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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平浪静的时日不过过了四个来月,外廷内廷渐渐地有流言播散,“平王不是嫡长子,依照祖制,不应该立他为太子”。起先只是在小范围内流传,后来,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官员们议论纷纷,猜度着流言的出处。宋王李成器是嫡长子,是太子的当然人选,可是,是他自己坚持不受东宫之位,把太子让给了平王李隆基。既是如此,他不可能出尔反尔,制造流言,先让后争,挑起纷乱。那么,谁是流言的制造者呢?不少人都联想到了一个人,大家惧她凶悍,不敢说出口来,只是冷眼旁观,看这出夺嫡风波究竟如何演进,又如何收场。
虽然流言四处纷传,在朝野间却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过了不久,太平公主实在按捺不住,公然出头了。一次,她与宋王在宫中不期而遇,宋王恭谨地行了礼,转身欲离去,却被太平公主叫住了:“大郎,匆匆忙忙地走,什么事情这么忙啊?连跟姑妈多说几句话都不愿意了吗?”
李成器连忙站住,回身走到太平公主身前,恭恭敬敬地说:“是侄儿失礼了,姑母有话请讲。”
太平公主先不开口,上上下下把宋王看了又看,李成器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被她看得局促不安,连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了。
太平公主抬起眼睛,看着宋王一笑:“人说三郎昂藏七尺,堂堂一表,姑母看大郎与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王被她夸得面红耳赤,:“姑母过奖了,侄儿哪里能与三郎相比呢!”
“有什么不能比!姑母看大郎你器宇轩昂,英气四扬,上天给你这一副仪容,就是天生垂拱九重的材料,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把东宫之位赠予他人呢?哼,姑母都替你打抱不平!”
李成器听她话里有话,一下子唬得冷汗淋淋:“姑母不可如此说,三郎有功于父皇,有功于社稷,入主东宫理所当然。”
“哼,不是姑母我,凭他一个小小王爷,掀得起几尺风浪!有功于你父皇,有功于江山社稷的,是你姑母太平!”
李成器见姑母的话越说越出格,不敢再言语,躬身低头,盯着脚下方砖出神。太平公主心里对他很是轻蔑,忍着气老,继续为他打气:“姑母生来看不惯以强凌弱以势压人之辈,更何况立贤不立长分明是悖离了历代祖制!天下人皆为之不屑,大郎你也就甘居其后,安然若素?姑母实在不信!”
李成器两手一摊:“姑母不信,侄儿也无可奈何。”
“什么无可奈何!姑母天生好打抱不平!你的东宫之位被抢,姑母为你做主,一定要让太子之位物归原主!废了三郎,大郎你当太子!”
“不不不,不不——!”李成器被太平公主露骨的挑唆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说:“姑母万万不可,太子之位是侄儿心甘情愿地让出去的,侄儿绝无觊觎之心,此心上天可鉴,姑母,姑母,你就——,你就——”
“姑母就什么?”太平公主手臂环抱在胸前,带笑不笑地看着李成器:“姑母就听之任之,撒手不管?”
“侄儿、侄儿、侄儿——”
太平公主伸手拍了拍李成器的肩膀:“你放心,姑母要办的事情,没有办不到的!这个位置,姑母为你争定了,你就安心自得,等着进位东宫吧!”
说罢,她不再理会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的李成器,摇摇摆摆顾自走了。李成器偷眼看着年近五旬犹自身材苗条婀娜多姿的姑母的背影,揩一揩额上冷汗,呆立在原地,心惊胆战,好一阵都没有缓过神来。
当日,李成器头重脚轻地走到了平王府上,李隆基盛情款待,置备了酒宴,两个人对坐小酌。李成器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漫不经心,前言不搭后语,菜也不怎么吃,一个劲地往嘴里倒酒。
李隆基早就看出了大哥心里有事,他也不急着点破,只是殷勤地劝长兄饮酒。很快,李成器已是醺醺然了,他把手中酒器顿在桌上,红着眼睛问李隆基:“三郎,大哥来找你,绝非是为了喝你的酒,你难道就没有看出来?”
李隆基笑嘻嘻地说:“看出来了,只等王兄开口了。”
“你为什么不问兄长?”
“要说,王兄自然要说,不说,三郎问也是枉然。”
李成器又灌下去一口酒:“既然来了,肯定要把话说出来,只是,为兄说了,太子自己心里明白便可,千万不要泄露出去。不然,为兄之命休矣!”说罢,眼里滴下泪来,挂在脸颊上,在灯下闪着晶莹的光。
李隆基心头一紧,大哥如此情状,一定是遭遇了天大的难为之事,走来与他述说,想必这件事情也与自己有莫大的干系。他默默地伸出手去,郑重地放在大哥的手背上:“大哥放心,你说的话除了三郎知道,就只有路过此地的神鬼们听见了。”
李成器目视着李隆基:“还有一语,须先直秉于三郎。然后,才好说下面的话,三郎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
“让出东宫之位,是我李成器心甘情愿,并无任何人强迫于兄长。兄长若有半分悔懊之心,天地不容!”
李隆基一听,仰面一笑:“大哥过府,就为了跟三郎说这一句话?大可不必如此啊!大哥诚笃,世人皆知,三郎信大哥,胜过信三郎自身。若大哥心生猜忌,容三郎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大哥你是有些儿庸人自扰了吧。”
“不不,为兄要说的话在后面,三郎你且听了。”
李隆基敛起笑容:“大哥请讲。”
李成器压低了声音:“今日在宫中,路遇姑母,她说:要废了太子,另立为兄为东宫之主!”
李隆基举着酒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长兄。要立嫡长子的流言,他早有所耳闻,也猜到了源头出自哪里。他满心希望,这些流言只不过是姑母因为对自己某些行为一时愤懑而说出口的。殊不料她已是预谋在胸,一步步向自己逼来。曾经的铁石同盟,如此之快便出现了分崩离析的迹象,他也是始料未及。
李成器担心地看着李隆基:“殿下,你怎么了?”
李隆基破颜一笑:“没什么,大哥,你也不要再称呼三郎‘殿下殿下’的了,你我至亲兄弟,这么一来,显得生分不说,叫外人听见了,还说三郎妄自尊大。你看,姑母不是就出面为你抱不平了么!”
“兄长也想不通,当初,立太子的时候,姑母她不是也赞同立贤不立长的吗。”
李隆基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姑母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心机缜密,喜怒无常,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真要一意孤行的话,如何?”
李隆基拿起犀牛酒尊,为宋王斟酒,眼睛盯着酒水在酒器中荡起漩涡,一面缓缓地说:“只要大哥矢志不改,她要如何,也不得如何。”
李成器释然了,举起酒器,一饮而尽:“三郎,前人有云:‘祸莫大于无信’,我李成器若是言而无信,愿听凭三郎你处置。”
叫家人把酩酊大醉的李成器扶送回府,李隆基背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夜色沉沉,乌云翻卷,心中也如漫天乌云和如墨夜色一般,沉郁而沉重。通往那至高无上权力巅峰的路途遥远而崎岖,残酷的挑战再一次降临到了他的面前,而且对手竟是自己的至亲姑母。他当何去何从,一时难以决断。但是,无论面对怎样的挑战,他也不会畏葸退缩,他的抱负,是大唐基业千秋万代的兴盛,为了实现这个抱负,他不惜用最无情的手段,横扫阻挡在他面前的任何障碍。
一阵轻轻的脚步从回廊那边响过来,一直走到李隆基身后,停下了,一声不响地立在那里。李隆基知道是太子妃王氏站在自己身后,头也不回地说:“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臣妾听说殿下在外面跟宋王喝酒,出来看看。”
“喝完了,宋王已经走了。”
“那你为什么不进去睡觉呢?”
李隆基出了一口长气,没有回答王夫人的问题。顾自看着露出云空的几颗闪烁不定的星星出神。
太子妃王氏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心里头有事?”
“唔。”
“怎么了?”
一腔心事埋于胸腹,急于向人倾吐,李隆基猛地转过身来,直截了当地对王氏说:“大哥来说,姑母要废了三郎,复立他为太子!”
“哦——,原来如此。”
这位太子妃王氏从前是折冲府一位果毅都尉之女,生为武将之后,沾染了豪爽大气不畏艰危的家风,唐隆元年李隆基发起玄武门之变,她自始自终参与其中,为当时的临淄王出谋划策,她深知:如果事情败北,必将招来满门抄斩杀身之祸,但她毫无畏惧之色,作了李隆基的有力支撑。李隆基也对她怀有敬佩之情,不论遇到什么事情,回到府中,总要向她吐露,从不瞒她半分半毫。
王氏把李隆基紫袍的衣领向上拉了拉,轻声地说:“三郎,依臣妾看来,姑母她绝不是说说而已,她是来者不善啊!”
“谁说不是呢!”
“她权倾朝野,党羽众多,连圣上都对她言听计从,要废你而立宋王,也不是他不能办到的啊!”
李隆基不说话,背着手,在回廊下踱步,靴声“笃笃”,阶下草间的秋虫受了惊吓,一时间都噤了声。
王氏沉默一阵,走过来,声音不大却语声铿锵地说:“姑母欺人太甚,三郎,你岂能随她摆布!”
黑暗中,李隆基停止了踱步,站在原地不动,似乎在细细地品味着王氏的这句话里的涵义。蓦地,他转过身来,把太子妃拥在了怀里:“你之所言,吾之所思!我李隆基,天生就不是受制于人的懦夫!”
“对啊,这才像是三郎你啊!”
李隆基放开王氏,微微叹息一声,说道:“只是,只怕又要来一场你死我活血肉横飞的厮杀了,骨肉相残,天地间第一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
“三郎,你从前跟臣妾说过,大圣皇帝为保帝位,杀了那么多的人,连自己的儿孙都不肯放过,她好像从来也不怕什么天地鬼神因果报应。”
一阵沉默。之后,李隆基仰面朝天,像是对着漫天叆叇云层,也好像是对着黑暗中无形的对手,大声而果决地说:“好吧,来吧,既然要来,你就放马过来吧!鹿死谁手,让你我见个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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