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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南冬季第一场雪,在十一月末降临。
从天空飘落的雪花并不如北方那样如鹅毛,而是细细小小,飘到地上便融化成水,地上到处都是湿漉漉一片。只有路边一排自行车的车座上落着一层薄薄的冰晶。
丁萱一大早就出门了,蹲守在剧组酒店之下——颜妍今天请假。
丁萱毫不迟疑地肯定,今天颜妍就要去见曾经卖牌子给她的神婆。果然下午一点,戴着黑色棒球帽围巾墨镜的颜妍出门了。乘车换步行,绕过好几个扎堆的城中村,甩开助理,最后进了一条临街的巷子,敲门闪进一家四合院。
丁萱悄悄绕到四合院后面更加狭窄的待拆迁民居巷子。电线杆上“狗尾巴巷”的铭牌已经卷边,蒙着厚厚的一层黑灰。狭窄的过道里,两边住户都在烧煤炉,有的熬着中药,有的熬着卤味,偶尔几条精瘦的野狗在垃圾堆里扒拉吃食。也会有人骑着自行车叮铃而过,溅起墙角的污水。偶尔从不知那间屋子里传来男人女人对骂的声音,内容无外乎麻将桌上输了多少钱。
阴沉沉的天空下,四合院的后门,紧紧闭着。上午的小雪此时已经变成了南方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扑簌簌落下来,很快在路边攒起,压弯了杂草。
丁萱不敢贸然进去,只得在外面徘徊,焦急地等待着中午才下飞机的段律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半个小时后段律铭终于现身。纵然带着旅途的风尘仆仆,他还是着装体面的。黑色大衣修出腰线,咖啡色格子围巾被整理得妥帖顺滑,肩头落了轻飘飘的几朵雪花。
“情况如何?”他绕过一滩污水,皱了皱眉。
“颜妍还在里面。”丁萱立马迎上来,语气里带着紧张,“你能感觉到吗?我之前写的是这屋子里大大小小邪物不少。你要特别注意一个香炉,那香炉是她用人气养起来的,也算妖。攒足人气后,就在里头养了一条蛇妖。就算还未成妖身也剧毒无比。”
“你不知道它是否已经成形?”段律铭微微眯眼。
“如果九尾没有把牌子弄碎,我能肯定它在杀青后是成型的。”
“那你之前是怎么描写现在的情况的?”段律铭问。
“就是……神婆心生歹意,想拿女主角做人肉引子喂养蛇妖,然后你及时赶到。”丁萱又稍许尴尬,“接下来大战三百回合之类的,把神婆搞定,但是当时你不知道她想杀女主的真正意图,只以为她要图财害命。那条蛇是漏网之鱼,后来为主人而找你复仇。”
“知道了。”段律铭简短地说,稳步上前轻轻一握,门上的锁头便落了下来。他推开门,示意丁萱不要贸然进来。
院子里堆着各种杂物,看着更像是一个石膏像作坊,墙角摆着脏兮兮的大缸,堆着一堆枯黄的竹子,到处都是白色石膏点子,灰白的粉末撒得到处是,院子里立着不少大大小小姿势各异的石膏像,无一例外都面墙而立,有的还蒙着破旧的尼龙布,空气中飘着香灰的味道。
而主屋里,隐隐约约传来谈话声。
“再等一儿会儿,你就——”丁萱胆怯,但还是鼓足勇气跟进来,然而她提醒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段律铭干净利落一脚踹开了主屋木门。
丁萱瞬间傻眼了。
而屋内原本视线昏暗,满脸皱纹的神婆席地而坐,正在长桌前摆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牌子,给颜妍细讲。却陡然见她神色一变。
“来外人了。”她眼神浑浊,却透着奇异的光,声音嘶哑,仿佛喉咙被砂纸打磨过一般,“我能感觉到,有个——”
话音未落,大门突然被从外破开。屋外白昼逆光,段律铭黑色身影带风挺立门口。
颜妍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躲开。而说时迟那时快,神婆倏忽不见,一条小如猫的影子从长桌蹿下,向窗欲逃。
段律铭眼神尖利,一脚踹开长桌,桌上香炉腾起,香灰四散。他左手抓起桌上卜卦铜钱,出手迅速,指风带劲。只见一枚铜钱如刃飞出,一秒之间将那黑影斩喉稳稳定插入墙,血丝四溅。
空气中香灰更加浓烈,一切发生得太快,后进来的丁萱只看到墙上干巴巴魂飞魄散的黄鼠狼。她彻底呆住。“你、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这女主还没受到危险,神婆也还来不及把蛇妖祭出来。
“懒得等。”段律铭拍了拍蹭到香灰的手,简单三个字回复,看向爬到一边的颜妍。
昏暗的视线里,颜妍缩在墙角,惨白着一张花容失色的脸,满头秀发落了灰白的香灰,陡然一个激灵,惊惧地望着段律铭和丁萱,突然又声嘶力竭地尖叫,跌跌撞撞爬起来,跑了出去。
“不行,你现在不能走!”丁萱转身追出去。
段律铭依旧留在屋内,仔细搜寻丁萱说的香炉。而除了刚刚桌上被甩碎的炉子之外,没有其他鼎炉了。
段律铭转身踏出门槛。
雪花依旧无声地飘着,却不见丁萱的身影。
他皱了皱眉。
颜妍惊魂未定,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在这杂乱的小巷子里穿梭,撞过提着污水出来泼的大妈,溅得一裤子泥水。听着身后的咒骂声,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梳理已经凌乱不堪的头发,见到路口就拐,下意识远离,远离那个地方。
一不留神,她拐进一个死胡同,往前跑了几步再转身时,就看到了站在巷口,一身黑衣的段律铭。
颜妍眼前一黑,伸手扶住粗砺的墙面,呼吸间冰凉的空气让她刺骨般发疼与惧怕。
“丁萱呢?”段律铭脸上没有任何多余表情。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到她。”颜妍连忙摇头。
段律铭闻声欲离,但却有突然顿住脚步,转身回来。
“我什么都不会说!”颜妍立马尖叫,声音里带上哭腔,“我发誓!什么也不会说!”她瘫软了身子,顺着墙慢慢滑坐下来。
嘴里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几个词,她再次从臂弯抬头时,段律铭已经离开。鹅毛大雪很快就铺住了他的脚印,仿佛从没来过一样。
颜妍木然怔忡,慢慢活过来一般,又从喉咙里笑了一声,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机一般大小的玉石牌,上面雕刻着一个赤身裸体端坐,用长发遮掩身体的女子。
……
丁萱确定自己是遇见妖了。否则这幻象该如何解释?
跟在颜妍之后推开这院子的后门跑出去——她看到的是跟身后摆设一模一样的院子,哪里还有颜妍的影子,而再返回——也没有段律铭。
这屋子就像一个迷宫一样锁住了她,让她推开每一扇门,看到的都是跟自己所处一模一样的屋子,空间就跟蜘蛛网一样复制延伸,看不见尽头。
这房子,就是妖,是神婆还在攒积人气的鼎炉。
意识到这一点,丁萱心里一点一点凉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飙升的肾上腺素和头皮发麻。所以如今神婆可能根本还来不及养妖,而丁萱如今就是在这鼎炉的肚子里。
她猛地抬头看向四周大大小小或站或立的石膏像——不对劲。
难不成,难不成这些都是受害者?
霎时间脑海里一根弦嗡地崩断了。她一定要出去,一定要想法子出去。目下四望,丁萱下意识喊了一声。“段律铭!”
然而无人应答。
许是心绪作怪,又或的确如此,仰头望去,天空依旧在飘雪,但空气却慢慢开始热了起来。
几乎是几分钟的时间,她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丁萱迅速把墙角的水龙头打开,哗哗的流水慢慢浸透地面,然后水流慢慢变少,消失。她突然抬起头,感觉到背后,有人在看她。
丁萱猛地转身,看到所有面对墙面而立的石膏像统统转身过来,表情或狰狞或惊恐,但无一例外都面向她。
地上突然传来石膏摩擦的声音。
丁萱脸色雪白,四下所有的石膏像都慢慢地朝她站立的墙角挪了过来。
努力集中注意力搜索脑海里的讯息——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写过解决办法,大纲中匆匆一句“以炼吸人气充足的鼎炉养出庞然蛇妖”,根本没有提出任何解决方法。
仓皇之中,丁萱拿起手边冰凉的铁制晾衣棍作武器,步步后退,直至后背抵上了墙壁。此刻,气温已经升得很高,呼吸之间仿佛都带着滚烫沸腾的蒸汽。眼看着石膏像包围圈越来越小,最近的石膏留下长长的拖曳痕迹,已经离她只有一米的距离。
她只能横下心背水一搏,举起铁棍朝最近的石膏像劈去。
“是我!”棍子被人稳稳接住了。
丁萱睁眼一看,一身黑衣不染尘埃的段律铭稳稳站在她面前。她下一个反应就是扔掉手里的棍子,扑进他的怀里。浑身紧绷的力气在瞬间消散。
“快点,我们要从这里出去。”丁萱的声音有点抖,但同时意识到现在并不是解释的机会。段律铭的到来让她理智回笼。几乎是下一秒,她立即退出他的怀抱,弯腰捡起铁棍握在手里。
这个举动让段律铭惊讶,但也来不及多想,回身一肘击碎了最近的石膏像。这一举动就像是捅了马蜂窝,所有石膏像瞬间像是提现木偶一样活了,一声咆哮露出尖利獠牙,转动白色眼珠,前仆后继地袭击过来。
段律铭身手矫健,反应迅速,护住丁萱的同时招招狠准利落,一时间满地碎裂的石膏肢体。丁萱尽量不给他拖后腿,拿着铁棍作武器砸向最近的石膏人,然而意外抬眼看到的一幕却让她心凉了半截。
两米高的墙面,墙头上已经冒出不少石膏头,石膏人似乎源源不绝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旧墙面很快出现了裂缝,尘土四起,眼看就要倒塌。
“小心!”丁萱纵身一扑,欲意挡到段律铭身前。
旧墙瞬间带着尘土与碎屑石膏轰然砸了下来。
段律铭眼疾手快,一手直取雕像咽喉,一手掀起大衣衣摆将丁萱拢在自己怀中。地动山摇里,他很快被砖块淹没。
“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
巷子口,一边拿着收音机听京剧,一边买菜回来的大爷拎着布袋子,里头露着芹菜叶,顺着雪中被踩出来的路面往前走。
字正腔圆的京剧唱腔里,右前方墙上写着大大“拆”字的院子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紧接着有声似龙啸,震飞了屋檐下躲雪的麻雀,巷口的牌子哐当一声砸到地上瞬间碎成了几半,有砖屑从那墙上飞了出来。
大爷下意识站住脚步,耳边京剧正唱到“将状纸压在爷的大堂上”。
长音绕梁里,那院子后门嘭一声从里打开,砸到了墙上。大敞的门内尽是碎了一地的石膏残肢,砖块瓦砾。
一个身材高挑身着黑衣的男人,怀里横抱着一个姑娘走出来。那姑娘闭着眼,面色苍白,显然已经昏迷,右臂衣袖带血,连带指尖都在往下滴血。
风雪里,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抿紧唇角,离开时没有回头。
身后,那老旧破屋轰然倒塌,大火骤然腾起,映红了半天灰蒙蒙的天空。
雪,还在继续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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