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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道武學千年,越到近代越是衰微。也有人抗辯世間武術日新月異,進展一日千里。放到上代武林中,約莫可見力追第一次春秋的興盛景象。第二次春秋亂世過去,西秦與六閥兩敗俱傷,不僅助朝廷增強對地方的控制,也使各地新世族得以興起,力足抗衡五百年來屹立不倒的六大門閥。其中又以京城南宮、洛陽皇甫齊名,是為新興世族之中流砥柱。
平心而論,新興世族武藏積累實難與六閥五百年根基相比。只是自函谷關一戰,春秋六王只餘二王,人才可謂損折殆盡。新一代雖有齊柔雪和楚縱情兩人扛起星夜大旗,然而當年苗疆一役,藍衣從此不藍衣,齊閥的擔子就落到了齊無歡頭上。
而這位齊地大紈絝的表現實在遠遠不如商家那位少門主出彩。商家從三代以前起家僅有百畝田地,如今田產逾萬,門人整千,不說可以和齊楚以外任意一閥叫板,只怕不下於峨嵋李神通在江東苦心經營的聖鳳龍騎。今日商家贏得刀鎮九州的美譽,商少門主雷厲風行的手段可謂功不可沒。
是以段十三從不認為自己暗中改投聖鳳的決定有何不妥。明眼人早已瞧出六閥聲勢猶如日暮,任楚縱情如何高明,也難力挽狂瀾。一個江湖門派後繼無人,遠比暫時青黃不接來得要命。他在星夜多年,尤其看得真切六閥輕外姓而重自家人的陋習。與之相比,架構森嚴而用人唯才的聖鳳強得太多。
段十三雖覺聖鳳那位仙人近年擴張太快,有人心不附之嫌,然而他藉聖鳳搭上的大靠山並非水仙,更不是許流香。此人當年,曾使百萬回騎辟易,曾使藍衣不再藍衣。
這天早上,他在暖炕中抱着兩個娘兒,好夢正酣。忽聽得一聲清嘯,高聳入雲,劃破了清晨的寂靜。接著就是一聲怒喝:“段十三,給我滾出來!“
段十三猛然起身,一手把兩名從京城捎來的名妓拋下床去。他不理二人兀自在地板上呻吟,緩緩扣好衣鈕,忽地大聲喝道:“抬甲來!“
凡是京津周遭江湖人士,縱與段十三仇懟甚深者,亦難否認這位燕京幫主確是相貌堂堂,儀表不凡。段十三出身大理段家旁支,身具皇家血統,雖出身南方,昂藏九尺的身形並不遜色與北方大漢。他身上戰甲於北宋紹聖年間,曾為大理皇帝段和譽護駕六千里,七戰七出於雁門關。此時他從幫衆手上接過家傳神槍,威風凜凜,哪裡似是江湖草莽,眉宇間竟隱然深具帝皇風範。
段十三穿戴整齊,昂然大步出門,朗聲道:“何方高人來尋段某?“話甫說完,已為眼前景象嚇了一驚。
一抹紅影在五條黑衣人影間縱橫交錯,迅如疾風,掌影飄忽,容貌難辨。那五人都是燕京幫中好手,一時之間,刀光劍影編成了一道光幕,卻始終攔不下紅衣女子輕靈如煙的腳步。忽聽紅衣女子一聲長笑,右掌快如閃電地斜托着一名黑衣人下頜,左掌按在另一人胸前,勁力一運,兩名二百斤的大漢猶如騰雲駕霧般直飛出去。
紅衣女子眼角一瞥,已見到了段十三。她右足在雪地上一點,身形就如飛箭射到段十三身前。便在此時,一名黑衣人斜裏衝出,一拳猛地裏轟在紅衣女子背心。
此人乃是段十三從雲南請來坐鎮的段家高手,論輩份算是段十三的堂兄,一手金玉拳在雲南武林中從未逢過敵手。這一拳,可謂有破金斷玉之威!
即是身負金鐘罩、鐵布衫等橫練功夫之外家好手,得以一身刀槍不入,也難擋氣功高人的全力搏擊。若真是高手,就對上鐵人也可一拳打扁,何況這拳正中背心要害?黑衣人面露喜容,卻見紅衣女子一張俏臉上全無異色,心知不妙,正要後撤,紅衣女子已猛然反手,抓住他胸口膻中要穴,一手摔在牆上。只見那段家高手口鼻流血,已然氣絕。
紅衣女子一步步走到了段十三身前,笑道:“好重的一拳。若非身具金剛體魄的一流高手,還不得被打得筋折骨斷。“
她抬起白如皓霜的右手。
“段幫主,難為你損折三位高手,為本殿洩了一口悶氣。我贈你一掌,算是回禮如何?“
段十三雙目直視這名一直被世人小瞧的女子,再不遲疑,單膝跪下。
“星夜舊部段十三,參見齊郡主!“
南宮瓏提起一張笑臉面譜打量,喃喃說道:“竟然在天津賣川劇面譜,真稀奇啊。“
倏忽間一條鋼索勾着了她手中的面譜,猛地扯上屋頂。南宮瓏抬頭一看,正好對上一雙陰冷目光射來。
一名藍衣少年盤坐屋頂,腰間佩劍,臉色慘白,眼神陰狠如食屍鷹。
南宮瓏躍上屋頂。
白鶴老道從對街發足奔來,神情惶急,不復仙風道骨的閒雅神態。卻見藍衣少年轉瞬間長劍出鞘,快如電閃地制着了南宮瓏咽喉,登時不敢再上。
南宮瓏卻神態自若,悠悠道:“蜀中唐門?“
藍衣少年一言不發。兩人僵持良久,南宮瓏忽然笑道:“你這身藍衣,是學齊柔雪,還是學你們門中那位新藍衣?“
藍衣少年突然大笑,回劍入鞘。
“那位臨淄城中的舊藍衣,豈會乘人之危?“
白鶴老道已躍上屋簷,但見藍衣少年目中陰森神色盡歛,從懷中取出一個小酒葫蘆,張口就喝。南宮瓏望着殺氣消散的唐門劍客,低聲道:“舊藍衣、舊藍衣!千古風流都入了墓,只可待後起之秀撐起這代江湖嗎?“
藍衣少年搖了搖頭,笑道:“新藍衣、舊藍衣,都是虛名。齊家的風流沒有丟,至少還有齊無歡扛起一片天。再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江山代有才人出,不見得那前浪就會被輕易遺忘。“
白鶴老道哼了一聲,說道:“按你所言,當年唐藍這道後浪捲起,踩着齊閥成全了唐門,不過搶去一個虛名?“
藍衣少年側過線條陰柔的臉龐,沉聲道:“唐藍,並不是唐門。“
南宮瓏感慨道:“唐門這些年來稱雄川蜀,不過藉着聖鳳清剿武林餘勢,加上西秦自函谷關一戰元氣大傷,才得保領導地位以至今日。三年前水流連麾下千人入苗疆,鎮壓回部,對咸陽形成半包圍的形勢。唐藍在藍衣案上居功甚偉,水流連就放任她在川中稱霸。其實真說起來,唐藍未必當真有何本事,不過水流連坐視蜀中勢力擴張,成為魏趙兩閥的心腹大患而已。“
藍衣少年低頭望着手中的酒葫蘆,語帶嘲弄道:“再過幾年,唐門就如少林、武當一般,為聖鳳麾下犬,為水仙手中刀。唐藍得意一時,有個屁用?“
他兩眼緊緊盯著南宮瓏,朗聲道:“唐藍手裏的唐門只是水流連的馬前卒,唐小六領導的唐門卻足為青雲觀強援。五小姐,我與你作一筆交易,如何?“
南宮瓏也盤膝坐下,笑道:“你不妨說,我聽着哩。“
唐小六開門見山說道:“青雲觀主所以知道杜乃堂為高麗開國門,乃是本門中人通風報信。唐藍抓緊齊無歡入城良機,意欲派人除去青雲觀使者,推在齊家小丫頭的頭上。在這之前,齊無歡必須活着。姬洪樁、姬曉雨本為棄子,不過要在世人前揭穿齊無歡偽裝多年的紈絝形象。“
南宮瓏笑道:“那姬雷洞來殺我,是要揭露我這真紈絝的底子嗎?“
唐小六道:“姬雷洞練就借天雷的指玄境秘術,本來是唐藍伏下的真殺着,但其中也有那位長紅公主要試試青雲觀主真武轉世真假的意思。唐藍留下了人手應付南宮琳和齊無歡,擊殺小姐的重任就落到我頭上了。“
他自嘲一笑:“只是要我對上一位指玄真人,一位隨時入天象的准一流,實在是強人所難啊。“
南宮瓏灑然道:“未入一流談何天象?真當我是儒家聖人不成?你要為咱們礙着同門殺齊無歡,只怕比殺我兩人難多了。“
唐小六一笑道:“倘若南宮琳念着昔日藍衣情誼護着齊無歡,我壓根兒就不用出面了。“
南宮瓏喃喃道:“若是她兩人尚念舊情,唐藍又豈會安排我到地府揹這死鍋。大家都是女人,那些說不清的牽纏,心裏明白得很。“
她笑道:“我就代漫姐答允你,只要你不死,就扶你為唐門之主,可好?“
唐小六大笑作了一揖,把酒葫蘆放回懷裏,隨即如一縷輕風般隱沒在長夜中。
白鶴老道嘆道:“當年藍衣案兩大主謀,觀主不取猶如齊閥後院芒刺的商家少門主,而與遠在蜀地的新藍衣結交。此刻想來,果然早有先見之明。現下人人稱南宮世家為江湖第一門閥,其實唐門又何嘗弱了。“
南宮瓏兀自望着唐小六離去的方向,低聲道:“孤狼尋伴,只會尋另一頭狼,而不屑一顧床榻之側的狐狸。“
又聽她說道:“很少人知道當朝探花郎當年在藍衣案中出了大力,曾為水流連許為客卿,結果卻投入了漫姐麾下。在藍衣案涉事者中,許多人原意如何不得而知,事後為青雲觀吸納者卻不在少數。那麼咱們漫姐這真武轉世,是否真比水流連的人間仙人來得實在?“
白鶴老道搖頭道:“咱們很多時候為一時得失蒙蔽,眼中所見並非實情。少林、武當、峨眉、崆峒,昔日五院中四派選擇了水流連,而非南宮漫。水仙是否真仙,不礙江湖人歸心,更不礙水流連得天下。“
南宮瓏低聲道:“我知道。只是我還是想助他,僅為他這一身藍衣。當日那些傢伙手段實在太過卑劣,連我也看不過眼去。“
她緊握着拳頭。
“我朝思暮想的江湖,不是這個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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