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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宁然惊呼一声。
此时营帐内的三人都已看清:闯进来的人,正是蓥娘。
仍是荆钗布裙、仆人打扮的蓥娘,在装晕骗过无名氏之后,悄然摆脱了看守她的兵士,暗夜潜行,仗着对营地地形的熟悉,绕过哨岗及巡逻士卒,避开阵中机关陷阱,直闯李炽营帐。
闯进来,自是为了营救俘虏,昔日的如意宫主母,蛇蝎美人的城府手段,并不会因为境遇落魄了就变得一无是处,好歹她年轻时也擅于骑射,有些强身功夫,就凭无名氏指派的那几个小喽啰,还困不住她!
而李炽身边的人,似乎已习惯了她这三年来沦为奴仆、忍气吞声的模样,居然都掉以轻心了,甚至连李炽都大意了,居然忘了蓥娘最厉害的手段,就是用毒杀人于无形!
不仅李炽疏于防范,就连赵野将军都似乎忘了贵妃娘娘昔日的手段,还当她是个可随意羞辱欺负的卑贱下人,此刻见她闯进来,赵野居然用主人家呵斥奴婢的口吻,勃然怒斥:“贱婢,滚出去!”公子被人用剑架着脖子,惹急了宁然只怕公子性命难保,他自个出了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个节骨眼上,蓥娘这贱婢闯进来捣什么乱?
“不想你女儿死在本将军手上,你个贱婢还不赶紧滚出去!”赵野声色俱厉,手中长剑始终抵着宁然后背心,还作势欲刺,剑芒又刺入寸许。
宁然只觉后背心隐隐扎痛,赵野的剑芒刺破了她的上衣后襟,剑尖已抵到了肌肤上,一阵寒意袭来,遍体生凉,她不由得攥紧手中“红泪”,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青,但她始终没能狠下心来伤及李炽,纵然他有千般不是,一想到他竟是自己的生父,她始终下不了手,即便母妃闯进来看清此间形势时,就不断地用眼神暗示她:快动手杀了李炽!
看到女儿没有丝毫动作,原本还心怀顾忌、僵立在三人面前的蓥娘,终究是按捺不住了,知女莫如母,她看出阿宁在犹豫——“红泪”见血封喉,剑刃蕴毒厉害无比,一旦割伤李炽,颈项见血,就极有可能毒气攻心要了他的性命!阿宁只想用剑要挟绑架李炽,将他当做人质,好让自己走出营地逃出生天。只不过,阿宁还是低估了李炽的阴险狡诈,此举无疑是与虎谋皮!
阿宁浑然不知危险就在眼前,救女心切的蓥娘再也顾不得许多,正当赵野作势用剑去捅阿宁时,蓥娘出手了,长袖拂风,一缕无色无味的轻烟猝然笼罩在赵野面门上。
当啷!长剑脱手坠地,赵野闷哼一声,捂住自个的脸,突然之间犹如酩酊大醉般的摇晃身形,直晃到李炽身后,一屁股跌坐于地,痛苦呻吟:“公子,这妖妇施毒,救、救我……”
李炽这都自身难保了,哪里还能救得了别人?适才,见蓥娘闯进来时,他就心知不妙,正暗自盘算如何脱身呢,不料赵野竟如此莽撞,不但激怒了蓥娘,还逼得她铤而走险,立马动手,他没能摆脱宁然手中的利刃要挟,眨眼之间又落到了蓥娘手中。
劈手夺来阿宁手中的“红泪”,蓥娘逼近,几乎与李炽贴面站着,“红泪”锋芒毕露,森然剑气逼迫,他脖颈上登时汗毛直立。
“今日,我绝不会再轻饶你!”迎着炽郎变幻莫测的眼神,蓥娘怨恨地道:“这三年,我本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毒杀了你,但我仍顾及你是阿宁的生父,顾念当初你我的夫妻情分,我忍了!不论你怎样报复我,我都忍了!可是今日,你将主意打到阿宁头上,罔顾父女血亲,执意要伤害阿宁,我再不能忍下去!”
“三年前,我就该杀了你!”李炽咬牙切齿,“是你害得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都是你的错!”
“你成不了大事,还要将责任推卸到别人的头上?”蓥娘反唇相讥,“二十二年前我就瞧不起你,二十二年后我仍旧瞧不起你!你就是个无能的窝囊废!只配当个缩头乌龟,一辈子躲在暗地里搞些阴谋诡计,成不了大器!你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你赢不了别人,尤其是赢不了鞫容!”
一听她提及鞫容,李炽眼神阴郁,心头恨得滴血:“鞫容?你还好意思和我提这个人?当年就是你,与鞫容合谋弄了什么掉包计,到头来,你不过是引狼入室,赔上所有成全了他和那个狼小子!”
鞫容,这个人岂是她能够驾驭的?
羿天,以傀儡棋子的身份逆袭,成了一国之君,比鞫容更难驾驭的人!
“不错!成王败寇,我是赢不过他们,但我比你强!”蓥娘挑眉冷笑,冷艳逼人,“至少我不会像你这样不敢承认失败,执迷不悟!”
“住口!”李炽的眼神变得极其可怕,像是吃人的鬼,恨恨地瞪着蓥娘,一字一顿道:“本公子不会败,任何人都休想挡了本公子的路!”
此话一出,李炽缩拢在袖口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竟夹着一枚棋子,猝然弹指,棋子射了出去。
铛!营帐内暗藏的一处机关被射来的棋子触动,一支利箭激射而出,竟是冲着宁然飞射而来,而她,只顾着去听母妃与李炽的对谈,压根没有注意到此间还有机关暗箭。
千钧一发,蓥娘猛地扑向女儿,将阿宁扑倒在地,险之又险地避开那支利箭,扑跌在地上的蓥娘出手如电,飞剑杀人,立马冲李炽还以颜色。
利刃划空激射,照着李炽胸膛掷来,眼看是躲不过去了,却不料,李炽竟然反手揪住一人,猛推出去!
赵野被推得身不由己往前一冲,成了人肉盾牌,噗!飞掷的“红泪”没入他的胸膛。
一声惨叫,赵野被利刃穿心,倒毙气绝。
母女二人则乘隙逃了出去,宁然出逃时还将自个的行囊与长剑一同带走,没了“红泪”,还有长剑防身,冲出营帐便可拔剑杀出一条血路。
“来、来人……”死里逃生的李炽,惊魂未定,捂着颈项想要喊人来,可是拼尽全力,他竟无法大声呼喊,脖颈上酥麻酥麻的,紧接着就像是肿胀了一般,木木的,半个脖子都没了感觉,捂在颈侧的右手,指缝间缕缕血丝蜿蜒而下,方才蓥娘扑过去救女儿,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刃也一并抽走,只是抽剑时她似是刻意用了些力道,短刃划过,瞬间在他的颈侧肌肤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颈侧被割伤,伤势倒不严重,但是伤他的短刃并非寻常器物,而是带有千年诅咒的上古神器——毒刃“红泪”!
毒已侵入血液,李炽感觉不妙,忙封穴护住心脉,没去止住伤口上的血,只能放血清毒,从随身携带的宝瓶中掏出一枚避毒丹服下,看也不看倒毙在面前的赵野将军,他慌忙冲出了营帐。
帐篷外,值岗放哨的兵士横七竖八地晕倒在地上,无名氏尚未回来,凡是那对母女经过的地方,都有被毒烟熏倒的士卒,沿路只见被撂倒的人,不见逃犯的身影,看来她们已逃出营地了。
李炽慌了,大步流星冲到营地所设的阵眼那头,将悬挂在那里的一面铜锣咚咚敲响,十万火急地召集来营地别处方位的人,连死士也随即出动,身背劲弩,一大批人紧跟着他离了营地,急追逃跑的俘虏。
※※※※※※
蓥娘母女二人选了一条最快的捷径,捂着口鼻一路飞奔,很快就到了城墙那头,出了地火烟瘴缭绕的“鬼蜮”禹城,城外一片荒芜之地,若是在城楼上居高临下,空旷荒野尽收眼底,没有丝毫藏身之处,好在眼下是深夜,杂草有半人多高,黑灯瞎火的躲个人也不容易被发现。
“往南走,那边有河道。”蓥娘拉着女儿的手,于荒野之地狂奔,亡命天涯一般惊慌地奔逃,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咱们可以泅渡过河,天亮之前,可以找到城镇,那里有朝廷安置的衙门……”只要将阿宁送到衙门里头去,让官老爷派守军护送她回长安,到了宫城、当今天子的身边,还有谁敢再伤阿宁半根豪发?
“衙门去不得!”宁然急道,“他能在陆州安顿叛军,潜伏三年且不被朝廷发觉,陆州的衙门及守军里一定是出了内鬼,陆州已被叛军的势力渗透,去此地衙门等于自投罗网!”
若非陆州的官老爷们给叛军撑起了一顶保护伞,瞒住了朝廷,李炽等人如何能安生地躲在此地?
这里成了叛军的庇荫之所,那么,她们不仅仅要逃出禹城,还要逃离陆州,才算是安全脱身,否则……
“看来只能绕城走了,尽量避开此地的衙门守军。”蓥娘心里有些发凉,心知想要逃出陆州很难,李炽随后就会发动所有的力量全境追缉,到处都会是他的耳目眼线,密密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想躲都很难。但是她们必须逃,哪怕只有一丝机会!
“那条河就在前方不远处了!”潜水泅渡,更难被人逮到,蓥娘拉着女儿仓皇地奔逃。
河水折射着月光,前面不远处那片光亮,吸引着拼命逃亡的二人,渐渐冲着河岸靠近。
不停的跑啊跑……
快了、快了!
宁然仿佛听到了流水声,拼尽全力地往前跑,突然,咻的一声,一枚箭矢划空而至,射入草皮,钉在了她的脚尖前方寸许之处,箭尾系的响铃还在不停地晃,叮铃作响。
这是一枚响箭,预示着敌人已经追来,宁然一慌,脚下一绊,猝然跌了一跤。
“阿宁,快、快站起来!”蓥娘收势不住冲出几步后,忙折返回来,一面伸手去拉女儿,一面惊急地往四周张望,当她看到一丈开外出现了忽明忽暗的火光时,心胆都颤抖起来:糟了!他们追上来了!
“趴着别动!”伸出手去想要拉女儿一把的蓥娘,突然用力一推,反倒将阿宁推倒在草丛里,急道:“快藏好,千万别动,别出声。”
宁然一怔,跌倒在草丛里,耳朵贴地反而清晰地听到追兵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她马上反应过来,慌忙伸手想要阻拦:“不要!”伸出去的手,抓了个空,她眼睁睁地看着母妃转身往反方向奔逃,独自去引开追兵。
这太危险了!宁然不愿自个躲着,让母妃独自去冒险,刚要起身去追,突然,漫天箭雨落下,正独自跑着的母妃,猛地跌冲了几步,身形摇晃着,又蹒跚着努力往远处再行一段距离后,缓缓倒下了……
“母妃——!”宁然冲出,箭矢“刷刷”地擦身而过,待得追兵收箭,只留遍地斜插的羽箭时,她已冲到了母妃身边,赫然看到母妃后背中了无数支箭,扑倒在草丛里,身下一滩血渍触目惊心!
“……阿宁。”感觉到女儿在身边凄凄呼唤,蓥娘吃力地睁开眼,弥留之际,有许多话想要与阿宁讲,却来不及了,只能借着回光返照那一瞬的力气,伸手,牵住女儿的手,含泪道:“母妃错了……阿宁你、你要……要幸福……要幸福地活下去!”
啪嗒!蓥娘的手,死气沉沉地垂落下去,终究是牵不住阿宁的手了,她带着遗憾,与满心的不舍,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
“母妃!母妃……”声声呼唤,唤不回逝去的亲人,宁然颤手抱起母妃,呆呆地坐在草丛里,丢了魂魄一般,风,吹过面颊,凉凉的,一种冷意,浸透了全身上下。
浑浑噩噩之际,恍惚听到一阵脚步声,有个人影靠了过来,随后,她听到了李炽的声音,宛如从地狱深渊里传出的,鬼魅般的诡笑声:“进了笼子的猎物,还妄想脱身?呵!”
一大批人涌上来,火把光照下,颈侧仍在流血的李炽,铁青着脸,踱步上前,看到宁然抱着中箭气绝的母妃呆坐在那里,也看到散落在草丛间的那副行囊,他猝然弯腰,从行囊里掉落出来的物件中,拾取一物——真丝重缎,凤穿牡丹,盘锦喜字,这是一块新娘的红盖头,是当年宁然即将嫁给羿天、在二次出降前,亲手刺绣的那块新娘喜帕。
尽管那刺绣图案略显粗糙,却也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绵绵丝线流露待嫁女儿心,喜帕那红艳之色似乎还残留着当年那一丝喜气,这么多年了,她仍将这块喜帕随身携带,仍忘不了羿天当年于长安劫喜轿时给过她的承诺:
宁然,我此生,只愿娶你一人!
天意弄人,她与他相爱不能相守,即便离开了他,独自浪迹天涯,她仍带着这块亲手缝制的新娘红盖头,此生唯一的夙愿,就是当一回他的新娘。
“啧,喜帕!”李炽笑得古怪,“当年的宁然公主,于长安城繁花似锦的艳阳天里出嫁,宫里出的仪仗是何等气派,何等风光,可惜啊,你的命不好,贵为帝姬,却是个亡国妖姬!”
“匡宗宠爱你这个‘女儿’时,你帮着如意宫的妖妇图谋皇位,结果呢,匡宗丢了江山丢了皇位丢了性命!”
“如今你又要祸害新皇帝了,他要是为一个女人抛弃皇位,色令智昏,那他就是个昏庸君王,被世人唾弃!而你,就是祸害国君的孽障,称之为亡国妖姬也不为过!”
李炽这番话,简直是颠倒黑白是非,将自己这个祸害嫁祸到无辜者的头上,对羿天的嫉妒,令他心生诅咒,恶毒的诅咒:
昏庸君王,亡国妖姬,世人唾弃……
这更像是李炽想要得到的结果,为此,他将那块喜帕轻轻盖到了宁然头上,口蜜腹剑地筹谋道:“宁儿,为父帮你达成夙愿如何?让你披上新嫁衣,盖上红盖头,站在城墙上,等着你的心上人来娶你!很快,他就会来迎娶你……”
当年的赐婚令下,宁然公主出嫁,李炽筹谋的这一局棋,最终还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见分晓,多年以后,她还是逃不过棋子的命运。
出嫁?
盖上了喜帕,宁然眼前一片红,猩红,宛如无尽的血海,她闭上了眼,双肩耸动,突然笑出声来!
三年了,自从与至爱之人分离,与刚刚出生的孩儿分离,她忍受的煎熬与痛苦,日复一日的,盼不到一丝希望,然而,这三年以来,她从未哭过,谎话精的能耐就是口是心非,不哭反笑,笑得最欢之时,心头却在滴血……
盖着红盖头,突然发笑的新娘,令李炽惊愕了一下,周遭也猝然安静下来,空旷的荒野上,火把、劲弩,肃立的兵士,一片萧杀之气,宁然抱着亲人冰凉了的尸身,不停发笑。
笑声凄然如泣,久久回荡在荒野,于夜色之中更添几许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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