代文坛盛事,此子便愈发的倨傲……有些目中无人了……”沈镐淡淡地随口道。
冯梦龙点点头,直言道:“老夫不耍啥心眼,今晚踏月而来,便是为徐三来的,此子著书立说的言论,虽然不是继承老夫的衣钵,但却是同道中人,老夫不忍如此大才被埋没,而且,徐三已无骄傲的资本,磨练也够了……”
“犹龙但可放心,我不会无故欺人的……”
待冯梦龙拱拱手告辞,青蛇才进来,沈镐修理着几盆山东曹州运来的名贵牡丹,砸砸嘴巴,露出了本来面目,显得左右为难:“这徐三本事倒是不小,居然有人为他说话……你说的那些仙家法术,是真是假?”
“绝无虚言……”青蛇一想起来,面目隐隐有些惊悸:“大老爷……卑职等人亲眼所见,那徐三竟然能隔空摄物,凭空变出东西来,现下朱雀帮都听他的话了,但其能否掌控住,掌控多久,倒也难说……”
沈镐揪住胡子:“仙家法术?唔……那个金圣叹你知道吗?此人是钱谦益的外甥,平时最爱做的,也是扶乩算卦这些神神叨叨的,曾经在汾湖叶家算过,说叶小纨是天降才女,惹得叶绍袁大喜,后来,叶小纨可不是成了大才女?叶家可劲地夸,嫁入了吴江沈家……如此看来,这个徐三,和金圣叹是一路人……”
青蛇听得晕头转向,抓耳挠腮:“那……县尊大人的意思是……”
“哪天把他‘请过来’,也让我看一看……”沈镐大有兴味,仙家法术呐……冒辟疆的希望,至此告破了。
复社,并不是铁板一块。
……
徐家院子与杨柳斋店铺之间的一段街道,常有客人穿梭,今天备好车马欲行的徐三,便见到如此一幕,其中吴县的学生还是有不少的,少部分正经装扮,大多则是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犹如走入女儿国似的。
更兼某些民间戏班子的花旦、小生,有钱的,就出行必是僭越的车马轿子,鲜衣怒马,把个苏州城点缀得花团锦簇,一副盛世景象。
徐三怔忡了一会儿,他有些怀念柳如是帮忙的日子。
因为……那样自己可以少忙一点,呃……徐三暴露了自己也有懒惰的秉性。
跨鞍骑马,踩上马镫,未行几步,徐三先遇到的是几个书生,为首的是金圣叹、顾绛,令徐三诧异的是,今儿的金圣叹,打扮不同寻常,一身袈裟,手捧木鱼敲着,就差剃了光头,去当和尚了。
“阿弥陀佛……徐兄……别来无恙。”金圣叹嗒嗒敲了两下:“我见城外流民四涌,不禁心痛之,因此想化些缘,捐给百姓们,徐兄同去否?我欲与兄同行。”
徐三知道,这个金圣叹,可是钱谦益的外甥,虽然说,这个“怪杰”、“鬼才”,对钱谦益这个舅父也破口大骂,说舅父是“三朝大奸臣”,但徐三对他不放心,首先就没考虑过拉拢金圣叹。
金圣叹童年很贫穷,中年也是因为不会节制,常常处于贫困期,现在也是三十岁了,还是这副不佛不儒的模样,招摇撞骗的大骗子……嗯,和徐三有得一拼……
徐三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同行可以,我可不欢迎你到我的庄子……”
“也行,那我们便走吧。”金圣叹狂放不羁:“我金人瑞,别的不佩服,就佩服徐兄的大作,谢灵运说过,天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我认为不然,古往今来,天下才子,唯有金圣叹与徐三耳!”
顾绛、赵时揖不停地翻白眼,他们似乎习惯了金圣叹的作风。
徐三莞尔:“有理!有理!”
“徐兄怕是没听过圣叹兄轰动江南考场的一些往事……”赵时揖解释道。
“噢,金圣叹有什么劣迹?说来听听,也让我笑笑……”徐三笑道。
金圣叹眼神无辜:“……”
一行人走走停停,秀才赵时揖说道:“有一次府试,题目是《诗经》的‘出其东门’,圣叹兄写道:出其北门,西子不来,出其南门,西子不来,出其西门,西子不来,出其东门,西子来矣,西子来矣……考官直接看懵了……”
“还有一次是四书的题目,圣叹兄写道:有美一人,黄金千两,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动……考官差点吐血。所以,徐兄应该明白,圣叹兄为何科举无望了……恐怕,今生不必想着做官了……”赵时揖喟叹。
“哈哈哈……”徐三仰天大笑,他发现这个金圣叹很有趣的……谁说古人不会幽默?古人幽默起来,并不输给现代人啊!这金圣叹的作风,不也和现代某些玩弄考场的考生类似吗?不出名都难啊……
虽是如此,徐三却有提防,就因为,金圣叹是钱谦益的外甥,至于以后如何,便要再观察观察了。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金圣叹哈哈一笑,只是转身低头时,徐三却看见了他那抹不易察觉的酸楚、不甘,其中又夹杂着某种自暴自弃、嬉笑怒骂……多么像自己前世年轻的时候……
此时路经外城胡同的一家“竹木店”,徐三一行听见店外吵嚷喧哗,慢慢地有路人市民围观,只见店家是一男一女,女的衣着简朴,麻衣木钗,正是嘉兴秀水来的黄媛介,男的比较老实,木讷而不会说话,徐三猜测,怕是黄媛介的丈夫,杨世功了。
近来黄媛介与杨柳斋有来往合作,徐三提供销售平台,黄媛介提供自己的书画笔墨,随着名气上涨,倒也能进点费用,由于这点合作关系,徐三停下来注目。
与他们吵嚷的是打行的人,真是无巧不成书,领头的正是合并了棒槌帮的朱雀帮老大朱雀,双手抱胸道:“杨先生,杨夫人,今儿,阊门胥门的三街六巷,谁不知我朱雀帮?咱们不是欺你,而是在保护你们!识相的,便快拿点孝敬来,大爷们忙着呢……”
黄媛介并不惧怕,怒目而视。
丈夫杨世功怯怯地躲在妻子背后,一双手伤痕累累,被竹子划破的一道道绽开的伤口,不时有几滴血液从中滴落……
最后面的,是他们的小女儿,同样麻衣木钗,看着五六岁的模样,皮肤却是极好,舔着一串糖葫芦,不明世事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睁着萌萌哒的大眼睛……
市民们有愤怒的,却无人开口,反而有些婆子窃窃私语:“听说,这个杨夫人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呢,却时常出门……”
“据说常跟一些男人往来呢……”
“呸!不守妇道!”
“就是!伤风败俗!这种人,就不该可怜她!”
“活该!”
“又不是咱们本地人,活该让他们去死……”
小女儿觉得气氛不对,居然无声地哭了出来。
顾绛沉默不语,赵时揖更是我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唯有金圣叹破口大骂。
徐三把这些等等不一的神态,都瞧在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