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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阿正眼前一黑。
他整个人被撞倒至十几米外的空地上,连带那孩子娇小的身躯随之跟着被凌空抛起,再狠狠地堕落到离他几米开外的水泥地上。
一缕鲜红的血顺着阿正的唇角流下,他只觉得疼痛由胸口漫延到背部,无孔不入地迅速渗透到他的四肢百海,像是内脏正在被卡车碾压地巨痛,压得他双眼冲血,呼吸都带着淡血腥。那近乎于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只能像上岸的鱼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让空缺的肺能顺利地争取到一些空气,呼吸能顺畅一点。胸口那上了炸药爆发的疼痛得厉害,不难形容那感觉,就是钻心般的疼痛。过于负荷的痛楚使得他的意识有些迷离涣散,要是有镜子,他不难看到自己一幅惨败灰土的脸色。
等到他的灵魂、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回来后,他挣扎着试图奋力爬起来,痛疼的四肢在左右磕碰中手脚并用地着爬到那孩子的跟前,他在前一刻幻想过,只要他守着那孩子,等到救护员来到,那小小的身俱会再次并发出生命力。那不合实际的想法,跟吸食了大麻带来的高度浓缩的幻觉,奇妙的、致命的。
但不管怎样,他要亲眼确认,确认那孩子的情况。恍惚间,他觉得那几米的距离会煎熬得让他发泪。
这种如实质的痛苦远胜薛西弗斯被诸神命令他昼夜不休地推动巨石上山,再由山巅把巨石推下,徒劳无功且毫无希望的刑罚周而复此地运作。薛西弗斯是个很聪明的人,但在众神眼中他的聪明只是狡猾,意图蒙骗着众神。在无可反抗的力量下,众神的一切等同于至高无上的命运,命运要看着他痛苦愤怒,要看见他为这一切的折磨而絶望麻木。
他无法道出自己与薛西弗斯(注1)有如何的相连性,仅是认为他与他均是被命运玩弄,无法为自己辩解究竟在尽了怎么的努力。在薛西弗斯为着一块石头而劳力时,他却在地上莆行在地上等待命运对他的判决。
卡缪说过在悲剧的神话中藏有最荒谬的真相,那这样的荒谬与幸福是不可分割的,那是因为薛西弗斯每跨进一步,成功的希望正在支撑他弱小的身体,他以桀傲不驯姿态来享受一刻的成功,哪怕他最终只能站在高处不过一刻的时间来证明他的成功。
然而自己没有薛西弗斯可以重复的机会,生命仅一次,自己得到希望在看到那张发青的小脸,满是血渍如同被遗弃的残破玩具的身躯,希望再也不存在,只有绝望。
小孩的命已经丧失,一切都已经徒劳了。
他感觉一阵的心悸,心脏无法忍受这种生命失却的、感到被毁掉而产生的痛苦,眼前的一切在他周围溶化,通通都堕入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中。
这一幕一丝不漏的落在了那头让他深恶痛绝的畜生眼内,对方嘿嘿窃笑着自己的愚蠢,仰首嘲弄地转身奔向自己的同类,却没有任何想将自己分食的意图。
「嘿嘿……」远处声音再次响起。
「嘿嘿……」牠回应着,转身离去。
很快牠们连接消失踪迹,了无遗痕了,除了那一地的血迹、为数不多还躺上地上呻呤声,那些逃出生天的人们脸上残余的惊恐和茫然。
他们根本不了解周围的一切,多少强压的镇定不能掩盖他们的无知,单纯地为到来的救护而恩喜地哭泣着。
那小孩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的牺牲品,这便是属于掠食者的生存规则。但作为存活在大都市的人们不懂这个道理,他们被保护得太好,也被欺骗得太深,自以为高上一等,其他的生物存在的意义仅是为他们带来欢乐或是口腹之欲。
他依稀感到那些警察和救护员在来到现场时,想要把他怀里早已没了气息的小孩子抱走。那时他的眼前看不到任何的画面,只有不停晃动如同光点的人影,意识浮浅,飘飘的。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听不清楚。
他只知道,他要抱着他懐里的那个孩子,死命不放地抱住。
不知抱了多久,孩子的血都足以把他的衣服打湿,足以等到一个人的灵魂被折磨得发疯,直到他的力气耗尽,被硬生地抱去怀内孩子的尸体,直到有一个女人的哭号出现。
她的声音跟刺破夜空的光剑,一刀又一刀地划破他浑浊的意识,那是因为俩人间的痛苦如同磁石般吸引,他知道她的痛苦比自己只多不少。女人在那大喊大叫地奔到车前,他的意识才逐渐地聚焦,茫然地看那女人跳上前去,奋力地揭开白布,死死地拽住那小男孩尸体的胳臂或者小腿,却又被旁人拦住,拼命地让她冷静。
女人又哭又叫,属于人的理智出现了裂痕,瞬间的希望坚持全部瓦解。
他在旁冷眼看着,想发出声音或者表情来嘲笑那些人的无知,身体却怎都不受自己的控制,呆呆地坐着,木无表情。面对无可比拟的痛苦前,所有都是徒劳的。
痛絶的苦楚让女人成了力大无穷的疯婆子,拼命挣扎,色厉内荏的大吼着,不时咬紧牙根,发出急促的哒哒古怪的声音,显然已经失常了。她用着那明明看起来弱小不堪的手臂冲击着那些阻挡她的人,也无法辩识他们是善意的举动,只是本能地要驱赶着他们,拼出一条血路,彷佛没有人能阻碍她的去路。
再一次再一次重复重复……直到她口中发出一连串声嘶力竭的哭喊都化做了无力的悲鸣后,被人强行拉离车旁,毫无生气地瘫倒在地上,又者整个人已经昏厥过去了。
阿正感觉他也快如此,快要坠入横陈的深渊里。
不知是撞击后的后遗症终于浮现,还是脑部独有的保护意识开始发挥功用,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犹如磨损了的发条,发出耳鸣的嗡嗡声。他已经再没法集中神智来观察四周的一切,眼前晃动着数个身影,一阵阵地昏黑。
最后残留的画面是他正被两名救伤员抬进救护车内,看着白色的车门被缓缓阖上,把那残酷血腥的世界与自己隔絶。他的心里清楚明了他受了重伤,只需他的手稍微一动,那些刺痛都会不知不觉中迅速传到全身,哪怕是最远处的神经末梢。但那又如何,他就像是个异类,失去了正常痛感的怪人,任由外界那些人摆弄着自己,不予任何的响应。
唯有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异常地让他感到心里的难受是数倍于肉体的痛楚,正如诗人贺拉斯说过:「心灵的痛苦更甚于肉体的痛楚。」
诚如他现状。
突然之间一些奇怪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它们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去,不停地反复质问自己。
「为什么」让那孩子死了
「为什么」他会看到这些
「为什么」是他
在生死一线的游走时,内心的阴暗与恐惧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明明人类主宰着整个世界的中心,他们能用各异的方式来突破世界加诸的障,突破各种的极限,但如今他们如此的脆弱卑微,在瞬间被残害血淋淋地死亡。而在他指尖的流走的不是一捧沙,一瓢水,而是从温热的身体中流淌的鲜血,一条鲜活会叫会动会哭的生命。
那,只是一个孩子。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不是他的错,他知道。他没有分毫的责任,他知道。甚至尝图地拯救一条生命!
可他就是这样,悲痛让他无名地沉溺在自责中无法自拔,仍任由着那些侵蚀人的念头不停息地流动,如同叹息着他的知觉、意识、灵魂正在飘远、流逝……
如同失足在路途的路人,陷在泥沼中不能自拔。
注1:薛西弗斯是埃俄利亚国王埃俄罗斯之子,以其狡猾机智闻名,其机智令他拥有大量的财富。这份对现世的睿智令他产生对神祇的轻视,其中包括用神祗的秘密交易。河神伊索柏斯的女儿爱琴娜被掳去时,薛西弗斯知道内情,便与伊索柏斯交换了一个水源来解救城镇的雨荒。
这种在神祗眼中属于冒犯,这种不稳定性的存在使祂们不得要消除,分别派了死神塔纳托斯与战神阿瑞斯去解决这种不稳定因素。前者被薛西弗斯蒙骗自己带上手铐,以致地上再无人进入冥国,人们因此停止对冥王哈得斯进行献祭。后者因此被派去解救前者,并摄走薛西弗斯的灵魂。可薛西弗斯临死前令妻子不要对冥王哈得斯作献祭,而哈得斯得不到献祭后,薛西弗斯向冥王表示让其放自己回人间,再令其妻作献祭便会归来。然而结果是薛西弗斯未有依约回到冥界从而激怒冥王,才有了诸神的惩罚。
后记:
在卡缪散文集的《他比他的石头更坚强》中写着:「祂们认为,没有更可怕的处罚,比得过从事徒劳无功和毫无希望的工作。」这何尝不是诸神反之对薛西弗斯的轻视,哪怕聪明如斯,却只能被祂们摆布的结果,正如卡缪写下「薛西弗斯是神祇的贱民,没有权力,却有反叛性格」这一句。
前半句是命运对渺小人类的嘲笑,而后半句却是人类对命运的反抗。无论薛西弗知道无法完结的任务后,他还是继绩努力,巨石还在滚动。他相信命运属于他的,他的巨石也归于他。
「薛西弗斯揭示了更崇高的真诚,这真诚举起了巨石而否定了神祇。他也下结论说一切都很好。此后,这没有主宰的宇宙,在他看来,既非无益的,也不是徒劳的。这石头的每一颗原子,在这充满了夜色山上的每一片矿石,它的本身就形成一个世界。挣扎着上山的努力已足以充实人们的心灵。」这是种心态的调整,也是对自我的控制。
所以,「人们必须想象薛西弗斯是快乐的。」
同样此刻的汪正与薛西弗斯是相似,只是他欠缺薛西弗斯的智慧,无法走出心中的困局。他依旧挣扎在命运的摆布中,他无法把命运成为人的事务。他所有的沉默是认为他自己是属于命运,而非反之。一切的苦难会让他意识到所谓的接受命运并不会为他带来释怀与幸福,只是压逼着他接受无常的转变。
忽然想到这样一句话:「接受命运的人会得命运的安排,反抗命运的人会得到无比的荣誉。」
我想便是这个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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