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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泰觉得,他可能根本上的命格就跟西魏这个政权犯冲。
每次刚有点扬眉吐气、自己快要牛逼起来的感觉,马上就会迎来一次打击。这打击有的时候是别人施给的,有的时候则纯粹就是自找的。
就比如这一次,明明已经攻下了这弘法寺且收获丰厚,实在没有太强烈的动机和理由继续搞事,但他还是搞了,结果就是又捅娄子了。
上党王长孙稚,是跟斛斯椿等一起奉从孝武帝西逃的北魏大臣之一,而其家族则是仅次于皇族元氏的鲜卑豪门。
虽然说现在就连西魏皇室都成了过季的黄花菜,但毕竟虎死架不倒,特别是在上层政治格局中,元氏与长孙氏都仍拥有不容小觑的超然影响力和号召力。
否则高欢和宇文泰这两个老镇兵早自己单干了,何至于再摆个元家傀儡在台面上。而在西魏,以元氏为首的鲜卑豪门所拥有的政治号召力远比东魏更强一些。
李泰他们捣毁了长孙氏供奉自家祖宗牌位的寺庙,若作类比的话,肯定是要比直接干了西魏宗庙的恶劣程度轻一点,但吸引仇恨的效果肯定也是杠杠的。
柳敏言辞中尚有诸多不确定,其实也只是不愿面对的自我安慰罢了。
这座寺庙人员虽然不多,但也有着三四百人,尽管交战激烈,但当寺庙被攻破时,也俘虏了不少寺中人员。稍加审讯,他们便知道了一直供奉这寺庙的便是远在长安的长孙家,甚至主持的僧众里就有两个长孙氏成员。
“这、这……京中名刹诸多、且不乏大德高僧,上党王家为何要选此荒凉山谷祀奉先人亡灵?”
确定了这一事实后,柳敏半是懊恼半是疑惑的叹息道,实在是想不通。
是啊,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泰也想不通,甚至在得知这寺庙强攻不下时,一度都怀疑可能是盗匪或者贼胡的据点,都没想到可能是京中哪户高门于此设立的家庙。
长孙家是贪这里风水好吗?那怎么不干脆把先人埋葬在这里?你竖个碑,老子们好歹也知道避道而行,何至于触这个霉头!
一念及此,李泰便觉得这也不算是自己等人的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怕是活人若不谨慎防备,都不免会有白龙鱼服的莫测之祸,更不要说亡灵了。
所以说人最要紧还得是自己看得开,老子堂堂霸府新贵,怕你长孙家这过气皇亲?归根到底还是你们对自家祖宗不够敬重,这才无意中被我冒犯到,搞得我心里还挺不自在的。
因为惊觉这一情况,柳敏都没来得及仔细打扫战场,留下一些甲员驻守,自己慌忙赶回来向李泰报信。
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作什么追悔懊恼也于事无补,若还不好好收拾一下战利品,那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于是李泰便让柳敏留守此中,自己则率领一批部曲重返那座寺庙。
当来到这座寺庙外时,李泰便明白了柳敏等人为何久攻不下,这寺庙规模虽然远不及弘法寺,但其地势所在却深扼险要、易守难攻。
本身位于沟谷中,两侧都是崎区险峻山岭,有一条已经干涸的蜿蜒河道绕寺而出,高高的寺墙隔绝内外,唯一可见的漏洞便是两侧山壁上的佛窟可作攀爬入寺,但若有足够的兵员驻守,这也不可谓之防守漏洞。
“这是佛寺?分明是一座堡垒啊!”
李泰喃喃自语道,心里也渐生明悟,长孙家设寺于此,怕不只是为了礼佛并供奉先人亡灵那么单纯。
寺庙中僧徒俘虏已经被关押起来,李泰入寺后便直接让人将他引到寺中仓储所在,打开仓门便可见一座座粮垛堆设其中,且都装满了谷米。
这样的粮仓,寺中共有五座,储存了起码有两万石以上的粮食。另有各类干脯、菹酱、膏脂等食料许多,数量都是不菲。
还有一间仓库里堆积着皮革、筋角、竹木材料等等,甚至还有许多半成品未作打磨的箭头和未作抛光的甲片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金玉珠宝、上等锦缎、香料药材等等,价值既高、又可方便运输并通行于世。
李泰看到这些物储,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座寺庙应该是长孙氏布置起来的一个后手退路。
若说长孙氏在此聚藏甲兵、意图谋反,那也有点太看得起他们。此间物料储存虽然丰富,但还达不到能用来打天下的程度,顶多就是狡兔三窟、以备不测之祸。
长孙氏与元氏系出同源,政治地位虽高,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休戚与共。若宇文泰真要对元氏下手,长孙氏必然也要遭受牵连。
于是安排这样一个地点,将一部分家族财货以礼佛为名输送出京、藏匿起来。真要某天发生什么大祸,安排一部分族人逃往此间,凭着这些物资可以更好的生存,乃至于另觅活路。
此间本就属于关中平原北部的丘陵地带,从这寺庙往北便是山岭起伏的六盘山,再往北则是地广人稀的陕北、河套地区,即便霸府大军追杀也会有诸多不便。
意识到这些后,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西魏政局可真是暗流涌动,看似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睡觉怕是都得睁着一只眼。
西魏皇帝元宝炬那么桀骜刚强的一个人,到了西边也只能装孙子保命。宇文泰虽然霸府首领,但连儿子都不敢养在家里。这个长孙家同样地位崇高,但还是得预留后手、随时准备跑路。
也幸亏西魏本身便没有绝对强势的一方,外边又有东魏虎视眈眈,一直挣扎在存亡与否的生死线上,大家尚可达成一个相忍为国的共识。若不然,这么多方势力聚集在关中,简直就是养蛊啊,狗脑子都得打出来!
但同时,李泰也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长孙家这座寺庙既然有此隐情,就算心里忿恨到极点,必然也不敢大肆声张、追究到底。
既然不巧让自己发现了这里,那就注定长孙家用不上这些保命钱了,李泰当然得笑纳下来。
他也想过,要不要把这笔财货当作证据呈交大行台、揭露长孙家藏有贰心,从而彻底扳倒长孙家、杜绝被其家疯狂报复的可能,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个有点天真的念头。
宇文泰真的不知道长孙家心怀二意、或者相信长孙家不会背叛他?说到底只是迫于时势的抱团苟合,谁也不会拿出真心来交给他人!
眼下的情况就是,我们心里都知道彼此看对方不爽,但还得湖弄凑合着过日子。这层窗户纸一天不捅破,大家仍能同殿为臣。
可如果李泰真的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宇文泰就能一口吃下这些仍然忠于西魏皇室的政治势力?
既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掉提出问题的人,都是李伯山这小王八蛋自作主张的栽赃污蔑,咱们一直都是亲密无间的好战友!
东魏还有一个刚正不阿、勇于进谏的杜弼呢,高欢是怎么对他的?
李泰真要敢这么干,他觉得宇文泰虽不至于下手解决掉他,大几率会把他踢出霸府送进朝廷,让长孙家自己收拾。
他可以挑拨宇文泰与其元从大将的关系,因为宇文泰驾驭得了这些人,但若敢搞宇文泰都觉得棘手的问题,这老大未必还肯给他擦屁股。
为了朝廷、为了社稷,李泰都不能这么干,他就得含泪吞下这些物资财货。你们都是匡扶正道的社稷良左,只有我李伯山是一个手脚犯贱、到处惹事生非的小坏蛋!
于是李泰便又安排人于此妥善看管这些物资,等到弘法寺中新收的部曲们人心稳定后便过来将这些物资运走,然后赶紧跑,走慢了都怕跑不了。
当他返回弘法寺,将自己的想法跟柳敏稍作交代后,柳敏便又皱眉说道:“此事总该尽快归奏大行台……”
“事既仍在曲隐,绝不可具之于文!”
奏当然是要奏的,李泰可没有要为长孙家遮掩的交情和义务,但却绝不能留下书文证据。这些书文证据一旦留档或者泄露出去,长孙家就得跟他们不死不休,不搞死他们自己就不清白。
柳敏这个人心机阅历不乏,但视野所限,面对这种层次的勾心斗角,还是有点取舍难断。但对李泰还算信任,毕竟他是亲眼看着李泰进入台府极短时间便扶摇直上,深得大行台的欢心。
所以对于李泰的决定,尽管他一时间还有点想不明白,但也没有再做质疑。只是当李泰提议分赃的时候,他忙不迭摆手拒绝,实在不想因为贪此些许财货便与长孙家结怨更深。
李泰对此也不作勉强,柳敏就算不参与分赃,这个锅也得他们两个一起背。把人祖宗牌位都从佛堂撂出来了,还能奢望相逢一笑泯恩仇、去人家吃席?
尽管云阳县境中仍有乡豪余寇尚未完全扫清,但这些事情大可交付郡县官府去做,李泰即刻便下令部曲将两寺物货装车准备跑路。
他原本还想跟此境郡县扯皮一下,拿弘法寺这寺庙和地皮跟郡县官府换点劳务费,毕竟是他打下来的。
但长孙稚的儿子长孙子彦就统率一批禁军驻守于渭水北岸的高陵,快马加鞭到这里来也用不了两天。
李泰大阅的时候还搞得太子元钦挺没面子,真要被堵下来提熘到长安去,想想这些人会怎么炮制自己,那就太刺激了。
所以说做人得有个前后眼、不能太嚣张,人缘搞得太差,一个不巧就得一把还回去。反正这次跑路后,李泰最近几年都不打算去长安熘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