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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一月底，江南已经入春，寒意却没那么快散去，尤其还有下不透的绵绵阴雨。
雨水如丝丝细线，从潮湿的地面，吊起一栋栋钢筋混凝土积木，灰扑扑的，没一点颜色，一直蔓延到地平线尽头。
明未呆呆地望着这片僵硬的楼，脑海里想起了小时候回峰村的瓦房和草木。
“这套房源面积上比之前那套稍微小一点，但是采光无敌！从阳台上还能看到陆东科技园最高的楼。”房产中介小哥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溜光，讲话跟背台词似的。
“您就在陆东科技园上班吧？来这儿租房的都是在那上班的白领。”
陆东位于长海埔东的东南郊，二十年前还是一片农田。主城区饱和之后，长海积极发展卫星城，陆东北部的田野里，拔地而起一座现代化的科技园。一时间，高楼代替了老宅，商街代替了田塘。廉价的租金和税收优惠政策，吸引众多科技企业和上班族在此安营扎寨。明未便是其中之一。
他一年多前来到陆东，被公司安排到附近的菁英公寓居住，窗外是同样的风景，灰色的拥挤的高楼。近来租约到期，正好他也想换个环境，便找到了租房的中介。
“家具都是新的，拎包入住！”中介小哥接着道，“押一付三，价格还可以再谈，怎么样？”
明未回头看向屋内，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和小哥之前带他看过的四个房源几乎一模一样，干净，整洁。
就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再考虑考虑。”
小哥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不过很快又被笑容掩盖，“年后房源紧俏，您可得抓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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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门，一个尖脸的瘦小中年人，正在给旁边的住户装门锁。
“咦，小刚？”尖脸冲中介小哥打了声招呼，“正好你在这儿，我那房子最近要转租，帮挂个房源呗。”
“有照片吗？先让我看看。”中介小哥应道。
尖脸拿出手机。明未也凑过去看。
房间跟之前看过的完全不一样，都是老式家具，光线昏暗。
“家具有点旧啊。”中介小哥嫌弃道，“这房子怕是不好租。”
“还有室外的。”尖脸把照片继续往后翻，一张照片抓住了明未的目光。
“等一下。我能看看这张吗？”明未忙道。
照片上，两栋六层小楼之间，有棵巨大的树，枝干非常粗壮，茂密的枝叶几乎占据了照片上三分之一的部分。从地上的光影可以看出，几乎没有阳光可以从树冠透下来。
他想起了小时候回峰村的那棵黄角树，也跟照片上这棵一样，枝繁叶茂，挡得住大风大雨。爷爷总是在树下给他和其他小孩子讲鬼怪的故事。他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是黑猫，听了不下十几遍。
可惜现在，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黑猫的故事到底讲的什么了。
“这是哪个小区？”明未开口道。
中介小哥眼睛一亮，“这里是月茗新村。怎么，您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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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茗新村？”听到这个名字，纪荀安一首曲子没弹完就停了。
纪荀安是明未在长海屈指可数的好友之一。他在科技园的一家咖啡厅里，弹了五年的钢琴，还有自己的乐队。明未不通音律，之所以认识他，全因公寓网络不好，而咖啡厅的网络快到飞起。
“我敢打赌。你在那儿呆不了一个月。”
“为什么？”明未问道。
“那是个拆迁小区，据说只拆了一半，就莫名其妙停工了。设施和环境都很差，连直达科技园的公交都没有，跟住在乡下没什么区别。而且——”
纪荀安迟疑了一下，
“——经常发生一些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明未吃了一惊，抬头去看纪荀安。
他已经把手放回到键盘上，开始弹奏新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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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未在网上搜了搜月茗村，立刻跳出一堆灵异事件的八卦，凶宅、鬼妻、狐妖，什么都有。
官方新闻只有两则：
20xx年6月27日，月茗村一孩童投河自尽，未寻得尸体。
20xx年4月12日，月茗村拆迁工作因事故暂停。
一张小区照片抓住了他的目光。
又是那棵老树。张开的树冠，向四周无限延伸，仿佛要伸到屏幕外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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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活了上百年的老树，才可能长这么大。”爷爷抬起头，胡子跟随树叶一起轻飘飘的。明未忍不住伸手去抓那胡须。
“我要听黑猫的故事。”
“早上不是刚讲过了吗？”爷爷笑着摸摸他的头。
“再讲一遍嘛，再讲一遍。”
“不讲了不讲了，客人要来了，爷爷得去看看。”
一扭头，爷爷不见了，爷爷之前坐过的竹板凳上，凭空出现了一只黑猫，站得笔直，抬头冷冷地看着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像要把他吸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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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未从梦里惊醒过来，身上都是汗。怎么会梦到回峰村时候的事，是因为那张照片吗？
天刚蒙蒙亮，他记下月茗新村的地址，蹬了自行车出门。
初春，乍暖还寒，清晨的雾很浓，最多能看出二十米远。
一路向南，路两边的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了农田。这里也属于陆东地区，不过尚未开发。
明未一边蹬车，一边看着手机地图——奇怪，月茗新村应该就在这附近呀？
田对面隐隐有片建筑的轮廓，然而绕了半天，却像隔了一堵墙，怎么都走不到跟前。
——玩我么？明未索性丢下自行车，踩到田坎上。
刚走几步就听到有人骂，他在田里拔腿飞奔，直穿过对面的马路，冲到那堆影子面前。
月茗新村的六层小楼笼罩在雾里，影影绰绰，像沉睡的遗迹。小楼的墙皮脱掉了一大半，还好被树挡住了一部分。
这里的树很多，很高，有的甚至高过小楼。一些树光秃秃的，路面四散了它们枯萎的叶子。
已经有了裂痕的路伸至雾里，没有一个行人，静得可怕。如果不是小楼的阳台上还挂着鲜艳的衣物，明未会以为自己走进了寂静岭。
雾里传来一阵咒语般的低声叨唠，听得明未头皮发麻。循声看过去，一栋楼门口坐了位白发老太太，穿着深蓝色的古朴棉衣，身前乱糟糟地堆了一塌棉絮。她头也不抬，单一双手机械地穿梭在白棉里。老太太身边没有别人，不知在叨唠谁。
越往里走，雾越浓，刹那的幻彩扰动迷灰，现出一只妖娆的身影，竟是个古韵衣着的貌美女子。翩翩蝶肩，盈盈柳腰，一双凤眼妩媚动人。与明未四目相交的一刻，她嫣然一笑，热热的，几乎点燃了明未剧烈升温的血液。擦身而过的刹那，淡雅的清香又将明未扰得迷乱。一回头，女子的身影已被雾气吞噬，宛如幻影。
旁边路口转出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耷拉着脑袋，驼背比较严重，棉衣的边缘有磨破的口子。他的步幅很慢，一步像是跨了一个世纪。与明未面对面走近的刹那，他突然停下脚步，抬起目光，放到明未身上。
让明未心里发毛的是，这人双眼无神，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跟着明未的脚步缓缓扭头，目光没移开半寸。
就在明未将要和他擦肩而过时，他突然怪叫一声，指着明未喊道，
“你要大难临头了！”
吓了明未一跳。
“你要大难临头了！”他边喊边撒腿跑起来，直钻进身后的雾里，喊声却一直在回响。
这个地方，的确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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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娃子，莫怕嘛，天黑了怕啥子，以后天天都要走夜路。男子汉，走，莫怕。”爷爷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明未揉了揉眼，伸脚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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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的幕布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轮廓，黑压压地铺开，挡住了一大片光线。
是那棵树。
地上突出一节节树根，根间的土壤长出了新草。树干十分粗壮，三四个人肯定合围不上。树冠张开成一把巨大的伞，枝干弯曲纠缠，伸向四方，直触到旁边的楼房。部分枝头上还挂着冬天没落光的枯黄叶子，除此之外，嫩绿的新芽在各处萌发。
大树两边是六层高的小楼。树的背后十分开阔，像是一片荒地，杂草长得及膝盖高，深处被雾气笼罩。一条小路伸进雾里，似乎并不平坦。
太阳爬了一半高，阳光透过薄雾，给树冠涂上一层金色，新芽都变成了金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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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讲了不讲了。”爷爷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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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未扭头，树下突然多了个黑色的小身影，身姿修长，毛色黝亮，蹬直了前腿，端端正正地立着，细长的尾巴在身后微微摆动。
黑猫。
树下立着一只黑猫。
那双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明未，仿佛能洞穿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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