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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才摔倒。风大得吓人，像是一个从地底冒出的咆哮，像是一千个罪人的哀号。
而两位同事已经跑过去了。
我站不稳。我蹲下，抱妈妈一样抱住自己的腿。我得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否则牙齿打架的声音会让我很难堪。我不怕的，我什么都不怕的……我庆幸这里是黑的——我并没有确切看到他死去的样子。可是我还是能想象他惊恐的表情，想象那血喷出去，想象他的头颅怎样亲吻冰冷。我不怕的。
风停了。
当我察觉到“风停了”的时候，我抬头，看到一双眼睛。血红色瞳孔的眼睛。但我刚要叫的时候，它却又消失了。一定是错觉，我不怕的。我把脸埋进膝盖之间，咬紧无法再松动的牙关。
“怎么了？”
我没有抬头。是蒋怜春，他脸上一定挂着虚伪的、却又亲切的笑容。
“没什么。那人，怎么样了？”
“死了，干净利落的手法。可是凶手跑得好快，估计龙行道是追不上的了。”从这句话才听得出他略微收敛。
闻着浓重的血腥味，胃里就好一阵翻动。我起身。
蒋怜春讶异道：“干嘛？你想检查尸体？”
“回家。”我捂住嘴巴。
——早晨——
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着。
我只是闭眼，想象自己身处黑暗中，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那些臆想的画面反复在脑里播放——要么是血，要么是人头，要么是盯着你的红眼睛。我觉得会有一只手从地底伸出，手指像蠕虫一样挪动，慢慢从床脚爬上来，抓住我露在外面的脚腕……尽管我把身子都包裹在被子里了。
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着，所以妈妈一眼就看出，很严肃地问：“怎么了，失眠吗？”
我点头：“放心吧，我不是因为换工作而紧张失眠的。”
“中午喝鸡汤，帮你定神。”妈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不喜欢鸡汤。
我坐好，看新闻。
要不是妈妈提醒，我都不知道新闻结束了。和昨天一样无聊的开头，情节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如果有人觉得这很有意思，那我十二万分愿意和他换个位置。
“我上班去了。”我道。
妈妈一脸的担心。
——上午——
“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凶手身份，还算不错。”
部长保持着昨天的姿势，似乎是能说话的蜡像。他的脸上要再打下阴影那就是很完美的恐怖电影分镜。办公室里骤然有冷气冒出，尽管阳光正从窗外晒进来。
他一脸难看：“但看来，对你期望过高了。”
我咬牙。听他这话，就猜到有人告诉了他——我昨晚的失态。
“你害怕了？”
“不害怕。”
“你害怕了。你怕死。”
我不吭声。
“你和你父亲没得比。他不怕死。没想到你居然怕死，你根本就不像他。我看错你了，为了弥补我的错误，你现在就收拾东西滚回致知部吧。”
“我说，我不害怕。”我道，脸上火辣辣的：“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他盯着我好一会儿，才摆手示意我离开。在推门出去时，我听见他高高在上的一句：“有意思。”
——下午——
我正等那两位过来。他俩都因为其他任务而脱不开身，所以整个上午我什么都没有做，把时间全消磨在部里。现在我光是站在巷子口，就觉得有股寒气蔓延到脚边——这还是大白天。正想着，两位同事哈哈笑着，几乎是同时到达。
“咴，早啊。又被金大人赶跑啦？”
“哪会啊，小惜惜只是不希望因为她而耽误我工作，这才催促我离开的～”
这两人一如既往。
我问：“你们一点也不害怕吗？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把生命当回事？”
龙行道疑惑：“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死了人。不是开玩笑的，是真的有人死了啊。”我道。
蒋怜春笑得无奈，拍拍我的肩膀：“死人是难免的，毕竟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嘛，多习惯就好了。”
我哦了一声，道：“好吧，快工作吧。”心里被凉沁沁的感觉充塞，让我错以为血液都降到零度以下。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们。我们似是不同物种，就算追溯到上古，基因片段都没有相似之处。他们和我不一样。我很容易就会死掉，而他们会活下去，在我尸体边上丢下一句“死人是难免的，多习惯就好了”。
“咴！”
龙行道打断了我的思索，脸凑得很近。他的脸确实很帅气，眼神灼灼，阳光满面，几能照亮巷子里最黑的角落，但我此刻只想找把太阳伞。
“怎么？”我说。
“你挺有意思的嘛，昨天还叫着要辞职，今天却在尽忠职守。”
“在我辞职前，属于我的工作还是得做完。”
蒋怜春背靠着满是虚假广告的墙，面带同样虚假的笑，丝毫不在意他的限量版名牌外衣蹭在青苔里：“我看得出，你很讨厌这份工作。为什么？”
“你们也很不情愿吧？”我反问。
龙行道举手道：“我不是！我觉得能和妖怪交手是世界上最酷的事！我从小就希望能默默地保护人类，像一个英雄一样活着！”
这时候该给他打上聚光灯，衬托出他的高大。
“得了得了，没人问你，不用那么起劲。”蒋怜春双手插兜，摆了个自以为帅气的侧影给我：“怎么说呢，你也知道格物部的规矩：‘炎黄十九’和‘十大遗族’的子弟无权推脱工作，必须在成年后服役三年。我是蒋家本支，又是独苗儿，只能应长辈的吩咐进部里历练几年。其实认真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就是对付妖魔鬼怪吗？所以也不反感这工作了，更何况部里还有我最爱的小惜惜～”
我看着顶上的天空，只看见被拘束在屋瓴间、呈几何形的蓝色，那么小，那么稚嫩。
“你们喜欢看新闻吗？”
俩人动作一致地摇头，满脸鄙夷。
我笑道：“我喜欢看。”
龙行道脱口而出：“什么？！那不是很无聊吗？！”
“对，我的生活很无聊。你们的生活或许比我精彩，但我不稀罕。”
“从小我就不知道有你们的存在，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会为了考试发愁，会计划着该考什么大学，还会有着对将来工作的憧憬。我就这么作为一个平凡无趣的普通人活着，一直到老、到死。”
“去年——也就是我高中毕业后——格物部部长找到了我，告诉我，我也要服役。那一天，我的所有梦想、以及所有为梦想付出过的努力，都被他残忍地撕碎。我的命运被他锁死在致知部，那个不知所谓的地方，好吧，现在又轮到了这里！我不再是普通人，我普通的生活和追求都被无情地漠视；二十多年的生命刹那间没有意义，未来的人生就在那一天后失去色彩。”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的人生被你们决定。这不是我要的人生。我宁愿永远都不会见到你们，永远都不知道你们的存在。要真能无聊地过一辈子，我也愿意。”
“我理解你。”龙行道殷切地看着我。
“别开玩笑了。你和我完全不同，你喜欢这份工作，你是无法理解我的。”我晃了晃头，对着墙上的苔藓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应该和你们说这些的。我和你们也不熟，也许明天那家伙就会同意我辞职，大家各分东——”
龙行道大喝：“别说蠢话，我做你的朋友！就算你不把我当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
恶心，好恶心，你说什么朋友啊！我不需要这种让人恶心的客套话！
“对啊，我也是你的朋友。”蒋怜春也殷切地微笑着，似乎和我是多年好友。
“朋友？你的笑容很虚伪，我不喜欢。”看着这位蒋家继承人一脸愕然，我隐隐有点有疼痛伴随的快意。我很擅长制造冷场。
龙行道揪住我的衣领，旋即又放下。
“是，我是不知道你的愤怒和怨恨，那东西我本来就不懂……我们的世界本来就不一样。”
听着他的声音，我觉得喉咙有点堵。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们格物部的人、家族里的人都不正常，都是怪物。我们欺骗了你。我们扭曲了你的命运。”
龙行道明亮的眼神逼视着我，我甚至不能直视他的脸。
“但是，进了格物部又能怎样？能要了你的命吗？你是个男人，你怎么就成天怨来怨去的？！如果你觉得难熬，我陪你熬；如果要上阵，就让我保护你！你也不要老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了，有什么过不去的！要是你真的渴望做别的事业，那我会帮你向部长求情，让你辞职离开！”
“我和你有什么两样吗？一口一个‘你们’‘你们’的，难道我们就不是人了吗？我也喜欢看动漫，我也爱玩游戏，我骑自行车，我自行车也被偷，我喜欢打架，我上班还迟到……我也怕死，因为我也是人！但我也在做格物部的工作！老祖宗定下‘服役’的规矩虽然不近人情，但我想，是有他们的道理的。我做这份工作，到现在成长了很多，我相信你也一定会有所收获。除了危险，这份工作也很精彩，如果你说你命运被改变了，它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坏事啊！”
我还没回过神来。我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是获过辩论大奖吗？他用了什么道术让我无言以对吗？
“别怕，该来的都得来，这是我们的责任。”龙行道抓住我的肩膀，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有那么认真的神情。
我会怕？
我刚要反击，却开不了口。我这才知道自己心底藏着这么深厚的惧意，让我一次次地推卸责任，甚至像小孩子一样无端任性，只为了苟活。
我不是这样的！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很讨厌你们，特别是你这个爱多管闲事的家伙。别装出和我很亲热的样子。”
“哈？”龙行道傻眼。“是在说我吗？”
“绝对是。”蒋怜春点点头。
我看向远处的屋顶：“不过，暂时先继续这份工作吧，如果我没死在任务中的话。”
“哈哈，这有什么！我是‘王牌’，有我在，你放一万个心！”转眼间他脸上便是张狂自大，我刚才看到的认真神情是错觉吗……“啊哈哈哈哈～”
我推开他的手，道：“笑话，你也算‘王牌’？省省吧，等我和凶手谈判好，就没你出场的机会了！”
他也不着恼，犹自嚷嚷道：“新人还那么大口气，哼，哼哼……”这家伙可真够没头没脑的，随便拉着人就要交朋友，也幸好他碰见的是我。
蒋怜春长长吐了口气，马上打电话给管家，好像是要找酒店吃晚饭之类的。我背过身去，忍不住哼了一声。旁边龙行道还在鼓噪：“老蒋快看！他笑了！”
天空里的云，从来都不止一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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